第五十一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5,588

  

  那一夜,甄二爷连晚饭也懒得吃,早早地裹在被窝里睡了。不过,李廷瑞判断,他睡得并不瓷实。他在被窝里辗转反侧,长吁短叹难以成眠,恰似几年前甄二爷与尕花儿成婚的那个夜晚的自己,似乎被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煎熬着。第二天早晨,甄二爷果然两眼惺忪,浮肿如桃,显然一夜不曾合眼。

  “甄哥,昨晚你心口一直在痛吗?”他有些小心地问,“我听见你翻过来倒过去的一晚没睡个安稳觉……”

  “……”甄二爷仿佛被人窥破了隐私似的不好意思起来。昨晚他确实彻夜未眠。自从看见那个叫卓玛的少妇后,他的脑海中卓玛姑娘的身影再也挥之不去。他和卓玛在乾隆沟里幸福相处的情景如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幕幕地放映出来,尤其是那个恐怖的午后卓玛一家遭劫的情景更是反复浮现,让他的心一次次地流血。

  他对李挺瑞的问话不置可否,径自走出帐篷,迎着冬日的太阳走上山冈,不由朝东边起伏连绵的山峰望去。在那重重大山背后,就是他和卓玛一家幸福地生活过的乾隆沟。多年来,每当他行猎到那儿时,他都有意回避,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他所熟悉的乾隆沟的山山水水,实在不愿重新去体味那种渗入骨髓的痛苦!

  而给了他痛苦的张子龙却至今杳如黄鹤。这十多年来,他肯定隐姓埋名,生活在这连绵起伏大山或者广袤丰美草原的某个牧民家,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的牧民,生活得有滋有味!

  “张子龙,你这个遭雷劈的土匪强盗,你在哪儿?”他望着茫茫群山,又一次心中呼唤。佛家讲究报应,他相信这报应迟早会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的。

  ……

  突然他听见有人大喊,转身发现尼玛骑着一匹骏马飞快地向他奔来,一边跑一边挥着手喊他,“我阿爸叫你呢,叫你俩到我家来一趟!”

  扎西阿扣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对他俩在斡尔多草原行猎颇为不快。如果不是黄羊成灾,危及他们的生产生活,他是决然不会允许他们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行猎的。这是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佛旨不允许杀生,可不杀生却无法生存,就像他们反对杀生,却又不得不宰杀牛羊,以获取食物和衣被一样。尽管他对他俩的行猎没有明确反对,但每当看见他俩背回猎物时,便长时间手捻佛珠诵经,请求佛的宽恕。他和阿妈的诵经声非常优美,抑扬顿挫,舒缓绵长,仿佛在吟唱一首抒情歌曲。好多早晨和傍晚,他俩在被窝里静静地聆听着阿扣与阿妈的诵经声。虽然听不大懂,但心情却格外的平和与宁静,仿佛一只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舟驶进了笙歌悠扬的宁静的港湾。但这诵经声也让他俩不安,仿佛阿扣和阿妈在替他俩赎买杀戮生灵的罪过,也在变相地谴责着他俩的贪婪与残暴!每当甄二爷射杀一只猎物时,这诵经声常常使他心中涌动莫名的愧疚。这种愧疚感还使他的枪有时失了准头,在他犹豫间,猎物尤其是黄羊、兔子一类在几百号桦树湾人口中不及塞牙缝的幼小动物,在他百发百中的枪口下蹦跳而去!

  自进入斡尔多草原以来,他一直在矛盾中煎熬着、生活着。

  扎西阿扣这么大清早地叫他俩,莫非要正式下逐客令,不允许他俩在这草原打猎了?他俩疑疑惑惑地跟随尼玛来到了扎西阿扣家的帐房前。

  听见藏獒的吠叫声,从帐篷里钻出了一位与他俩年纪相仿的藏族小伙子。他钻出帐房,将藏袍袖子往背上一甩,像久别的老朋友似地大步流星走过来,紧紧握住了他俩的手:“阿爸阿妈说,你俩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在他俩面前比画,“我们的朋友是哩!”

  “朋友是哩,朋友是哩!”甄二爷被他的豪爽所打动,也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我大哥!”尼玛在一旁用藏语说,“叫尕藏,我俩的名字合在一起,意思是天上的太阳……”

  “哦!”甄二爷想起扎西阿扣说过,他的大儿子在斡尔多草原的另一边放牧着牧业社的另一群牛羊。他不由得打量起这位阿扣时常念叨、尼玛口口称赞的“太阳”来。

  这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裹在藏袍里的身躯高大而匀称,狐皮帽阴影下的一张脸棱角分明,五官布局合理且艺术,似乎老天爷将藏族男人之美集于他一身,在这广袤的斡尔多草原上创造了一个无情的少妇杀手。他不仅英俊而且热情,握过手后就躬着腰做了请的姿势,将他俩先让进帐房,让到了“塔布卡”右边的客人位置上。

  坐下来后,他发现阿扣一家的气氛显得热烈而喜庆。“塔布卡”一方的位置上挂上了绣有佛像的唐卡,底下的铜灯盏里点了几盏酥油灯,并点燃了拇指粗的藏香。香烟袅袅升腾,在帐房里弥漫,香气袭人沁人心脾。甄二爷这才想起,阿扣家帐房后边用泥和石块精心垒制的香炉里煨了柏香,高高的“达千”柱子上也换上了崭新的经幡……

  “今天是我们藏历新年!请你俩过来一块儿过年!”扎西阿扣从一个黑瓷坛里往外倒青稞酒,“你俩今天就甭去打猎了!”

  “阿扣……”他俩局促不安。自己何德何能,享受到阿扣一家如此热情的接待和高贵的礼遇,“阿扣,我俩来到这里,尽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过意不去!”

  “嘿嘿……”阿扣笑着挥挥手,“一锅儿吃饭,有五百年的人缘哩!这是前世里修下的缘分……”

  说话间,阿妈将一大盘手抓羊肉端了上来。照例整个羊胯骨带毛的尾巴对着他。尕藏拿起盘子里的藏刀,将羊尾巴上最肥美的肉割下来敬给他俩,先让他俩品尝。然后,叫尕藏和尼玛手搭洁白的哈达,托着盛满青稞酒的银碗给他俩敬酒。

  他俩忙不迭地从铺上跪起来,双手接住,打三个“却卡”后一饮而尽,未留半滴,以示对敬酒者的尊重。可每人三碗,等阿扣爷仨的九银碗酒下肚时,甄二爷已然有些晕晕乎乎,而李廷瑞的舌根已然硬了,说话颠三倒四。在甄二爷的提议下,他俩礼貌性地给阿扣一家人回敬酒,李廷瑞站不稳,竟有几次将酒倒到银碗外边去了……

  “呀呀!刮真切!”阿扣爷仨真豪爽,接过银碗打过“却卡”后便一饮而尽。“吃肉,吃肉!”阿扣将整条肋骨递给他俩,“先吃点东西我们再喝,空肚子喝酒容易醉!”

  今天的饭食丰盛至极。除了手抓羊肉外还有灌血肠、大水油饼和蕨麻抓饭,让他俩为了给桦树湾人省吃俭用忍饥挨饿的肚皮不一会儿便鼓成了西瓜。在这个举国上下都饥馑的年代里,斡尔多草原的丰美和富饶,让扎西阿扣一家仍能在藏历年——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里准备出一顿丰盛筵席,来款待他俩这来自大山的客人。

  筵席间,阿扣弹着三弦,尕藏和尼玛托着银碗唱着酒曲,不停地向他俩敬酒。敬酒之余,在帐篷外的草滩上,跳起了奔放的藏舞。长筒靴在冬日的草滩上踢踏得“咚咚”有声,藏袍的飞舞的长袖向天空释放着欢快,歌声洪亮而动人。

  这是一个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的民族。他俩也情不自禁,仗着酒力,克服了羞怯与自卑,加入到其中,以广阔的草原为舞台,伴随着阿扣三弦时而急骤时而舒缓的乐声,跳藏舞、跳汉族人的秧歌,由于酒后脚步踉跄,舞姿又不娴熟,惹得阿扣哈哈大笑,阿妈用藏袍袖筒捂住了嘴窃窃私笑。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跳累了唱乏了,躺在厚厚的牧草上歇息。冬日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暖,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这股暖意直往心里涌去。甄二爷想起自己可能近十年没有享受过这样温暖的阳光了!他蓦然感到奇怪,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将她缔造万物的阳光慷慨地赐予万物,自己却不停地忙碌、奔波,居然多年来没有惬意地享受过她的恩惠!刹那间,他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感觉到生活的艰辛与生命的无奈。

  正当他躺在山坡上感慨万千,他看见平旷的草原深处有两匹马疾驰而来,“有俩人朝我们这儿来了!”他说。

  “是吗?”尕藏手搭凉棚看了看,高兴地说,“是钦德阿吾和我的小妹妹措毛!”

  “钦德是谁?”甄二爷有些不解,“尼玛不是说只有你们弟兄俩吗?”

  “这钦德也是门源川人,说不定你们还认识哩!”尕藏回忆着说,“他来到我们这里好多年了。他说他是一个孤儿,在门源川无依无靠,只好到翰尔多草原来讨生计。多年来,他在这里挖药、打猎——他的枪打得可准哩,是一个好枪手——给人家放牧。去年冬天,他又冻又饿,摔倒在我家帐房前,我们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帮我们放羊……”

  “哦!”

  “人很勤快,很能吃苦,就是不大愿意说话……”就在尕藏介绍的当儿,两骑已经到了阿扣家的帐篷前。阿扣家的那两只藏狗不但没有嘶叫,反而摇着尾巴跳跃,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那个叫措毛的女孩子有一副修长而苗条的身材。她看见摇着尾巴跳跃着欢迎他俩的藏獒,情不自禁地跑向它们,拥抱抚摩着它俩。措毛同狗亲热了一下后就朝尕藏喊:“阿俄!出事了,你快回帐房里来!”

  帐房里,阿扣脸色凝重地坐在狗皮褥子上,听钦德和措毛用藏汉语夹杂着叙述事情的原委,三弦琴胡乱地丢在帐篷右旁的牛粪堆上。阿妈跪在佛像前不停地念经,佛珠在颤抖的手中飞快地转动。

  甄二爷终于听明白了,是狼群钻进了尕藏家放牧的羊群中。狼群将近两百只的羊群赶到南山根下的积雪中,撕咬得一片狼藉,羊群几乎损失殆尽。“这咋向队长交代啊!”尕藏委顿在铺上,双手捂着脸几乎要哭出声来。

  “尕藏,你去向队长汇报,我们几个人去看看!”阿扣用藏语吩咐。

  “我俩也去!”甄二爷说,“看看能帮上啥忙。”

  阿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转身对女儿说:“措毛,你去抓两匹马来……”

  “呀!”措毛答应了一声,顺手拿了一根长毛绳,矫健地翻身骑上马,朝不远处吃草的马群奔去。

  马群在草饱水足后的午后,有些懒散地晒太阳,互相啃脖子搔痒痒。看见有人闯进来,便警觉地奔跑起来,在山坡上犹如一股风。措毛跟随马群,将长毛绳在头顶上抡起来,抡着抡着突然向一匹最壮硕最矫健的马掷去,毛绳头上的套子不偏不倚地套在了那马头上。被套住的马随马群跑了一阵后,乖乖地停下来,任凭措毛套上笼头和嚼子。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就将马群中最好的两匹马套好拴在了帐房前的木橛子上。

  “好撒绳!”李廷瑞眼睛都看得直了,不由得脱口称赞。

  “没有那么多鞍鞯!”阿扣有些忧虑,“你俩就骑有鞍子的,我和措毛骑净肚马!”阿扣对他俩说。“净肚”指未备鞍鞯的马。

  “不,我骑净肚比骑有鞍子的还稳当、舒服!”甄二爷说着,挑了一匹在木蹶子前不安地尥着橛子、咴咴而鸣的铁青马。那马认生,在他解下缰绳的刹那,还喷着响鼻刨着跳着不肯就范。甄二爷笑了笑,瞅个空揪着它长长的鬃毛,一个鹞子翻身,已然上了马背。那马受惊,在原地又蹦又跳,想把背上的人甩下来。可背上的人双脚似乎是两个铁卡子,紧紧地卡在它的胸前,整个人像一块膏药,贴在了背上。铁青马发现甩不下来,就甩开大走,风驰电掣般地狂奔起来。甄二爷索性放松缰绳,任它飞奔。这真是一匹好马,大走平稳,速度如风,不一会儿,它便将阿扣他们远远甩在后边了。

  一趟大走过后,铁青马显然温驯多了,甄二爷勒住它,等后边的马赶上来,因为他不知道羊群被狼猎杀在了哪儿。

  太阳将要落山时,他们赶到了出事地点。这是一片较为平缓的山坡,因为是背阴,那场大雪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犹如一条厚实的棉被平展地覆盖在山坡上。聪明的狼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两百多只的羊群赶进厚厚的积雪中。羊腿尖而细,一进积雪中便深深地陷进去无法动弹,它们这才大开杀戒,如当年蒙古大军攻破城池实施屠城一样,几乎是老少不留。洁白的积雪上尸横遍野,殷红片片,受伤的羊们看见人们到来,陷在雪中瑟瑟发抖,发着求救的“咩咩”声,叫声凄惨哀绝!

  “咋办,阿扣?”甄二爷用眼睛询问阿扣。阿扣胡须颤抖,眼睛里几乎噙满了泪水。“把那些受伤的杀了,给个痛快!”阿扣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大家都明白,这些受伤的羊不杀,今晚也得冻死,于是纷纷下马,抽出藏刀在积雪中寻觅着宰杀。甄二爷下马后,在积雪里查看狼踪。

  狼群不知是为了掩盖踪迹,还是在围猎成功后欢庆胜利,就像藏族人围着篝火堆转着圈跳“锅庄”一样,狼们也围着猎物奔跑了很长时间——甄二爷从积雪中狼爪印的硬度和宽度猜测,这群狼足有二十来匹!

  他们将受伤的羊宰杀后,准备剥皮。阿扣举手挡住了:“队长和书记不验灾情,我们不能剥皮,也不能动这些羊,受了这么大的灾,说不定还得公社书记亲自来验灾呢……”

  “阿扣,今晚如果不把这些羊皮剥了,一晚就冻得像铁一样硬,明天想剥也剥不下来!”甄二爷忧心忡忡地说,“何况,今晚这些狼还会回来,难道我们要守在这儿?”

  “大队、公社的干部不验过灾,我们社员是没有权利处理的!”

  “那书记队长啥时候才能来?”甄二爷看看即将沉入祁连山麓的太阳说。

  “嫂子已经向队长报告去了……”措毛裹了裹身上的藏袍说。太阳还未落山,阴冷的寒气已开始往人的肌肤里钻。如果今晚守在这儿,肯定会把人冻成冰棍儿。

  “你们回去吧,我守在这儿!”阿扣对他们说。又转身叮嘱措毛:“你回去给我弄两件皮袄,把我的枪也拿来!”

  “呀!”措毛答应了一声,准备骑马离去。

  “李廷瑞,你也去,把我俩的那顶帐篷和行李搬来,另外把我的土枪也拿过来!”

  “你们是客人,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们哩!”

  “阿扣,你就甭客气了!”甄二爷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你们一家对我们盛情款待,我俩正找不着报答的机会哩!”

  措毛和李廷瑞骑马离去后,剩下的三人就在草原上捡拾牛粪以备取暖之用。冬日草原上的牛粪多得数也数不清。在那些向阳的山坡上,牦牛们的粪很快便被晒干风干了,成了很好的燃料。不一会儿,他们就捡拾了一大堆牛粪。接着,甄二爷将厚厚的积雪挖开,并将雪裁成长方形的大块,在挖开的四周砌了一道厚厚的雪墙,并用散雪将缝隙仔细地封严封实,不透进一丝的风来,就跟爱摩斯基人在北极建设的冰屋一模一样。

  “小伙子,你真聪明!”阿扣竖起大拇指夸奖。

  他们将李廷瑞拿来的帐篷盖在上面,里边又生起牛粪火来,这雪屋立刻变得格外的温暖。等他们吃了几根在牛粪火上烤熟的羊肋巴后,身上几乎出起了微汗。

  吃过烤肉,他们闷闷不乐地坐在火堆旁。牛粪火蔚蓝色的火焰一闪一闪,映照在阿扣的脸上,阿扣的脸色凝重甚至有些痛苦。甄二爷知道,阿扣在心疼羊群的同时,也忧虑他为牧业队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更忧虑明天队长甚至公社书记会狠狠地处罚他。

  半夜时分,正当大家昏昏欲睡的时候,甄二爷突然说:“狼来了!”

  阿扣一骨碌翻起来,提起一直抱在怀里的半自动步枪,惊问:“狼在哪儿?”

  “你听……”甄二爷说。

  大家竖起耳朵,听见东边遥远的山梁上有狼在嚎,声音悠长而凄切。接着西边的山梁也传来了狼嚎,怪异而高昂,与东边的嚎叫声交相呼应,就像两个站在东西山上情深意长的情人在对唱“花儿”“少年”。

  随后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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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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