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身形单薄的男孩。
虽然他四肢修长,个子极高,但小绮罗第一眼见到他单薄的身板和青涩光滑的脖颈,就知道他的年龄不大,比她要大三四岁,最多年龄相差不到五岁。
对于贺兰爹爹让这么个十来岁的孩子跟在她身边护卫,小绮罗总有在虐待童工的感觉。
可贺兰逸跟她说,这段时间夜枭不在京城,这个孩子是夜枭亲自推荐的,绝对能信任。
小绮罗觉得,暗卫枭这么多人,美丑都有。除了夜枭和明恭,没谁骚包地戴着鬼魅脸的银制面具。这人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她怎么能放心绝对信任。
这些话她也就心里想想。
主要这孩子实在听话得让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比如她叫了他进来后,她不说话,他就那么毕恭毕敬地半跪在床榻边缘,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沉默不语。
“我睡不着,陪我聊天。”
小绮罗抱着被子,斜靠在床边,黑暗中,她歪着脑袋打量姿势保持了好几分钟都不动的男孩,听到他沉默了半晌,才从喉咙里发了个音节。
“嗯。”
“你这么小,武功真的好吗?”
“一般。”明恭回答的声音青涩,语调却死气沉沉地硬。
“为什么来做暗卫呢?”小绮罗又问。
黑暗里马上一片沉默。
小绮罗想了想,换了个话题:“我睡觉的时候,你睡在哪里?”
“顶上。”
小绮罗回想了下房梁那只有自己小腿粗的宽度,负罪感更深了。
童工就算了,还让人家睡根木头,简直是虐待啊!
她伸手往前探,拉住了男孩冰凉的小手,不由分说,往被子里带:“大冬天的睡那里多冷,过来睡。”
明恭的身体,明显地僵了僵。
小绮罗也不管他,直接站起来,举高手臂,将被子托起,然后把他整个罩住。
被子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的乳香味,小孩子的味道,就是细腻又香甜的。明恭被这样温暖又香甜的被子围住的时候,听着她自然而然的咯咯笑声,明显的有些怔愣。
“主上。”明恭在被子里的声音闷闷的。
“嗯?”
“不要取我的面具。”
小绮罗的小动作被抓了个现行,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手:“我就悄悄地看一眼。”
这样装神秘,让她强迫症又犯了,好想看下面的脸啊!
“不行。”脸部问题是明恭唯一坚持不听小绮罗话的地方。
“我不看,摸摸你的脸可以吗?”
小绮罗对于明恭的脸部问题,也是除了书本外的唯一坚持。
她探过去的手,在黑暗中被明恭准确地抓住了。
男孩什么多余的话没有,按住她的手在她的身侧,双臂用力,直接将她抱起来,塞进了被子深处。
小绮罗这小身板,哪里是练过武的孩子的对手,再次交锋失败,她只能放弃。
“好吧,我不看了,你来睡。”
脸部以外的问题,明恭绝对非常忠诚地执行小绮罗的命令。
他靠着她躺好,身体有些不自在地搭着被子。
感觉身边的人绷得笔直紧张,小绮罗翻了个身,靠近他,拉他的手:“你还冷?”
旁边沉默一瞬,开口:“我阿爹……从未让我这样睡。”
“那他让你怎么睡?”
“……”
对于明恭的沉默寡言个性,小绮罗开始渐渐习惯了,他不想回答的,她永远也问不出来。
这些身怀绝技的暗卫,成长的经历不会轻松愉快。
而这些人经历艰苦还未有机会享福,就要拿出性命来护卫她。
她能做的,大概就是举手之劳的温暖吧。
或许是因为明恭的年纪小,而且是贺兰逸给她的第一个近卫。小绮罗对着他,倒多了些额外的关照。
只不过最后,他却变成了她倾诉的对象。
“我跟阿姐并不亲,但是现在却经常想她。”小绮罗说。
明恭:“嗯。”
“娘亲的病好像有点反复,我总觉得阿爹瞒着我什么。”她继续说。
明恭:“嗯。”
“兵法真难,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看历史。”她有点抱怨。
明恭:“哦。”
“明恭你知道吗?其实打仗除了用刀箭,还可以用很多厉害的东西,说不定以后我会给你看。”
明恭:“……”
小绮罗说着说着,眼皮开始有点沉重,困意袭来。
“我好像帮别人选了一条痛苦活着的路,其实我没错的,对吗?”她喃喃地自语。
她终于安静下来,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依靠着身边的男孩。
男孩想了想,伸手抱着她,只觉得又软又香。女孩小小的身体,让他安心又温暖,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寂静中,他也难得地沉稳睡去。
天明时分,春暮院新添置的丫鬟来给小绮罗梳洗时,小绮罗是看不见明恭的。
实际上,她基本只能在夜间看见他,白天这孩子到底去了哪,她也不知道。
不过每晚他倒是准时准点出现在她身边,或许天气越来越冷,自从钻过她的被窝后,明恭就直接把蹲守点从房梁改在了小绮罗的床上。
有几次,小绮罗被异动惊醒,感觉到明恭警惕地从被子里钻出去查探,然后过了许久,再带着一身冰寒的露气回来。
这个时候,小绮罗好像又回到了姬昭玄在春暮院居住的境况,每晚隐约响起的兵器交接之声,从未间断。
贺兰逸当上辅政大臣后,这种现象随着时间推移,就越来越频繁。
明恭最后干脆直接把小绮罗抱在怀里睡,用自己的小身板,将她裹住。
这样万一有暗箭或者偷袭,第一伤害到的便不是她,而是他。
他的行为,让小绮罗总会想起姬昭玄。晚上总迎来暗杀的姬昭玄,不管他身边如何弱小,也会手持匕首,挡在她和柳氏身前。
这些古代的男孩子们,心智成熟得早,责任感和保护欲,让他们小小年纪看起来都散发着迷人的气场。
小绮罗有时候忍不住会在黑夜里,伸手摸向明恭的脸侧,那还未长定型的轮廓,也会让她有些好奇,这孩子长大后,到底会变成如何模样。
她的动作,总会引起明恭的僵硬,最后闷声低唤:“主上。”
小绮罗往他怀里蜷了蜷,脑袋顶着他的下巴问:“明恭,你不害怕吗?”
头顶上沉默了片刻,才传来声音:“不会。”
“真的?”小绮罗戳了戳他的腰,“我不会笑话你的,你听外面的声音,万一放只冷箭进来,你没躲开就完了。”
大概也只有她久而久之成了习惯,面对夜间的危险,也能谈笑自若了。
明恭的回答却非常刻板无趣。
“生死有轮回。”他说。
“轮回是佛教的概念,你们暗卫也信佛吗?”
“……”
“我总是没法睡,以后发育不好,会长不高的。”小绮罗叹道。
明恭安静了一瞬,不太自然地哄道:“睡吧,我在。”
小绮罗扭来扭去,还是没法睡。
明恭想了想,默默地抬手,想干脆一计手刀把她劈晕算了,结果抬手擦过小绮罗的脸,触及到了上面的湿润液体。
“眼泪?”
小绮罗猛地把脑袋埋在被子里:“才没有!”
“就这么害怕?”
难得他开口多问了句,小绮罗却不想听,她伸手胡乱地擦脸:“都说没有了!”
她不想看起来那么脆弱,但在没人的角落,她却控不住心里的恐慌。
经历了宫变,对她的冲击非常大。从宫中出来后的这两月,她还是会做梦梦见皇帝的铁青脸庞,梦见贺兰敏凄美的最后笑容,梦见那些从宫殿内流出来的鲜血,殷红的液体如海,渐渐把整个皇宫给淹没。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好运,才没有变成那些鲜血中的一部分。
明明当年病死的时候,她都能从容面对,但如今她却无法平静。
明恭静静地陪着她,不再说话。
他却用更有力的手臂,将她搂紧,让她的身体跟他紧紧贴合,密不可分。
感受着他的温度,小绮罗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睡吧。”明恭说话向来简短,但这句,却不断地重复在小绮罗耳边。
在明恭怀里睡去的时候,小绮罗总是会想。
为什么刺客不仅攻击贺兰逸,还要攻击她呢?看郭氏和四姑娘的反应,这个家中,唯一被当作目标的女眷,居然是最小的她。
有时候她却不愿意去深思,因为有动机杀她的人,实在太少了。少到她稍微一锁定,就能知道答案。
半梦半醒间,小绮罗似乎听见过好几次明恭的声音。
“若你死了,我陪你便是。”
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幻听还是真实,也不知道自己死了,明恭是不是真的也会随着去。但至少在她担惊受怕的每个夜晚,有他,便不再恐惧担忧。
如此依赖他并不好,小绮罗知道有时候习惯会成自然,说不准以后除了对他以外,难对他人敞开心扉。可在这变幻不定的局势中,小绮罗身边除了病重的娘亲和忙碌的阿爹,便再没有如明恭这般可以全心信赖的人了。
以后会怎样,谁又说得清楚呢?
“明恭,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久了,小绮罗总会拉着他的腰带问。
她不想一睁眼,又见不到他人,好像晚上有这么个人在身边,都是自己的想象和幻觉。
他的声音比最开始相见时,多了些温度。“嗯,一直在。”
小绮罗嘟着嘴:“你白天总是不在呢。”
明恭沉默一瞬,答:“白天比夜间安全。”
他还是不愿意跟她解释自己白天去了哪里,小绮罗也没再追问。
“好吧,不过你要多来看我。”小绮罗道。
“嗯。”
白天当然也不是风平浪静的,只是相对夜间的危险,要光明正大多了。
比如小绮罗在花园走着走着,莫名地被人绊倒,然后撞上个假山,跌倒进个泥坑之类,总之就是各种狼狈。
再比如她可以从大厨房端来的糕点里,发现一些臭虫或者老鼠屎,绝对可以让人几天倒胃口吃不下饭。
再或者会被府内来的一群陌生贵妇给围观,然后对着她安静的小脸指指点点,说她木讷无趣,让她已经在外的名声稍微受些影响。
这些个无关性命危险的事情,小绮罗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是因为贺兰逸重视自己,引起郭氏心里的不平。
郭氏本性的善良,和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注定了她不如那些妻妾成群的后院之主,懂得各种阴狠算计。能刁难住小绮罗,已经是郭氏那个简单的思维被妒恨给逼到极点才做出来的事情。
当然,如果发生四姑娘为了撒气,把小绮罗珍惜的书给扯烂了这种事,小绮罗就会直接拉住她,跟她打一架。
年纪相差只有一岁多的两个女孩,体力上相差也不大。
四姑娘看起来柔弱,其实骨子里却有着贺兰家不服输的血,打起架来有股暗暗的狠劲,也不是小绮罗能轻松搞定的。
所以结果一般都是彼此被打得鼻青脸肿、抓得满脸都是伤痕。
之后,两人又会同时被贺兰逸给关进小黑屋,不给吃饭饿整天。
小绮罗对于关小黑屋却是不怕的。
反正不管关在哪里,晚上明恭都会找到她。
只要她想要吃,明恭绝对给她第一时间找东西来吃。
那个沉默的高个子男孩,在她偷吃东西时,一直默默地站在她的身侧,一如既往。
小绮罗有时候觉得他在看她,很专注的那种。
但她回头对视过去,只能看见他仰头远眺的银色面具侧面。
这时,小绮罗会把食物分出部分,递到明恭面前,笑眯眯地看他:“一起来吃吧。”
“吃过了。”明恭很干脆地拒绝。
小绮罗眼珠子一转,把油腻的小手擦了擦,转到他背后,示意他蹲下。
明恭半跪在她面前,恭敬沉默。
小绮罗则用手按上他的肩头,咯咯地笑:“帮我找东西吃辛苦啦,累不累?”
她的笑容自然真切。
明恭戴着面具对她,她却放下了任何面具以真心待他。
笑也好,哭也好,害怕也好,逗比也好,他可以看见完整的她。要说为何会这么相信一个护卫,小绮罗想过,可能是他的听话和忠诚,让她觉得不管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他都不会嫌弃和拒绝吧。他说过,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主人。
有个只属于自己的忠犬小护卫就是好啊。小绮罗笑着笑着,就笑成了副得瑟的蠢脸。
她的小手没什么力道,按在已经有些肌肉的明恭肩头,就像棉花撞上了石头。
明恭不明所以地任她胡闹,虽然她口中说的按摩放松,不见得真的能让他身体长时间的疲惫消失,但她的绵软动作,却让他的心有种从未有过的安宁舒坦。
他有时候都有些搞不清了,是自己在陪伴主上,还是主上在陪伴自己。
晚上,他只需要护卫她,戒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刺客。
而她做的事情就多了。面对常出现的刺客,她的心态居然渐渐放松,不管夜色深处潜藏的危险多么可怕,她照样谈笑自若。
在睡觉前,她会变着方法跟他玩。跟他讲故事,教他下棋,拉他写字,踏雪寻梅,春日采花……她对着他做了太多的事情,多到在明恭过往的人生时间里,加在一起都没有那么丰富。
他越来越享受从她那里获得的满足感,甚至有时候晚上来换执勤时,望着她跟丫鬟仆妇同样的调笑,他幼小心灵的黑暗都会无声涌现。他只想她对他一个人那么好。
她若只属于他,就好了……
贺兰逸知道她偷吃,曾经严厉警告过明恭,在他惩罚女儿的时候,不准帮她。
但明恭是个硬脾气,据说直接顶撞了贺兰逸,根本不认贺兰逸这个暗卫枭的主子。
小绮罗好奇地问过他,他却说自家阿爹的教导里,主上只有一个。
认了她为主,就不会再认贺兰逸。
在明恭无视贺兰逸那高压威慑的帮助下,小绮罗根本就没受到半点实质性的惩罚。
关过几次,四姑娘熬不过小绮罗,渐渐地消停。
第二年的新年,是在轩辕朗的登基大典中度过的。
这一年,正式成为天和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