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郭氏的表情,这女子明显是认识的熟人。
只听郭氏问:“林夫人也在此处?”
林氏浅笑:“郭夫人有所不知,家君与智和大师约棋三局,从昨日起便歇在寺中。我便带着府中孩儿们出来拜拜佛祖。”
小绮罗悄悄地拉了娘亲的袖子,踮脚在其耳边问:“这是谁?”
“她是裴家的长媳,她口中的那位家君是你阿爹军中的军师,布衣神算裴世元。”柳氏低声答道。
小绮罗的嘴角抽了抽,隐约记得智和大师这名字,就跟占卜预言有关,没想到贺兰逸的幕僚里还有个神算,这神算与神算下棋,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智和大师:居士且慢,老衲早就算过你下一步要走这里对不对?
裴世元:嗯哼,我早就算到你算到我走这一步,所以我走的是另外这一步……
小绮罗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脑补的画面给挤出脑海去。
这边林氏跟郭氏寒暄了一番,意识到似乎有点冷落柳氏,赶紧要过来打招呼,却不料外间传来一个稚童傲慢的声音:“瞪小爷干嘛,拦的就是你!”
林氏面色一变,赶紧快步走出殿内。
小绮罗等人也跟随围观,只见在清静幽雅的长廊边,几个男孩正将一个僧服装扮的高个子男孩给围在其中,不断推攘。
卫国尚武,男孩子从小就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如姬昭玄那种温雅气质的,那是被卫国男人看不起的南楚文士的作风。
可惜没等林氏上前阻止,围攻别人的男孩们,反而被掀翻在地,肚子和脸不同程度地挨了拳头。
唯一剩下站得笔直沉默的,便是那个僧服装扮的高个子男孩。
他把几个孩子打倒后,没有废话,继续迈步往前走,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们。
小绮罗望着那男孩子的背影,莫名地心里一跳。
望过去的瞬间,她竟然把那小僧人跟明恭联系到了一起。
长时间的陪伴,在不知不觉中,竟让他在她的心底,刻下了很深的痕迹,深到他的身形轮廓、举手投足,都让她能轻易分辨。
她也不知道为何心里怦怦乱跳,亲切感涌上来,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张口欲喊他。
有人却先她一步,大声嚷嚷起来。
“慕容泓渊!小爷今天打不过你,你也别得意,小爷回去就拜名师学艺,总有一天会把你打得哭爹喊娘!”躺在地上,脸上伤势最重的小胖子,眯着乌青黑眼圈的眼睛,继续高声叫嚷。
这时林氏已经赶到,二话不说,直接两巴掌拍在那小胖子屁股上:“佛门清净之地,你怎可如此放肆!”
小胖子被打得直叫:“娘亲别打,别打,孩儿这不是和兄长们一起打小内贼嘛!”
林氏看着脚步一顿的那男孩,想起了什么,低骂道:“什么小内贼,别胡说!”
小胖子撇嘴:“那贪图富贵,告发同僚,害得姬将军军功被夺、闲赋在家的,可不就是那小内贼他爹慕容晔吗?”
被指名自家爹爹的姬昭玄,微微一愣,出声:“我阿爹没人告发啊。”
他一开口,本来背对小绮罗的高个子男孩,转过了头。
这男孩并没有剃发,看起来像是在寺庙里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他模样俊美,气质深沉,高鼻深目,肤白唇薄,一束如墨长发高高扎在脑后,虽然穿着最简单的僧服,但却如一柄未出鞘的宝剑,冷峻内敛。
小绮罗只看了一眼,就不由得将他的样子和想象中的明恭联系在一起。
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
而他也仿佛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回望了过来。
见他看过来,姬昭玄倒是友好地微笑:“你是慕容阿叔家的孩子吗?”
对方还没回答,那被打的小胖子就气呼呼地爬起来:“他就是慕容泓渊,从小就被自家爹娘给送到庙里养的那个,京城里大家都知道。”
姬昭玄在边城出生长大,京城里就认识小绮罗一家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他同龄的男孩子。
他当即又对那小胖子笑道:“你又是谁呢?”
“我是裴素。我阿爷可是非常有名的布衣神算裴世元。”小胖子无比自豪。
姬昭玄个性绝对的好,他望了眼沉默不语的慕容泓渊,转头又对小胖子笑道:“你阿爷、我阿爹还有慕容的阿爹,都是太傅的旧部,大家算是一家人,你就别跟他打架了。”
小胖子却不满姬昭玄做好人:“哼,谁跟那个小内贼一家人,现在谁不知道慕容家忘恩负义,疏远太傅,都说你阿爹被免职,全是慕容大内贼使坏!”
“够了!”林氏见小胖子越说越口无遮挡,一声厉喝道,“你再多言,我就把你关在家里三个月,谁也不准来找你玩!”
“啊?娘亲,不要啊,我也是帮姬将军他们家抱不平啦。再说,说要打小内贼的还有兄长们,你怎么只罚我一个?”
小绮罗看着小胖子对着一群人挤眉弄眼,表情甚是好笑,不由得也捂嘴轻笑。
但很快,她就觉得,对面的视线有点过于强烈了。
被小胖子怎么骂都沉默不语的慕容泓渊,从转身的那一刻,就一直看着她和姬昭玄站立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小绮罗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盯着的是她和姬昭玄牵在一起的手,那目光还略有些……杀气?
当她的目光与慕容泓渊撞上后,他却干脆利落地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小绮罗诧异间,却被柳氏拉到了后方。
柳氏蹲在她面前,轻轻地抱住她,低语:“绮罗不要靠近那个阿兄,知道吗?”
“为何?”小绮罗心想,难道贺兰逸疼爱的慕容家真的迫于轩辕太师的威势,背叛了?
柳氏眼帘微垂,言语担忧:“那孩子身上,有佛门清净之地都压不住的血气。”
“嗯?”小绮罗不明白。
柳氏叹了口气:“算了,或许是我想多了。”
裴素在寺庙里闹了一场,大人们不敢再让孩子单独待着,免得冲撞了智和大师。各家女眷在沙弥的引导下,带着孩子们进入了寺院后院给达官显贵休息的厢房。
郭氏和柳氏都有些累,唤了丫鬟服侍休息,让仆妇带着小绮罗和四姑娘、姬昭玄聚在一起。
姬昭玄拿了黑白棋子,教四姑娘玩孩子们的翻子游戏。四姑娘惊叹姬昭玄的聪明,也努力想要跟上他的节奏,偏偏她并不聪颖,最后不断地输给姬昭玄。
一个游戏总是一面倒的话,赢家也觉得没意思。
姬昭玄倒是想要拉小绮罗一起玩,但小绮罗很干脆地无视规则,胡乱地把棋子给弄混,姬昭玄说她狡猾的时候,她倒是有理:“这翻子游戏本来就不是正规棋局的规则,你能定,为何我不能?”
这个问题,姬昭玄没有回答出来,游戏最后当然没法继续玩下去。
小绮罗趁机随便从书架上抓了书本,小跑到柳氏面前,让自家娘亲给自己念书听。
柳氏的神态有些恍惚,她其实精神状态并不好,但是看了眼女儿期待的小脸,还是没有拒绝,翻开了书本。
小绮罗望着柳氏的脸,眼里有说不出的担忧。
柳氏拜佛的时候,态度十分虔诚认真。直到她最后抽了签,换了签文,神情才有些恍惚起来。
给小绮罗念那些平和的经文时,冷不丁还从她嘴里冒出了句“几年失偶几年愁,饮血张占不自由”的喃呢。
“娘亲,你怎么了?”小绮罗趴在柳氏的腿上,漂亮的黑眼睛满满地担忧。
柳氏却什么也没说,抱住女儿,轻轻地闭上了眼,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时,厢房外传来敲门声。
小沙弥给房内众人行了礼,说:“智和大师与裴大人已经布好棋局,不知何时结束。不知各位施主是否今日返程?”
郭氏问道:“智和大师没有时间见我们?”
小沙弥摇头:“一切随缘。”
郭氏又问:“棋局会持续很久?”
小沙弥答:“昨日智和大师与裴大人对弈至三更时分,今日还不知晓。”
言下之意就是说,智和大师下完棋大概也是明天才能跟其他人见面了。小沙弥将话转告到后,便行礼告退。
“柳娘子,你身体不好,要不要跟五姑娘先回国公府?”郭氏问。
柳氏抬眸,目光却很坚定:“妾身打算在此等候大师。”
郭氏道:“我亦有此意,既然如此,今晚我们就在寺里歇下,明日再回。”
她很快叫了仆从,给国公府内送了信,说是明天再返,今日所有人都留宿在庙里。
跟主持回了决定,又是一阵准备,小绮罗几人便在寺庙后院歇下了。
皇家寺庙虽然不对外开放,但对朝中权贵则并没有太多的限制,只要这些人不打扰到那些出家在此的前朝后妃们,不进入庵堂中影响她们清修则可。
而卫国开国以来,因为轩辕烈杀光了前朝皇室,后妃们要么被轩辕太师给收到后宅,要么被送去为妓,没有一人有机会出家在此。
至于太祖皇帝的几位夫人,顶着太后太妃的名分,在后宫安享晚年。
皇帝的妃嫔们则不用多说,贺兰敏服毒殉葬,其他两位也因为没有皇子皇女,被轩辕太师大手一挥,全部也殉葬了。
所以对于权贵家眷的留宿,智门寺原则上不会拒绝。
晚间众人在寺庙里吃素斋。林氏也带着儿女们一起,跟郭氏等人会合,同桌而食。
林氏的模样并不是美人,甚至有些微胖,这点从裴素的长相也能看出,母子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面粉团子般的脸上,长着一双狭长狡黠的眼睛。
但她的个性非常活泼,作风强硬有能力。她陪同家翁一起到此间,带的孩子里,三个是自家夫君的庶子,一个是自家夫君的庶女,只有六岁的裴素和刚满五岁的裴雅是她亲生的嫡亲子女。
可她并没有让那四个庶子庶女感觉到不自在,反而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并且服从她的管教。
从今日她对裴素的态度来看,相对于庶子们,她对裴素更为严厉。
林氏的夫君是贺兰逸的幕僚,家翁也是贺兰逸的军师,裴家与贺兰家算是从属关系。加上她的夫人品级比郭氏柳氏都低,其实从身份上来说,她比郭氏柳氏都矮了一截,但她完全落落大方地跟郭氏交谈,没有半点畏首畏尾。
提起已经过世的明敬皇后,林氏少不得安慰了郭氏几句。
郭氏想起还未及笄就殒命后宫的长女,悲从中来,眼泪不时溢满了眼眶。
林氏也反应极快,马上就拉着四姑娘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这才让郭氏的心情稍微好了点,抱着四姑娘也是感慨良多。
小绮罗则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柳氏身边,继续听娘亲给她念书。
旁边的男孩子们,裴素早就开始围着姬昭玄转了。
听说兖州攻防战相当激烈,街道上的血水三天三夜都没有洗干净,男孩子们自然好奇又兴奋,裴素本来就因为这事非常崇拜姬若章,所以缠着姬昭玄要其讲当时的危急境况。
姬昭玄被他们缠得没有办法,只得捡了些惊险的来讲,听得裴素几人惊呼不断。
一片融洽的场面,从黄昏时分持续到了夜幕降临。
小绮罗下午吃过自家带的糕点,这会儿也有些饿了。
郭氏也微微蹙眉,说:“一个多时辰都过去了,这素斋来得也忒慢了点。”
林氏道:“我刚刚遣了丫鬟去问,就快回来了。”
正说着,只听到一个气若游丝的女声呼唤:“夫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丫鬟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鲜血顺着她的身体不断流淌,她的背后插着一只长长的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