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未散。莫天扬离开酒香袭人的屠苏作坊,走进了相邻的凝露作坊。与屠苏的火辣酣畅截然不同,凝露作坊里弥漫着一股清洌幽远的酒香,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莫天扬深吸一口这独特的香气,走到一个近一人高的酒瓮前。他打开瓮底的细铜阀门,用一个小巧的玻璃杯接了几滴晶莹剔透的原酒。轻抿一口,冰凉柔滑的酒液滑入喉中,随即化作一股清润甘冽、带着淡淡药草回甘的气息弥漫开来,令人暑意顿消,心神澄明。
“成了!”莫天扬眼睛一亮,心中涌起一阵喜悦。
这凝露酒的方子,他去年便开始小规模试验,酿出的些许仅供自用。自酒坊建成,这还是第一次进行规模酿制。算算时日,这批凝露终于到了启封的时候。
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莫天扬眼中浮现出一丝期待。凝露与性烈驱寒的屠苏不同,它是一款能消暑解乏、清心宁神的清凉药酒。他很好奇,当这独一份的凝露出现在青木餐馆时,会引来怎样的反响。
这时,外面传来小白一声低吼。很快,陈宏利、曹克雄、胡振南三人结伴走了进来,见莫天扬面带喜色,都有些好奇。
“天扬,什么事这么高兴?”
莫天扬指了指酒瓮:“咱们的凝露,可以出酒了。”
“太好了!”曹克雄一拍手,“胡亮那边都问了好几次了,就等着这酒呢。”
莫天扬微微一笑:“亮哥和慧姐的好日子,定下了吗?”
陈红丽接口道:“他俩说了,反正订了婚,名分已定,也不急在一时。眼下青木轩生意正火,他们都想先把手头的事做好,婚礼往后推推。”
莫天扬轻叹一声:“终究还是被青木轩给绊住了。”
胡振南却笑道:“天扬,话不能这么说。一年前,慧姐为生计发愁,我哥更是人嫌狗憎。是你让他们活出了现在的模样。青木轩能有今天的名气,他们比谁都珍惜,都想让它更好。”
“等青木轩彻底稳下来,”莫天扬语气肯定,“我一定给他们办一场最风光的婚礼。”
正说着,外面传来青狼的低吼。陈宏利看了眼窗外,笑着对莫天扬说:“是陈教授找你来了。”
“找我?”
“陈教授那性子你还不知道?以前带伤都天天钻在地里,如今身子大好了,你又带回来玉脂苹果那样的宝贝,他哪里还坐得住?”
莫天扬不由失笑:“行了,你们安排人,今天就出酒。我出去看看。”
他刚走出作坊,便见陈亮脚步匆匆地赶来,脸上哪有半分寒暄的闲情,开门见山便道:“天扬,打算什么时候进山?地我已经选好了,戈壁滩那边,僻静。”
“这就去。枝条都放在山口附近,中午前就能带回来。看把您急的。”莫天扬应道。
陈亮望了一眼晨光中苍翠逶迤的青木山,眼中满是热切与遗憾:“青木山的宝贝实在太多了!我恨自己没你那翻山越岭的本事。别人拿来的,或许是实验室的产物;可你带回来的,是青山绿水天然孕育的灵种!这根本是两码事。我敢断言,这玉脂苹果一旦培育成功,必将彻底颠覆世人对苹果的认知!”
“我稍后就出发。”莫天扬点头。
陈亮又想起一事,语气稍缓:“对了,你带回来的那三种纯色牡丹和金边紫兰,已经全部成活,长势很好。池塘那边日日有人照看,我打算将它们移栽到池塘岸边,既能妆点景致,也方便大家欣赏。”
“行,这些事陈教授您做主就好。”莫天扬爽快应下。
“对了,陈教授,那段时间,你的那些朋友、同行不是也从咱们这里拿走了纯色牡丹、金边紫兰,他们培育得如何了。”
莫天扬这一问,陈亮摇头苦笑,“天扬,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行,我认识的人每一个都有极高的专业能力,他们也曾经培育出不少从深山、高山中带出来的物种,可这一回他们都失手,我一共送出去二十三份,别说是繁衍,到现在就连成活的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陈亮目光看向远处的青木山脉,“天扬,去年的时候,我的两位恩师就说过,青木山虽说地处西北荒漠,可很多地方要比神农架还要神秘,青木山脉海拔高、环境特殊,如果没有了解到青木山的独特构造,青木山很多稀有品种还真的没办法在青木山以外的区域出现。”
莫天扬同样将目光投向苍茫的青木山,道:“陈教授,您既然来了这里,康老、张老当初未竟的许多想法,您或许可以帮他们实现。对了,两位老爷子最近……身体还好吗?”
陈亮闻言,神色微黯,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我那档子事,两位老师没少去单位理论,甚至……为了表明态度,他们把农科院那边的所有挂名职务都辞了,现在……算是闲居在家。”
莫天扬心头一动。陈亮被林家强行“借调”又因转基因蔬菜事件被推出来担责的过往,他大致清楚。
那两位一生醉心农业、德高望重的老人,为了学生如此抗争直至决然离开奉献了一辈子的地方,心中该是何等憋闷与失望。
莫天扬语气诚恳,“别总闷在家里。虽说冬天咱们这儿风沙是大些,可眼下正是避暑的好时节。我这里别的没有,空房间还有几间,山水也养人,不如请两位老爷子过来住段时间,散散心,也当是……换个环境,透透气。”
陈亮微微一怔。因为自己的事,两位老师与单位闹得不可开交,最终拂袖而去。每次通电话,他都能从老师强作平静的语气里听出那份壮志未酬的落寞与不甘。
他何尝不担心两位年近八旬的老人郁结于心,伤了身体?可深知老师脾性的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解。莫天扬这话,仿佛一道光,骤然照亮了他心头的某个角落。
“天扬,你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陈亮眼睛亮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我这就给老师打电话!”
“行,那您先忙。我也得收拾一下,准备进山了。”莫天扬点头道。
玉脂苹果的出现,让陈亮本就充沛的精力找到了新的倾注点,变得愈发忙碌而充满期待。
三天后,康燕冰与张自强两位老人,果真结伴来到了青木村。当莫天扬在院门口见到他们时,心中不由微微一沉。
张自强与康燕冰都已年近八旬,去年初见时,虽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步履稳健,言谈间充满活力,全然不似寻常高龄老人。
可如今,不过相隔数月,两人却似苍老了十岁,面容透着憔悴,背脊微驼,走起路来甚至有些蹒跚不稳。
这巨大的变化,让莫天扬心头发酸,他知道,其中的大半缘由,恐怕都系在陈亮身上,系在那场不公的遭遇与随之而来的意气难平之上。
“康老,张老!”莫天扬快步迎上,语气带着关切与欣喜,“前几天听陈教授说您二老一直在家休养,我还想着怎么不早点出来走走?咱们这儿山好水好,正好散心。”
康燕冰与张自强对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只是笑声里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老了,不中用了,反过来也是给你们添麻烦,吃闲饭。”
“二老这话可不对。”莫天扬连连摇头,语气真挚,“搞种植,尤其是侍弄这些特殊的作物,最需要的就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经验和眼光。您二老在农业上的造诣和见识,那是陈教授都自叹不如的宝藏。我这里,正缺像您二位这样的‘老把式’坐镇指点呢!”
“老把式”三个字,朴实无华,却格外亲切,直击两位老人内心深处最珍视的身份认同。
康燕冰与张自强都是享誉国际的院士,若旁人这般称呼或许失礼,但从莫天扬口中说出,却让他们感到一种被需要、被尊重的踏实与温暖,眼中不由泛起些许激动的光彩。
“好,好!”张自强拍了拍腿,“听陈亮那小子念叨,你今年可是从山里带回来不少稀奇玩意儿,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可得好好开开眼。就是不知道这老胳膊老腿,还爬不爬得上你那戈壁滩。”
“看您二老说的。”莫天扬笑道,“城里条件是好,可空气哪有咱们村里通透?您二位这是在家里闷久了,气血不畅。来我这儿,呼吸几天山野清气,保管腿脚利索。别说戈壁滩,就是青木山的浅山缓坡,也能陪着您二老走几趟!”
他接着道:“您二老先坐下喝口茶,歇歇脚。我这就去把楼上的房间收拾出来,一直给您二位留着呢。”
康燕冰却摆了摆手,指着院外那几排整洁的平房:“天扬,楼上的房间你们年轻人住着方便。我们进来时看了,外头那平房就挺好,敞亮,接地气,出入也方便,我们住那里就行。”
“那怎么行,楼上采光好,设施也齐全……”
“嗨,你这儿要啥有啥,住平房我们更自在些。”张自强也笑着坚持。
见两位老人态度坚决,莫天扬也不再勉强:“那行,等会儿您二老自己去挑,看中哪间就住哪间,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我说。我先去张罗几个小菜,给您二老接风洗尘!”
正如莫天扬所预料,也正如某种奇妙的缘分注定,康燕冰与张自强来到青木村后,仿佛干涸的禾苗逢了甘霖,精神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尽管每日里跟着陈亮在戈壁滩的试验田转悠,查看玉脂苹果枝条的萌发情况,或是去池塘边研究那些奇花异草,忙忙碌碌,但两人脸上却没了之前的暮气,眼神重新变得明亮,步履虽不算矫健,却也稳健了许多。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青木山的山水空气都是活的,吸一口就能解乏提神,比什么补药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