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屋内不知道谁一声惊呼，惊恐的尾音划破了夜幕的冷寂。
在场的女眷和孩子们，除了郭氏柳氏与小绮罗、姬昭玄见过血腥场面，其他人连家畜都没杀过，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满眼惊惧。
“这，这是怎么了？”林氏也失去了交谈时的淡定自若，慌张地看向郭氏。
郭氏见识过几次刺客闯入，还算比较镇定：“我出府时有侍卫跟着，若有情况，他们会派人来报，我们先在此等候。”
姬昭玄已经上前走到那死去的丫鬟身边，面容沉静，干净利索地伸手一拔，将羽箭给扯了出来打量。
这一看，他顿时皱眉：“这不是卫国的箭。”
柳氏打量了一眼，点头：“嗯，这是齐国的箭。卫国所用的羽箭，箭头是前朝的双翼镞，而齐国有冶炼大师萧昌河为他们改良兵器，他们用的是更为致命的三棱镞。”
郭氏对这种兵器知识没有了解，她只是惊讶道：“难道齐军秘密攻入京城了？”
柳氏摇头：“京城附近有十万驻军，齐军就算化整为零潜入京城，也不可能在人数上超过驻军，那他们潜入的意义是什么，就为了欺负我们一行女眷？”
“那……”
郭氏还要再问，柳氏已经拿出笛哨，呼唤常年跟着她的暗卫。
让柳氏吃惊的是，不管她怎么吹，她的暗卫居然都没有出现。
姬昭玄拔出一直藏在靴里的匕首，收敛了笑容的小脸上，满是坚毅：“我出去看看。”
小绮罗一把拉住他：“稍等。”
姬昭玄：“阿妹，我们或许被人包围了。”
“不是或许，是肯定。”小绮罗将手放在耳边，嘘声道，“别说话，让我再听听。”
看见丫鬟死去的那刻，小绮罗就隐约听到了枭卫的哨声。
枭卫作为暗卫，跟柳氏的暗卫一样，大部分时间是主子呼唤，他们闻声而到。但枭卫的哨声，则是遇到了状态，以此给主上示警和通知附近同伴所用。
贺兰逸将小绮罗介绍给夜枭之后，曾经教过她。
哨声一短三长，是有突然紧急情况。
哨声一长两短，是有外敌包围。
若是连续不断的短促声，则是外敌人数众多，枭卫不敌，必须马上撤退离开的信号。
小绮罗现在听见的，便是连续不断的短促声。
当她判断到这一点后，虽然小脸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收在袖子里的小手却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
“五姑娘在听什么？”林氏上前问道。
小绮罗直接拉起柳氏的手，沉静地望着柳氏：“娘亲跟我走。”
众人还处于一片茫然中。
柳氏已经认真地看向所有人，说：“绮罗虽然只有六岁，但却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若是诸位相信妾身，请跟妾身来。”
与小绮罗那种强装的镇定不同，遇到这种事情，柳氏总是有种比其他女眷多出来的淡然，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从容。因此她的声音虽然细弱，却给了所有人一种稳定的力量。
在柳氏的安排下，她们三五人一组，贴着房檐的角落行走，每隔十多米可以首尾相见便是，并没有全部人员一起蜂拥而至。
小绮罗听着枭卫的哨声，小心地判断方向，一边走也一边在思考，到底什么势力暗中把智门寺给包围了。
从丫鬟被杀，到枭卫终于传来哨声，可以判断，那群人至少是午后就已经跟外围的防卫力量动手了，也就是说，那些人是在白天动手。
她不认为在这乱世之中，谁有精力去消灭一庙的和尚，既然被包围且跟两府的侍卫、暗卫交手，必定是冲着寺庙里的人来的。
鉴于姬昭玄和自己被刺杀过，小绮罗第一怀疑又是那群人。
但是她很快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
姬昭玄被暗杀，原因主要在贺兰逸和姬若章身上。而动手的，就是轩辕太师。
但就算贺兰逸如今不在京城，轩辕太师也没这么明目张胆地白天来动手。否则姬昭玄独自跑来国公府的路上，或许就已经被暗杀了。
至于小绮罗自己，她相信要对她动手的那人，更不可能大白天在轩辕太师的眼皮子底下暴露其刺杀目标的力量。
她和姬昭玄作为目标的可能性极低，那么便是寺庙中的其他人。
郭氏、柳氏作为贺兰逸的妻子，虽有让人动手的可能性，但不可能的原因也跟姬昭玄的理由一样。
至于林氏和孩子们，可能性也不大。
小绮罗和柳氏等人推开了智门寺的禅房。
望着里面淡定对弈的两人，小绮罗心想，大概原因就在这两人身上了。
其中一个是须发花白的半百男子，风度翩翩，一派斯文，是个风轻云淡般的文士。
另一个则是慈眉善目的秃头和尚，和尚布满沟壑的老脸，显示他的高寿年龄。
被一群女眷突然闯入，对弈的两人半点也不惊讶。
那文士落子时，顺便还说道：“房内还有被褥，给孩子们铺好让他们先待着吧。”
林氏上前一步，声音颤抖：“家翁，外面，外面死人了！”
那文士手中折扇一抖，唰地打开，淡然而笑：“那你们还不进来？”
十多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女眷和几个没长大的男孩挤在一屋，智和大师转头，扫了众人一眼，念了句佛偈。
“几位小施主能到老衲跟前来吗？包括梁上那位。”智和大师淡笑开口。
只见一道身影从房梁上轻巧跃下，沉默不言地走到了智和大师身边。
小绮罗一愣，这动作……
裴素眼睛一瞪，指着对方：“慕容泓渊，又是你，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慕容泓渊寡言少语，自然是不会答他。
姬昭玄拉住裴素，轻轻地摇头。他按照智和大师所言，带着几个孩子，包括四姑娘、五姑娘一起，站了过去，有礼地鞠躬，人小说话老成：“听闻大师盛名，今日得见，是我等之幸。”
智和大师温和而慈祥地扫了一圈跟前所有的孩子，缓缓地点头道：“来者是缘。”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布袋，松开袋口，从其中掏出多件物品，看向几个孩子：“老衲有几句话和礼物，赠予每位小施主。”
郭氏听着外面的异响，着急：“大师，您是世外高人，可能不害怕，我们这边都是些女眷孩童，这是要躲还是要逃，您给我们说说好吗？”
“夫人莫急，”裴世元风雅的扇子一抖，笑看着几个孩子，“智和大师此举，必有缘由，一切待他把礼物送至再说。”
郭氏还要说话，被柳氏轻轻拉了拉。
她一回头，看见柳氏正在对自己摇头。
林氏则不会违背自家阿翁的意思，裴世元让等着，她也只能站在角落里等着。
众人皆如此，郭氏再着急也只能焦躁地原地踱步，时不时探头往窗外看。
在场的裴家子女，嫡庶一共六人。
贺兰家的姑娘，一共两人。
加上慕容泓渊和姬昭玄，正好十人。
而智和大师口袋里的小物件礼物，却也正好是十件，不多不少。
智和大师先将礼物赠给了裴家的子女。
裴素的三位庶兄，分别得到了三颗药丸。
裴素的庶妹，得到了一串异域风情的手链。
裴素和妹妹裴雅，分别得到了玉观音和玉佛一枚。
将观音与佛赠给裴素时，智和大师摸了摸小胖子的脑袋，语气温和又严肃：“你且谨记，哪怕是修罗无间地狱，也不能失去一颗仁慈平常之心。”
裴素完全不懂地哦了一声。
然后智和大师将一串梵文雕花檀木手链，戴在了四姑娘的手腕上。
“小施主心智坚定执着并非坏事，却莫要忘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放下才自得。”
四姑娘抚摸着手链，跟裴素一样，小脸一片茫然。
转头再看向姬昭玄的时候，智和大师微笑着，没送礼物先开口，问：“小施主，老衲可否先问你一个问题？”
姬昭玄拱手：“大师请讲。”
“天下之福，福在何处？”
姬昭玄想了想，正儿八经地答道：“国富、民强，众安道泰。”
智和大师笑着点头，将小物件递到姬昭玄手里：“谨记，勿忘。”
那是一枚掌心大小的青铜令牌，上面用篆书写的字体，已经模糊不清，隐约能辨认出是个“道”字。姬昭玄抚摸着那道令牌，只觉得有不寻常的寒意透骨，仿佛沉淀了岁月的残酷与沧桑。
他强识博闻，总觉得这东西他似乎从那本书上看过，偏偏这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智和大师见姬昭玄满面疑惑，对其微笑道：“道统天下，百家争鸣。”
难道是……姬昭玄浑身一颤，满眼震惊，他张口欲言，智和大师已经转头看向慕容泓渊。
就在这时，慕容泓渊先开口了。
“我不要。”
他这话让众人一愣。
智和大师亲手赠予礼物，帝王将相都要恭身接受，偏偏他一个养在寺院的外家弟子，却不受那智和大师的东西。
小绮罗的怔愣，则是因为慕容泓渊的声音。
她心里已经把明恭跟慕容悄悄地化了等号，可现在听来，慕容的声音更为低沉喑哑，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寒，并没有明恭那样的清朗木讷。
只是像吗？小绮罗心里莫名地失落。
对于慕容泓渊的态度，智和大师不恼不意外，浅浅地笑：“小施主莫非怪老衲让你刚刚出生就血亲分离，孤苦无依。”
慕容泓渊抬眸，目光平静：“万物天定还要人干什么？你若能知晓结局，有没有东西都一样；你若不知道，赠予的东西也没有半点意义，拿来何用？”
小绮罗发现这沉默的孩子意外的能言善辩。
智和大师微微一愣，然后摇着头将手里拳头大小的玉质方印给放回了口袋：“是老衲轻慢了，该得到的，总有一天能得到，早了，早了啊。”
慕容泓渊不要礼物，智和大师又将目光落在小绮罗的脸上，目光深邃。
小绮罗被他看得脖颈一缩，总觉得智和大师的眼睛透过她的身体，直接看到了她最内在的灵魂里去。
在她心里，智和大师送礼的意义，就跟喝饮料中了再来一瓶的感觉差不多。
何况智和大师剩下的那件礼物，跟给慕容泓渊的东西长得差不多，都是大小相同的玉质方印，看起来就像一个料子弄出来的批发货，实在让小绮罗怀疑这老和尚的诚意。
“小施主也不想要吗？为何不找老衲索取？”智和大师淡淡地一笑。
小绮罗道：“大师要给我，我就收着。”
智和大师慈祥一笑：“既然如此，就当老衲欠了小施主一份礼物，下次有缘相见，再赠予小施主。”
此刻，屋外的刀剑兵器交接的声音越发清晰了。原本因为智和大师送礼让众人稍微平稳的情绪，再次陷入慌乱。
“大师，我们能离开这里吗？”小绮罗没忘记还有不明身份的刺客包围这里，急得小脸都红了，她觉得外面才是要命的，礼物什么的，无关紧要啊。
“该来的，躲不过，劫数啊。”智和大师双手合十，念着佛偈。
这是你不跑路好吗？这个时候不用做这些无用的派头吧？小绮罗有点无语。
禅房的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
蒙面的黑衣人，提着染血的长剑迈步走进屋内。
他每走一步，屋内所有孩子都往自家娘亲身边退一步。
小绮罗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外面夜幕中正在拼杀的枭卫和一些浑身带血的侍卫。
在黑衣人走入房间的时候，还有几个枭卫缠斗上来。
黑衣人的武功非常厉害，被四人围攻，也仍旧脱围。黑衣人身边的同伴，把威胁他的枭卫给困在了别处。
“智和大师，真让我好找啊。”黑衣人的声音有些不正常的癫狂，冷笑声断断续续地乱抖。
“善哉，善哉。”智和大师望着屋外的尸体，叹气。
“你知道我是谁，也该知道我的来意，当年一别，你曾经说过，再次见面，就会告诉我结果，如今我来了，你也是时候把结果告诉我！”
智和大师手指拨动着佛珠，沉默一瞬，缓缓开口。
“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个天下，即将有主。”
他说着，眼睛环顾屋内所有人一圈，然后叹道：“施主未来若志得天下，必血洗京城，生灵涂炭。只望施主记得今日与老衲的一面之缘，少杀戮，福苍生，才能结善缘，与凤命长久相伴。”
屋内众人表情各异，只有柳氏目光微闪，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了小绮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