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亭里闹哄哄的，摇滚音乐都掩埋在了天南地北的聊天声里，长排座椅上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还有某些人盘脚上椅，毫不自知，自助热水旁堆满了手捧泡面的人，一时间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各种奇异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
姜言皱了皱眉头，把滑下鼻梁的口罩往上提了提，盖住了大半张脸，抱臂看着出口，一楼大厅内，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不堪，大部分都是来送人的，远走的、分别的，家人、朋友、恋人……哭哭啼啼的，她烦躁的塞了塞耳机，点开手机，没有消息，背起简单的双肩包站了起来，往进入口走去，这里空无一人，离上车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
上半年从北往南的本来就少，况且这个时候大家都是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的，没有人来很正常，她耸耸肩，刚把手机丢进背包里，就传来“嘟嘟”的震动声，她赶紧拿出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忽的又垂下。
“怎么没来学校？”
“你真的走了？”
“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
“为什么不念完半学期再走？”
“你跟你哥说了没？”
十几条全是问句，她都不知道拣那一条回答。
是林元元发来的，估计又是偷偷摸摸玩手机，上课走神，刚要关机，又来了一条。
“我和刘研等你半个上午了，阿姨不在家，是去送你了？”
她叹了口气，最后望了一眼出口，把每个角落都扫视一遍，没有。自嘲地笑笑，掐断了最后一声音乐，把耳机随便塞到包里，被人群挤了进去。
车厢里充满了上波旅客的余味，闷闷的怎么也散不去，姜言被呛得有点头晕，她晃了晃脑袋，拿出车票——46号，磕磕绊绊避过大大小小的行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三个人都已经坐下来了，她的旁边是一个胖胖的男生，空下的座椅上放着零食水果，她盯着胖胖，眼刀唰唰地往过甩。
许是太过凌厉，胖胖缩了缩本来就没有的脖子，弱弱地回她。
“这些不是我的……”
对面的大叔睁开眼睛瞟了一眼，纹丝不动的坐在对面。
“这是我的位置，麻烦叔叔把东西拿走。”她盯着对面那个一个人占了一个半座的大叔，没有丝毫感情。
那人没有动作，过了片刻才说：“哦，你放桌上吧。”
她抬眼一看，半座宽的桌子上也堆满了东西。
心里了然，不发一言，伸手提起那一堆食物，放在脚底下，淡定地踢到了大叔的腿下，当中一条铁皮线分割得明明白白。那人刚想发火，姜言打断他。
“大叔，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就算您不把我当回事儿，可是您旁边老奶奶的座，都快被你占完了，您这体型是不是太费座了点儿。”
“黄毛丫头，老子就要这么大地儿！”
旁边的老人赶紧劝道：“姑娘，我不挤，我中途就会下车。”
“奶奶，您不用让，买了一张票就只有一个座，他就是欺软怕硬！”
“嘿，你再说一句，信不信……”他说着就要动手，小胖子见势不妙赶紧挡了过来。
“干什么呢！”乘务员走过来，拦下了他，训诫了几句，正好前面两个小伙子，行李也少，其中一人就同他换了位置，这场争吵才停了下来。
——
一点都不愉快的旅途，她插上耳机，并没有放音乐，这是她常用来拒绝聊天的方法。
高个小伙子一坐下来，嘴就叨叨叨个不停，一会儿问问老奶奶去哪儿，一会儿问问胖胖吃不吃东西，盯了盯姜言没敢多说。
“瓜子，香烟，乳酪，牛肉干……”小车推进车厢，发出刺耳的声音，姜言蓦的惊醒了，睁开眼睛对上了热情的视线。
“你要吃乳酪吗？”
小伙子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话，她虽然不喜欢同陌生人多讲话，但是他这么热情，自己再冷脸相对，就太不礼貌了。
“谢谢，我不吃。”
她揪了揪口罩带子，戴久了耳朵有点疼，闭着眼睛假寐。
对面那股视线始终不曾离开，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却又怠于睁眼去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注视。
身旁的胖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脑袋像追踪导弹一样，她让开一分，脑袋就靠近一分，无奈，只好生无可恋地借他靠靠。
她也不打算睁眼，仔细回想这次旅行的开端，姑且就叫做旅行吧，反正还能不能回来，她已经不抱有希望了。车票是妈妈买的，要去南方一个没听过的小县城里，那是奶奶的家，她从来没回去过，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接纳她。
虽然她一直想要旅行，但是毫无理由的无人陪伴的旅行，谁喜欢呢？像是被迫溺于孤独的深潭水里，或许它来自一场冷战、一次午餐，又或许是一只小狗的介入……她不是很明白。
肩膀被掐得生疼，妈妈冷淡的面容历历在目，地上是散乱的包裹，推推搡搡之中她跌了下去，抬头是摔得“咚”的一声的门，他们总是这样，她在梦里都忍不住颤抖。
“同学，同学，你怎么了？”
温热的掌心之下，她不住地发抖，隔着一层料子的肩膀上，骨头凸起，瘦弱地让人心疼，额前的发丝因为冷汗，粘在额前，眉头像是解不开的结，扭在一起。
高个小伙子干脆站了起来，坐了半天了，此时车厢里的人都睡觉了，他不敢太大声，只好拍拍她的肩。
姜言缓缓睁开眼，又是那双热烈的眸子，她想要抬起手挡住，却被一大股麻意激得龇牙咧嘴，偏头一看，那块儿铁一样的圆乎乎的脑袋，纹丝不动的靠在她的肩上，整个右肩都麻木了。
她有些烦闷地动了动左肩，心里不住地挣扎：男朋友都没靠过，便宜这小胖子了。弟弟在奶奶家，是不是也像这样？她又想起刚上车时的口角，这小胖子还懂得保护女生
算了。
到站提示响起，有小波乘客开始下车，动静大的把人都吵醒了。
“哥哥，姐姐，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胖胖睁开迷迷瞪瞪的小眼睛，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往小伙眼神示意的地方看去。
姜言的肩膀湿了一小片，毫无疑问是他干的，他赶紧道歉。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这个椅子太不舒服了，我习惯躺着睡觉，所以才……”他嘟嘟囔囔半天再也说不出什么，急得满脸通红。
“没关系，一会儿就干了。”她依旧冷淡，动了动麻木的右手，侧过身体，给小胖胖让了点位置。
火车已经行驶了两天，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到荒外，从高原荒漠到平原丘陵，从寸草不生到绿意盎然，截然不同的气候，让她有些不适应。
手机传来“嗡嗡嗡～”的声音，她并没有急着接，在背包里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机来，是于扬打来的，幸好早就插上了耳机，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讨厌一切引人注目。
“姜言，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你从来都不在乎我，是不是？……”电话里传来一堆为什么，一大串问句和震耳的吼声，让她一时有些迷蒙，脑子里也是问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浑身莫名地紧绷，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一句话清晰地传到耳朵里：“我们分手吧。”
电话了传来“嘟嘟”的挂断音，她放松下来，轻呼了口气，喃喃道：“结束了。”关掉手机放回背包里。
分手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与其说于扬是一个恋人，不如说他是监视者一样的角色，校园里，他不准她同任何异性多说一句话，早餐要吃他送的，放学要去看他的打球，回家要坐一辆公交车，作业不懂要请教他，他的所有偏执和温柔都指向她，她拒绝不了，也不知道怎么拒绝，短短一个月的恋爱，漫长得像是一辈子，她恐惧这样的情感。
谈感情太累了，所幸她是一个冷淡的人，什么东西来的快，去的更快。
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风景，她平静地很，不知过了多久广播终于报出了目的地。
“终点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拿好随身物品，确保无遗后排队下车……”
字正腔圆的广播音一遍一遍地播着，怕人赖着不走似的，姜言背着包下车，身后的小伙子本来紧紧跟在她后面，结果被大妈大叔们挤得老远。
“同学，等等！”
她头也不回地往出站口走，任由那声音淹没在人群中，她拼命地往外走，惊惧于背后的洪水猛兽。
跟着出站的人走到出站口，姜言仔细检查了一下背包，没有口子，她干脆把包挂在前面，这里面有妈妈给的银行卡，除了这个她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立在汽车站门口，看着匆匆忙忙的旅人，她一时有些怔愣，如果旅途停在这一刻，会不会更好一些？最后一站了，她有些胆怯了，就这么想着，无意识地朝前走去。
“小心！”一只手把她拉了回来，耳边回响着刺耳的喇叭声和一些怒吼的话语，她选择性地听不见。
“同学，你也在这个车站坐车吗？我们一起进去吧，那是出车口，走侧门，刚才太危险了。”
是刚才火车上的小伙子，世界可真小，这坐座城市这么多车站，偏偏又遇见了。
姜言道了句谢，一言不发地往里走去，俗话说看一座城就要先看车站，这里可是门面，四周混乱破败的景象让她失望透顶，唉，也没什么资格失望，毕竟她是——“一无是处的拖油瓶”。
大人们真的很会一针见血地刺伤别人，拿捏地恰到好处，又让你无话可说。
她看了看并成一排的破旧的老古董客运汽车，找到了县城的名字，三两步迈了上去，刚坐下，那小伙子就上来了，看见她旁边的坐座位，马上坐了过来，像见了老乡似的，两眼泪汪汪的。
“同学，你也是县城里的？我都四五年没回来过了，咱县城变化大不大？”
姜言眯着眼，安静片刻后说：“我十几年都没回来了，你问我？”
……
他自觉没趣，不再说话，拿出电脑“哒哒”地敲了一会儿，又听见翻书的声音，乘客越来越多，喧闹声更大了，操着方言的话语，陌生但不至于听不懂，无非是菜价肉价，房前屋后，工厂店里，姜言听的头疼，她本来就晕晕乎乎的，胃里翻江倒海似的，听着这些“突突”冒不停的话，就像要把胃给挤出来一样。
猛的一个刹车，她实在忍不住了，“呕”的一声，吐了出来，正好吐了小伙子一鞋，气味在闷热的车厢内弥漫，车里有人抱怨，有人关心，有人递纸，有人递口袋，她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反胃出来的都是酸水，头脑更是昏沉，迷迷糊糊中有人给她擦嘴，给她扇风。
又是闹哄哄的声音，伴随着消毒水的味道，她抬手揉了揉额角，眼睛睁开一条缝，白光有点刺眼。
这是一个没有隔间的医院，左右都是唠嗑的大妈，熟络的聊家长里短，她无聊得盯着液体滴落在小管里，一下一下地仿佛有了声音。
“同学？……”又是那个声音，如果她是第一次听会觉得低沉好听，但是听多了让她反感，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真是没完了。
一把拍掉在眼前晃悠的手，眼神冷淡：“我没事。”
那人放下心来，冲她笑笑：“你有点贫血，输完这瓶就可以走了。”
他一直陪着自己？头一回接受到这样的馈赠，居然是来自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