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柳宏不仅仅是来说服贺兰逸去见柳氏，还打了主意想要把小绮罗给要了去。
他的提议，对小绮罗来说，不算坏事。
留在卫国，万一贺兰逸真的无法原谅柳氏，一纸休书写下，连累到小绮罗，小绮罗在贺兰家族的嫡女身份都要消失。
更别说小绮罗整日被人惦记着，随时想要取了其性命。
齐国对于小绮罗来说，是陌生的国度。
但至少在那边，有河阴柳氏的家底，有柳宏夫妇的全部宠爱，小绮罗去了之后，不会受委屈。
小绮罗对此，只是轻轻摇头，目光哀伤地问：“娘亲还有多少时日？”
柳宏一愣，说不出话来。
他没想到小绮罗会这样问。
“如果娘亲健在，来日方长，舅舅你们何必要讨了我过继。”小绮罗正襟危坐，深深地对柳宏夫妻行礼，“感谢舅舅舅娘好意，请告诉我娘亲的情况。”
王氏忙伸手将小绮罗抱在怀里，叹道：“孩子，我们也是不想你失去了娘亲，在家中孤苦无依啊。”
柳宏则想了想，还是把柳氏的实际情况，一一给小绮罗说明。
原来那日在智门寺，窦子敬找智和大师讨要的东西没拿到，反而陷入了裴世元安排的伏兵中，双方人马争斗至深夜，窦子敬在几个死士的护卫下，才逃至了山中。
在那里，窦子敬遇见了跟小绮罗走散的柳氏。
窦子敬当初也在河阴柳氏家中住过，对柳氏颇为熟悉，也知道她与自己兄长的过往。他当时只对柳氏说了一句。
“你若想亲口问皇兄当初为何抛弃你，为何后宫佳丽三千都容不下一个你，你就助我离开卫国。”
柳氏对此，也只给窦子敬一个回答：“我助你离开，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窦子敬当时已经走投无路，回答很是爽快：“别说三个，三十个我都承应你！”
柳氏摇头：“不，我只需要三个条件。第一，你带我一起去齐国。第二，若是回国就继承大统，必须保证三年内齐国不得进犯卫国。第三，你永生不得再踏入卫国境内。”
窦子敬当然全部答应，靠着柳氏的帮助，一路从卫国逃回了齐国。
他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让柳氏去见了皇帝窦澄最后一面。
不知道窦澄对柳氏说了什么，柳氏到了柳宏家中后，就开始昏睡不醒了。
坠马的齐国皇帝窦澄也没有熬过夏天，撒手人寰，年仅二十九岁。
窦澄的后宫女人虽多，但他的皇子们都很小，为了不重蹈卫国幼年皇帝被权臣要挟的局面，萧太后最后改了儿子临终的遗诏，将皇位传给了窦澄已经成年的三弟，晋王窦子敬。
卫国的天和二年，正是齐国的天保元年。
齐卫这两个冤家对头的国家，竟连皇帝的更换时间，都惊人地相似。
新帝登基后，柳宏就赶紧修书给卫国的贺兰逸，告知姐姐的情况。
可他没想到，贺兰逸非常冷淡，完全不回复他。
柳宏没有办法，这才借着出使卫国的机会，带着只剩下一口气的姐姐，回到了卫国。
贺兰逸的国公府不派人来接，他就只能求助智和大师，将柳氏暂时安顿在智门寺中。
小绮罗从马车上下来，再次来到熟悉的智门寺时，望着寺门口顶着皑皑白雪的苍松，心里竟是无比凄凉。
在自己被刺客冲散，下落不明的时候，自己的娘亲居然还是选择了心念的爱人，没有得到她平安的消息，就远去了齐国。
对自己还算重视的父亲，面对这样的母亲，是否会迁怒自己，将自己逐出贺兰家，小绮罗心底也一时没底了。
她曾经还怨过贺兰爹爹对柳氏的不厚道，如今看来，贺兰爹爹恐怕也难以做得再好。
智门寺一如既往的清冷，小绮罗每走一步，脚步都异常沉重，很难迈开。
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在这个世界上，不管身边围绕了多少人，最后剩下的，只有她。没人愿意为她停留，也没人愿意把她融入彼此的生命历程中。然后时间再冲淡一切，最后物是人非。
她低垂着脑袋，顶着步子走路，突然撞到了别人身上。
抬眸望去，慕容泓渊漠然沉默的脸，近在咫尺。他依旧是一袭僧袍，手里还拿着把扫帚，似乎正在给庭院扫雪。
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不说话。
小绮罗愣了一瞬，才真心诚意地对他行礼道谢：“之前多谢阿兄相救。”
那晚情况太多，变化太快，她连一句谢谢都没来得及给慕容。
慕容泓渊受了她一礼，忽然眉头微蹙，抬手，指节擦过了小绮罗的眼角，湿润冰冷的液体顿时挂在了他的手指上。
小绮罗赶紧捧住脸，不自在地转头。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眼泪早就涌了出来。
“柳夫人醒了。”慕容丢下这句话，很快就继续埋头扫地，完全当小绮罗不存在。
小绮罗站在他身边，想再跟他说几句什么，可他已经背对她，逐渐扫雪远去。
“绮罗——”前面王氏已经转身寻过来。
小绮罗抬手：“我在这里。”
“转身就没看见你，我还以为把你弄丢了，还是舅娘抱着你吧。”王氏不由分说，不再接受小绮罗的拒绝，直接把小绮罗抱起来就走。
厢房的青烟，散发着佛门清净地的幽静。
小绮罗再次看见娘亲，发现她简直瘦得吓人。曾经漂亮的脸庞，颧骨高耸，下巴尖细，仿佛只崩了一层皮的骷髅，模样可怖。
意外地，柳氏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披着织锦厚裘，静静地站在窗前，眺望远方。
小绮罗本来以为，看见柳氏时，她会有抱怨，抱怨娘亲就为了一个男人，连她都不顾。可真正望着娘亲颓废的背影时，她的心里只剩下了难过。
对于柳氏，她是感激的。
她本来只是和沉浸书本的死宅，是柳氏教会了她，什么是大气从容，什么是世家涵养，什么是女子姿仪。
因为柳氏，小绮罗才能真正融入这个世界，学着如何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
柳氏不仅仅是她的娘亲，更是老师，是她在这个世界第一个重要的人。
可柳氏终究放弃了她，放弃了还如此年幼需要娘亲庇护的她。
“绮罗，来，让娘亲抱抱。”柳氏转头看向女儿时，目光居然非常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
小绮罗站在原地，没有动。
柳宏摇了摇头，拉着妻子出去，留下母女俩独自面对。
“你怨娘亲是个自私的女人，对吗？”柳氏静静地坐回床榻边，身体微微斜靠在墙边。
小绮罗上前拉着柳氏的手，轻轻摇头：“娘亲会好起来的。”
这个时候怨有什么用，她只想她的母亲能好好活下去，再陪伴她继续走过一段人生。
柳氏反手握住女儿的手，轻拍女儿的手背：“娘亲不在，你也要坚强自主地活下去，知道吗？”
“我不听！”小绮罗转头不去看柳氏。
“你阿爹说你有早慧，亲自教养你，看重你，娘亲也相信你知道怎样好好地活下去。你怨娘亲也好，恨娘亲也罢，娘亲这辈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法摆脱那个男人给娘亲的枷锁，十多年了，都没法忘记他，到他死也……”
柳氏靠在墙边，一开始还在对小绮罗说话，后来慢慢地陷入自我回忆中。
“绮罗，除了你，娘亲再没见过那么聪明的孩子。我当时才四五岁，还跟在阿爹身边学练字，他啊，都已经跟着阿爹去打仗了。你能想象吗？才十岁的孩子，居然独自招降了叛军，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受到前朝皇帝的嘉奖了。他跟别人都是不同的，长得那么好看，又有气魄胆识，明明是贵族，却爱穿着平民的白衣，美得就不像世间的人……”
小绮罗听说过齐国皇室的长相都是极品的帅，至于有没有贺兰爹爹这种闻名天下的模样，她就不清楚了。但现在听柳氏回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加了记忆的美化，简直把那已故的皇帝，说得仿佛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
“我一直知道，前朝公主喜欢他，可我也一直相信，他是喜欢我的。他跟我说，这辈子只会爱我一个女人，他只愿娶我一个女人，我听到的时候高兴了半个月都睡不着。”
“他任吏部尚书，任大将军，修律法，舌战南楚文士，到十五岁拜相，参与治国，他总是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所以我一直等着他，等他能放下手里的事情，兑现回河阴娶我的誓言。”
“我等了很久，春天过去了，秋天又来了。前朝覆灭了，卫国建立了，齐国在他的手下，国力比卫国更强，他回来过，却没有娶我，只要了我的身子，然后又再次离开。”
“咳咳！”小绮罗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柳氏被窦澄睡过？
估计贺兰爹爹和柳氏的新婚之夜一定不怎么愉快。
柳氏已经不是在跟小绮罗讲诉什么，而是单纯的回忆诉说，她的声音继续幽幽地传来：“我不介意他每次来见我只是想跟我缠绵，我也不介意他跟我缠绵之后，只会跟我讨论很多国事，我甚至可以看着他把公主光明正大带在身边。因为我相信爱一个人，不仅是动情，还有责任和坚持，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他会娶我的誓言。可是，他成为皇帝那天，娶的是公主，要的是各地的美人，后宫佳丽三千，孩子无数。”
说到这里的时候，柳氏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小绮罗对爱情完全一无所知，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柳氏，只能拉着柳氏的衣衫，认真而平静地说：“娘亲，忘了吧，忘记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你为绮罗活着不好吗？”
柳氏突然伸手，把小绮罗抱紧，脑袋埋在小绮罗肩侧，闷声道：“是啊，我真傻，我真是傻，我见他最后一面，想要忘记他，他却问我，我是谁，哈哈哈，他问我是谁，我死心塌地忘不了他，他却早不记得我是谁了，哈哈哈！”
小绮罗很少有看见柳氏如此失态的时候。
虚弱又张狂的笑声，从柳氏的喉咙里发出，声调怪异。
人心悲凉到极点，脸上剩下的便不是眼泪，只有对自己无尽的嘲讽冷笑。
其实在小绮罗看来，既然柳氏的学识见地，让窦澄都有依赖的时候，窦澄要几年不见就忘了她，也不太现实。
窦澄临终前的话，估计是摔坏了脑子，他不一定只是不认得柳氏，或许身边所有人都认不得了。
这也是种猜测，小绮罗就算现在告诉伤心欲绝的柳氏，估计她也不见得能听进去。
柳氏笑了一番，渐渐平息。
平息下来后，她的手却紧紧按住了小绮罗的肩头。
小绮罗吃痛：“娘亲！”
柳氏却无比认真地望着小绮罗的眼睛：“绮罗，你要听娘亲说，一定要记在心里知道吗？”
小绮罗虽不知道柳氏为何如此慎重，但还是重重地点头。
“智和大师说过，你阿爹有凤父之命，不仅是你二姐姐，贺兰家的每位姑娘，都可能会有皇后命格。绮罗，你答应娘亲，无论如何，你不可爱上皇帝，也不可成为皇后，你给娘亲发誓，一定要做到，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