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如果怕我嫁给皇帝,你就好好活着来阻止!”小绮罗盯着柳氏那双灰暗的眼眸,心里狠狠一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推了柳氏一把,埋头就跑了出去。
智门寺后院通畅,积雪被沙弥们清扫干净后,只有湿漉漉的青石地板。
水汽很快在冬日的温度下,结了层薄冰在石面上。
小绮罗跑得太急,毫无意外地滑了一跤,摔倒在地。
她的腿撞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隐隐作痛,可那种痛,却被心里的痛楚给淹没,丝毫都感觉不到了。
呆呆地坐在地上许久,小绮罗脑子里全部都是柳氏生无可恋的脸庞。
每回想一分,她心里就狠狠地疼一把。
她不想听什么预言,也不想去发誓,感觉她只要一答应柳氏,柳氏心里最后一件事放下的话,就会撒手人寰。
诵经声从前面悠悠飘来,跟寺中的青烟一道,谱奏着超脱世外的宁静。
一双僧鞋出现在小绮罗面前。
小绮罗仰头望去,只见慕容泓渊正静静地注视着她。他如瀑的青丝垂在肩侧,在冬日寒风里轻轻飘荡,和他沉毅俊美的安静容颜,动静一体。
她总觉得他的视线有些责备的感觉,所以干脆偏了脑袋,不去看他。
却不料她立刻被一双手臂握住了腰肢。
小绮罗惊呼一声,整个人都被慕容给扛了起来。她惊惶地拉住他的衣襟,在他走了几步后,才呼喊道:“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慕容泓渊根本不理她。
实际上,在智门寺,他也是属于那种生人勿近的类型。
不少小沙弥看见他扛着小姑娘往后院走,也只是望了一眼,对上慕容的目光后,小沙弥们都非常有默契地埋头,视而不见。
所以小绮罗就被他给直接扔到了他所在的禅房。
慕容泓渊把她丢在他的床铺上后,就开始躬身去找炭盆。
小绮罗跪坐在他干净清爽的被褥上,沾了雪水泥浆的裙摆给那素白的被子留下了脏兮兮的小花痕迹。她没有脏着身子爬床的习惯,双手一撑就要翻下来。
慕容的声音却飘了过来:“待着别动。”
小绮罗拉着自己的裙摆:“我脏。”
“床是我的不是别人的。”
慕容的话好像很有道理似的,但小绮罗觉得就算是他的,也不能随便弄脏吧。他是为啥觉得他的东西她就可以随便糟蹋?
这间房间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住。
床铺侧面的墙上,书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禅”字。
整个房间里除了床,就只有书桌和书架。陈设极为简单,慕容泓渊的衣服少得可怜,全部叠放整齐堆在床角的,不超过五件,基本都是僧袍和白色的中衣。
这里就是一个单调到极为无趣的环境。
房间里很冷,小绮罗看着慕容忙了一会儿,才给她端来了火盆。
智门寺不似国公府,炭盆无烟,这里的炭盆不时有些黑兮兮的烟雾飘上来,很快把慕容的脸给熏花,白净的脸庞上沾着好几条黑指印,看起来滑稽可笑。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
他端来了小板凳,上面放着一个摆满了大大小小白瓷瓶的木箱,在他放下板凳后,他就半跪在床前,伸手去拉小绮罗的腿。
小绮罗双手撑着身体往墙边靠,小脚还在他的掌心里挣扎:“放开,你脱我袜子干嘛,你到底要干嘛?我叫舅舅来了啊!”
慕容泓渊抬眸望了她一眼。
小绮罗以为他要解释的时候,却听他开口:“你叫吧。”
哎?
慕容趁着小绮罗怔愣的瞬间,直接扯了她的袜子,把她的腿拖到了他的眼皮底下,然后,微微蹙眉。
小绮罗的脚在他手里,她自己这么一看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腿上竟然有条血淋淋的口子,冬天天气冷,伤口愈合慢,现在都血糊糊的,没有结疤。
慕容泓渊静默一瞬,用旁边木箱里的干净布条蘸了酒,触上她的伤口。
“嘶——”小绮罗全身一缩,倒吸口冷气。
她现在才感觉到痛。
这时,她腿上却传来了微热的呼气。
慕容泓渊正捧着她的腿,轻轻地吹着伤口,那微热的呼吸,又轻又痒,减缓了不少疼痛感。
小绮罗望着他的动作,心里软了下来,也不闹腾了。
“谢谢啊。”她说。
不过慕容一如既往地不爱说话,对于她的道谢,甚至连句简单的“嗯”声都没有。
小绮罗望着自己的脚在他掌心里托着。
她的脚很白,形状也好看,长期贵养在家中,肌肤就如羊脂玉一样,散发着润滑的光泽。相较之下,慕容泓渊的手肤色就要略深了。虽然他本身也挺白,但是始终多了些女孩子没有的风吹雨打的健康色。
原来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手已经大得足够捏住她脚的全部。
仔细看去,他的手指跟贺兰爹爹的一样好看,都是修长、指节分明的。指腹和掌心的薄茧摩擦着她细腻的肌肤,让她会深刻意识到,这双手的主人,是个长期习武的男子。
按理说,这种武夫型的男孩,是不会这么细心温和的。
可是慕容泓渊每个小动作,都让小绮罗感觉到,他并不希望她痛,所以小心翼翼。
加上他本来就是半跪在床前,脑袋顶不及小绮罗的胸口高度。从上往下的俯视角度,让小绮罗有种被忠诚仆人服侍的错觉。
他用酒洗去了小绮罗伤口的血,又撒上了不知名的清凉药粉,再用干净布条给她包上。
小绮罗盯着自己快被包扎好的腿,忍不住问:“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呢?”
上次也是,奋不顾身地就追着她跳下悬崖了……
慕容泓渊的手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给她包扎好,慕容就拉了她的脚放在火盆上方烤。
温暖的热度从小绮罗的脚掌心传来,她浑身的寒意都瞬间被驱散开。
到她打了好几个寒颤,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冷。
“你不能受寒。”慕容泓渊说着,顿了顿,又道,“冬天不要坐地上。”
这大概是他们见面,他主动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小绮罗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脚底冲进了心底。她咬了咬唇,低语:“旁人尚且如此,为何娘亲……”
为何血脉相连的娘亲,却不愿更顾及她这个女儿一些?
一室静默。
突然,门外传来比较夸张的敲门声。
咚咚的声响,仿佛是有人用拳头乱砸。
紧接着,小绮罗听见了小男孩高声地叫嚷:“在不在?娘亲让我给你带东西来!”
慕容泓渊却没有去开门,声音淡漠:“知道了。”
“那我给你放门口了啊!”门外又传来跺脚的声音,还有小男孩有些刻薄地抱怨,“好烦啊,每次都是我送,下次喊三郎来嘛,大冷天的,娘亲也是想得出来。”
声音渐渐远去,小绮罗望着沉默不语的慕容,还是问:“那是谁?”
“二弟。”慕容泓渊起身,手在小绮罗腿上停了一瞬,才缓缓放开。他打开房门,门口的篮子被随意扔在角落,侧倒的篮口,流出了一些汤汁。
可见那小孩根本就是毫无诚意地给随便扔在这里就当完成任务。
纵然篮子被打翻,慕容泓渊还是捡起来,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书桌上。
有只剩一半汤汁、快要冷掉的一罐煲汤,一些被汤汁浸湿的宣纸,几个衣带扣,一双新做好的冬鞋。
所有东西跟慕容泓渊的房间一样,简单。
慕容泓渊凝视了那汤一会儿,拿出勺子盛好就要往嘴里送。
小绮罗连忙叫住他:“等等。”
慕容转头,手停在半空,安静地望着她。
“你把罐子拿过来,对,拿布垫着边,嗯嗯,就这样放在火盆上。”小绮罗指挥着他,把罐子重新煨热后,才望着冒了热气的汤罐,对他说,“现在再喝吧,凉的喝了对身体不好。”
她的小脸挂着如冬日阳光的微笑,美眸娇俏,面颊粉润。青涩的年纪的她,仿佛一朵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有种娇嫩的绝世风华。
慕容就这么望她一眼,视线就好像被她粘住,扯不开了。
“你不喝了?”小绮罗见他愣愣的模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慕容泓渊眼眸一缩,猛地抱着罐子,一口气把剩下的汤汁都灌进了肚子。
小绮罗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是不是很烫啊?你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哪有你这么喝的?”
“哎?你慢点,慢点!都咳嗽了,别呛到。”
见小绮罗从床上跳下来,慌里慌张地围着他转,慕容泓渊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目光在她的脸上顿了顿,唇角微微弯起,淡笑转瞬即逝。
“你紧张我?”他难得主动开口,认真地问道。
小绮罗瞪他一眼:“你本来就是一个人,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她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慕容泓渊却仿佛看出她所想,说:“你没说错。”
他的确长期独自一人,一直都是,早习惯了。
或许被他语调中的寂寞感染,小绮罗踮脚,小大人似的,轻拍他的肩头:“你阿弟不知道尊重兄长,还有娘亲嘛,她还惦记你给你送东西,对吧?”
小绮罗说着,眼帘微垂,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抽疼,她的娘亲呢?惦记过她这个女儿吗?
“我没见过她。”
“嗯?”小绮罗诧异地瞪眼。
慕容泓渊淡淡地开口:“智和大师说,不相见,对彼此最好。除了我,她可以有其他子女相伴。”
小绮罗想起来,慕容似乎是出生就被送寺庙里养着了。她以为他跟姬昭玄一样,偶尔还能被爹娘接回家,享受亲情。但现在她知道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独自在僧侣的养活下,慢慢长大。
没有玩伴,没有亲人,看他跟小沙弥们的相处,或许连说话的人都没有。难怪他个性如此沉默寡言,都有点近乎自闭了。
小绮罗想起柳氏陪伴自己的日日夜夜,想起在母亲的怀里,听着小调安然入睡的感觉,对比之下,她突然觉得能有亲娘这几年时光的幸福陪伴,都算不错了。
“没关系,我以后有空可以来看你,你也可以给我写信,”小绮罗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寿山石刻的印章,那是她从贺兰逸那里顺来的。
她把印章塞进慕容泓渊手里:“这是阿爹的印章,你若是担心给我写信不方便,每次落款用这个就好了,我就知道是你了。高兴的事,不高兴的事,如果你愿意,都可以跟我讲,我会认真去看的。”
慕容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印章,问:“你也给别人写?”
小绮罗:“怎么可能?我又没有别的朋友。”
外面的孩子,她就认识姬昭玄和裴素,这两个根本不需要写信,随时都可以来国公府串门。而慕容家如今跟贺兰家的关系越来越差,这寺庙里的慕容嫡子要去国公府,也很难吧。
朋友……慕容泓渊无声地默念了这个词,开口:“我不喜欢读书写字。”
哎?小绮罗一愣。
“不过,”慕容突然话锋一转,望着小绮罗说道,“我可以给你写。”
他目光里的情绪复杂,视线却非常专注,深邃的眼眸好像黑色的漩涡,要把人给吸进去。
“嗯。”小绮罗伸出小拇指,跟他拉了个勾勾,“就这么说定了。”
慕容转身,宝贝地把小绮罗给的印章收好,唇边扬起了淡淡的微笑。
“我想娘亲了,带我回她那边好吗?我不记得路了。”小绮罗拉了拉慕容的袖子。
慕容望她一眼,点了点头,双手伸出,就要来抱她。
小绮罗赶紧躲开:“我自己走就好。”
见慕容还盯着自己的腿伤的地方,小绮罗轻轻蹦跶了两下:“小伤口,没问题。”
慕容泓渊没再坚持,只留了一只手,掌心向上,对她摊开。
小绮罗望着他,一动不动。
慕容泓渊却突然问:“姬昭玄可以,我不可以?”
小绮罗瞪眼,搓了搓手,把冰凉的小手放进他的掌心,长吁口气:“我以为你找我要治疗报酬,吓我一跳,我身上可没有带钱。”
慕容泓渊一愣,握紧她的手,肩头颤抖,脑袋偏到一边。
小绮罗歪着头去看他:“你笑了是不是?”
慕容:“……”
“你在笑我是不是?”
慕容:“……”
“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是要牵我?”
小绮罗被慕容带回柳氏所在的院子时,看见舅舅和舅娘正站在庭院里张望。
她跑过去,想要进去看柳氏,却被王氏一把抱住了。
“你阿爹来了。”王氏温和地摸了摸小绮罗的脑袋,“让他们单独说说话吧。”
透过窗棂,小绮罗看见了贺兰逸的身影。
柳宏则转头对慕容泓渊点头致意:“刚刚贺兰太傅来了,因为有很多话跟他说,就没来找绮罗。多谢慕容公子把绮罗送回来。”
慕容泓渊回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待人极为漠然。
柳宏也不恼,回望柳氏所在的屋子,长叹一声:“阿爹不同意阿姐进宫,本来以为跟着贺兰太傅,会更幸福,没想到,唉……”
“绮罗,你真的不跟舅舅舅娘去齐国?”柳宏再次不死心地问道。
这小丫头聪明冷静,模样又生得极美,柳宏夫妻都非常喜欢她。
小绮罗望着贺兰逸的背影许久,摇了摇头:“我哪里也不去。”
柳宏和妻子对视一眼,说:“那过几年再说吧,你若想来,直接给舅舅寄信,舅舅会派人来接你的。”
小绮罗问:“齐国和卫国不打仗了吗?”
“这几年不会了,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只要太傅暗中协力,让小皇帝把结盟书函签订。陛下答应阿姐的条件,三年无战争,或许真的能信守。”柳宏说道。
小绮罗心想,那齐国皇帝窦澄既然如此天纵英才,朝中势力必定很稳固。窦子敬本来就不是名正言顺继位,而是被萧太后给扶上去,收拾异心者,稳定朝局没个几年做不到。这几年就算他想要对卫国用兵,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这些她没法跟兴致勃勃的柳宏说,只能点头称是。
贺兰逸在柳氏的房里,谈了大半个时辰,出来时,表情平静,无哀无恨。
他第一眼看见绮罗,便快步走过去,把小绮罗从王氏的怀里抱了过去。
“我们回府。”他轻抚着小绮罗的脑袋,温声道。
柳宏忙道:“阿姐她……”
“一起。”贺兰逸给了个暗号,潜藏着的枭卫,立刻出现数名女子,开始有条不紊地进屋给柳氏收拾东西。
柳宏见贺兰逸愿意接柳氏回府,也是松了口气。
贺兰逸却突然开口:“绮罗不会过继给任何人。”
柳宏愣住,说:“姐夫,我……”
贺兰逸直接打断他的话:“她是我贺兰家的女儿,永远都是。你大可放心,就算她娘亲不在了,今后我也只会更加疼爱,不可能把她送给旁人。”
柳宏无奈地一笑:“姐夫,不是我要跟你抢孩子。其实我的想法,只要绮罗能有依靠就好,阿姐她……确实对不住这个孩子。”
小绮罗望着被枭卫抬出来的娘亲,这次娘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去看她——因为她已经没有多少进气了。
她鼻子又是一酸,把脑袋埋进了贺兰逸的胸膛。
贺兰逸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温和又沉重。
天和三年的新年,国公府里并没有张灯挂彩,反而点起了素白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