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和齐国的这一仗，也持续打了一整年，到天和元年的冬天，北方游牧羌胡部族遭受雪灾，羌胡三十六部损失了三十部，受损最严重的两个部族，直接挥兵南下，率先入侵齐国，想要抢掠些物质回国过冬。
齐国和卫国那一面倒的战争，才因此被迫中断。
天和二年的春天，齐国传来的有一个讯息，刚刚返程休养生息的卫军得到了重要消息。
在调兵返回迎击羌胡的征战中，齐国皇帝窦澄坠马重伤。
这本来是件对卫国人来说，极好的消息。
可让小绮罗没想到的是，自家娘亲柳氏，在听到那个消息后，居然噗地一口鲜血呕出，晕倒了。
小绮罗从未看见自家阿爹的脸色那么难看过。
柳氏这一吐血，本来已经平稳的病情居然急剧恶化，整个春天，春暮院中的药味就没有断过。
而贺兰逸在她吐血那天黑着脸离开家中后，便再也没有归家。
因为轩辕太师此刻带着残兵班师回朝了。
之所以是残兵，那是之前轩辕太师带的大部队，被齐国皇帝窦澄给狠狠灭了个四成。虎贲军作战的实力，远远低于轩辕太师的预想。这一年仗打下来，卫国损失了三个城池，齐军连续攻陷卫国边境的州县，势如破竹。
好在最后姬若章在兖州的驻军勇猛，挡住了齐国大将吕光的攻势，让齐军的前进步伐一缓。
紧接着，慕容晔从右路诱敌深入，率三千轻骑偷袭了齐军的粮草，才让战事胶着。
想着去捞军功的轩辕太师，反而狼狈战败损失了威望，他还不得不回朝后，重重嘉奖对齐作战中，表现突出的姬若章和慕容晔两人。
姬若章从三品武将提升为二品。
慕容晔本就是先帝亲封的十二将军之一，如今更是被升为大将军。
郁闷至极的轩辕太师，回来自然跟贺兰逸继续闹腾。
他直接把地方民众请愿的血书案件，交到了贺兰逸的手里。
血书的申诉，直指一位权贵，说那权贵一手遮天，包庇恶奴，淫人妻女，当街打死幼童等等，一句话综述就是各种人渣。
这个案子，所有朝臣都不愿意去接手，因为这是太祖皇帝仅剩的庶弟，被封为河间王的轩辕宇的案子。
前方战事才刚刚平息，民心不稳，河间王的事情闹大的话，卫国后方大概就会因民怨有揭竿而起的义军。贺兰逸明知道这是有心人刻意闹大的案件，却不敢耽误，亲自领了亲兵，火速赶往河间一带。
贺兰逸刚离开京城，轩辕太师就开始清洗朝堂。
比如，他以不遵军纪、骄横妄为的罪名，削去了姬若章的兵权，让其闲赋在家。
所以天天在春暮院给娘亲端药伺疾的小绮罗，又在家里迎接了姬昭玄的到来。
姬家就算因为贺兰逸的关系，被轩辕太师明着排挤对付，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跟贺兰府中的人走得很近，半点不避讳。
吕氏约了郭氏去春日游玩，姬昭玄也在国公府的后宅里随意乱窜玩耍。
这一年多跟着父亲在前线，姬昭玄又长高了一截，特别是见识过兖州激烈攻防战的他，经过血和战火的洗礼，小脸也比之前要成熟许多。
小绮罗看见他的第一眼，还有点没认出来，一年多的时间，居然可以把个儒雅文气的孩童给磨砺出了些许棱角。
而姬昭玄跑进小绮罗院子的时候，看着那站在烂漫春花中的女孩，心里突然紧张，步子越来越慢，差点停住不前。
明明他从边城回京的途中，最想见的阿妹就在眼前，他的心思却发生了小小的变化。
小绮罗已经五岁多快六岁了，模样渐渐长开。
春风拂起她如丝长发，青葱色的鲜嫩襦裙，在风中微微轻摆。花团锦簇中，所有的花朵都不及这个眉眼已经稍微有些倾城美人雏形的女孩。她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副美不胜收的画卷，让他不忍上前破坏。
姬昭玄的心跳稍微有些乱，但对上小绮罗探寻的视线，他还是带起了惯有的纯净的笑容，再次加快步伐，靠近她。
“阿妹来抱抱。”他对小绮罗张开了热情的双臂。
小绮罗表情沉静地直接将手里的药包塞向了姬昭玄。
“来帮忙煎药吧。”她说。
姬昭玄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家里有丫鬟仆妇，你不去使唤，自己亲手煎药？”
小绮罗蹲在药罐边，慢慢地往里面加水，表情沉静：“娘亲固执，不是我煎的，她全部都不吃。”
姬昭玄哦了一声，老实地跟在她身边帮忙。
结果不出会儿，小厨房就黑烟滚滚，被烟熏得黑乎乎的两个孩子被奶娘严厉丢到了外面，并郑重拒绝小绮罗再去厨房。
“这次我应该没错了啊，”小绮罗捏着下巴深思，“先抽两根手指粗的寸柴，扇十五次扇子，再塞拳头粗的大柴……”
姬昭玄听着小绮罗嘀嘀咕咕的嘟囔，看过去，只觉得她狼狈的样子，就像是只小花猫，偏偏这只小猫还在一本正经地研究火候，真是可爱又好笑。
见惯了她小大人样的沉静稳重，姬昭玄还是第一次见她傻乎乎的模样。他觉得这样的小绮罗，反而更加生动，他忍不住想笑，却只捂嘴轻咳，掩饰脸上的笑意：“原来阿妹并不擅长厨艺。”
小绮罗瞪了偷笑的他一眼，没错，她就是个厨房杀手，可那又怎样？
柳氏真的是那种，不是女儿亲手煎药，就不吃的类型。
偏偏她这个女儿要亲手煎药出来，实在难度系数有点大，十次有两次成功就算好的。
拿奶娘的感慨来说，小绮罗个性太认真，偏偏又太过教条，一板一眼，实际动手能力差到不能看。
小绮罗这么一想，表情更郁闷了：“怎么办？娘亲今天怕是又不吃药了，再这么拖下去可不行。”
姬昭玄有些不解：“我走的时候，柳夫人还挺好的啊。”
小绮罗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柳氏吐血那天，她从贺兰逸的表情，还有柳氏的眼神中，大约能猜到一些柳氏的心病。
那让柳氏心灰意冷的人，恐怕就是齐国皇帝窦澄了。
她拜托明恭去查了查，明恭年纪虽小，在枭卫里似乎还挺有话语权，他倒是很快给了她带来了枭卫的调查结果。
当初窦家还未称帝，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河阴，也接受了河阴柳氏极大的帮助，不管是钱财也好，清流文士的支持也好，那些帮助成为窦家的起势本钱，让他们能在最后顺利建国。
可惜江山美人，对男人来说，永远都会选择前者。
几乎是平民出身的窦家，要坐在帝王的位置上，难免跟血统高贵的一方势力结为姻亲。
窦澄娶了前朝公主为正妻，后来封了公主为皇后。
而小绮罗的母亲，柳氏的嫡长女，却因为贺兰逸带兵攻占了河阴，被柳氏送出来嫁给了贺兰逸。
深爱的人娶了身份更高的贵女而抛弃自己这点，怕是柳氏的一块心病。
而深爱的人最后妻妾成群，儿女生了大堆，这种滥情，更是间接地伤害着柳氏。
小绮罗大概能理解为何柳氏多年来，几乎是毫无条件地对郭氏退让。可能柳氏从郭氏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她不想打扰郭氏和贺兰逸，她希望贺兰逸能专宠郭氏，弥补她心中的遗憾。
但是，柳氏心中对窦澄的爱可能是刻骨铭心的，所以才会得知窦澄命在旦夕后，自己的身体也马上垮掉。
小绮罗其实也不明白，要爱一个人到何种地步，才能生死相随。
柳氏从来都是个聪明的女人，越是聪明，越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每次端药给柳氏时，小绮罗望着娘亲那双黯淡如死灰的眼睛，心里就忍不住疼。
她很多时候拉着柳氏的袖子，轻轻摇着：“娘亲，你还有绮罗，你不要绮罗了吗？”
柳氏会无声地望着女儿一眼，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然后眼睛紧闭，无声清泪淌落。
小绮罗的心情，也跟着柳氏的身体状态一起，逐日灰暗。
就在这时，姬昭玄回来了。
姬昭玄望着小绮罗没精打采的模样，想了想，建议：“阿妹，你知道皇城外五里的龙驹山吗？”
小绮罗摇头。
姬昭玄拉着她的手说：“听说那里有座智门寺，佛祖很灵的，阿妹担心娘亲，要不要去拜拜佛祖，让佛祖保佑柳夫人？”
小绮罗有点犹豫，作为一个穿越来的人，她不是很迷信求神拜佛这种东西。
姬昭玄又道：“整日待在房里病气也散不去，柳夫人能一起出去散散心就更好啦。”
小绮罗眼睛一亮，当即丢了小扇子，跑向柳氏的卧房。
“你想去智门寺？”柳氏苍白的唇浅浅一笑，拿手绢擦拭小绮罗脸上的黑色烟痕，“绮罗，那是皇家寺庙，从前朝起，就作为出家妃嫔的清修地，已经很多年没有开放给普通民众进香了。”
见小绮罗有点失望的小脸，柳氏又是温和一笑：“但咱们家是国公府，地位不同。你若是真想去，去求郭娘子递个拜帖，让她带你去吧。”
郭氏近来本就不喜小绮罗，小绮罗的要求，她大部分是置之不理的，但这拜帖她最后还是发了出去。
主要是四姑娘对着郭氏说了不少好话，还嚷着要跟小绮罗一起来。
郭氏失去长女，对幼女越发言听计从，当下就唤了仆从准备好了马车，全家一起去智门寺。
小绮罗端坐在马车里，望着对面不停给姬昭玄塞糕点吃的四姑娘，心想小孩子的世界真单纯。
四姑娘对姬昭玄的好感，在姬昭玄离开那会儿，小绮罗就看出来了。
古人成婚年纪早，这方面也早熟得多，哪怕就这么坐在姬昭玄身边，没有多少语言，四姑娘的小脸都是微微红润兴奋的。
小绮罗承认自己利用四姑娘去打通郭氏有点不厚道，不过现在看来，如果四姑娘能和姬昭玄青梅竹马地发展也不错。这个世代的贵族女子，地位再高，也高不过门第联姻的重要性。很多女人终其一生，都在后院里守着那个妻妾成群的夫君，默默地持家教子。希望四姑娘能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幸福吧。
给昏睡中的柳氏压了压披风，小绮罗心中也开始存了些希冀，如果佛祖真的显灵，请保佑她的娘亲可以康复吧。
毕竟柳氏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让她与这个世界联系的血亲。
姬昭玄偷偷看了小绮罗一眼，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
果然带着柳氏出来后，小绮罗的心情好多了。
他就是看不得她焦虑忧伤的神色，要是能一直看见她如春日般明媚的笑颜，那就太好了。
四姑娘几乎是随时都在观察姬昭玄的表情的。
当看见姬昭玄望着小绮罗笑的时候，四姑娘暗暗地在袖中捏紧了拳头。
“昭玄和绮罗的感情真好。”四姑娘突然出声。
姬昭玄对谁都很温和，他怕四姑娘感觉被孤立，所以也自然地对四姑娘笑道：“和你也很好啊，你能再多说说话就更好啦。”
四姑娘心中一暖，苦中带甜的滋味，第一次萦绕心间。
“听说你能背很多书？”四姑娘终于在他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主动开口。
姬昭玄想了想，说：“也不算背，很多东西，我看一遍就记住啦。”
四姑娘小脸红红的，由衷地夸奖：“好厉害，我跟娘亲学识字，一个字都要记很多遍呢。”
姬昭玄又笑：“可你会绣花我又不会啊，人各有所长嘛。”
四姑娘突然被夸，有点扭捏，低声细语：“其实我的女红也不是那么好的。”
在两人断断续续的回答间，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智门寺的正门。
龙驹山作为京城附近的山脉，地势并不高，但胜在幽静。
智门寺就修建在龙驹山的山顶上，皇家寺庙的气魄恢宏、庄严肃穆，让它就像高踞于孤峰之上的潜龙。
寺庙正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住持领着众僧人前来迎接。
小绮罗跟在柳氏身边，四姑娘跟在郭氏身边，姬昭玄站在四人身侧，举止有礼地跟智门寺的住持僧人见面。
只听那僧人说：“几位施主来者是缘，可在厢房静候片刻，智和大师自会接见。”
“大师在庙里？”郭氏惊喜地问。
住持淡然地笑：“大师云游四方，不过在此间休憩三五日罢了。施主的拜帖来得正是时候，智和大师讲经完毕，老衲自来引诸位相见。”
郭氏久闻智和大师之名，可惜一直无缘相见，此番带众人出来，本意是想给远在河间的贺兰逸祈福，没料到居然撞上了这么个意外之喜。
她喜悦地给主持回了礼：“劳烦主持了。”
小绮罗看见柳氏毫无神采的目光，都因为智和大师在此的消息，亮了几分。
要是智和大师能给柳氏一个好的答案，柳氏的病恐怕无药也会痊愈三分。
这庙中香火不断，古木参天，松柏森森，大小金瓦殿，屋瓦镀金，光彩夺目，蔚为壮观。悠远的诵经念佛声回荡，更显这一派幽静。
被柳氏和郭氏拉着，小绮罗也毕恭毕敬地对着各个佛殿内的佛祖菩萨们，磕遍了头。
一起身，小绮罗发现，殿内居然还有其他人在。
“郭夫人，柳夫人。”穿着烟霞色乌金云绣裙的年轻女子，牵着两个女童，主动走上前来跟郭氏两人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