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娘。”
“阿妹。”
小绮罗从摇晃的颠簸中醒来,耳边一直是旁人的呼唤。
她再次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姬昭玄苍白的小脸,他惊喜地露出了笑容:“阿妹醒了!”
旁边那中年文士这才收起了手里的针包,点头:“五姑娘醒了就好。”
小绮罗觉得嗓子里干得就要冒烟了,她动了动唇,还没开口,姬昭玄已经伸手把水袋给递到了她的唇边:“阿妹喝不喝?要不要我喂你?”
“嗯。”小绮罗无力地点头。
姬昭玄抬着水袋,小心翼翼地灌给小绮罗喝。
小绮罗的视线则在这摇晃的密闭空间扫了一圈,很快看出自己在行进的马车里。
车里只有三人,她和姬昭玄,还有裴素的爷爷裴世元。
这一眼居然没有看见慕容泓渊在身边,小绮罗的心里稍微有点空荡荡的,但转念一想,慕容看来真的不是明恭,否则不会就这么离开她身边。慕容将军的儿子,愿意拼死来帮她,已经仁至义尽,她还真不能乞求过多。
想到此处,她心里那隐约的难过顿时就散开了。
喝了些水,小绮罗渐渐精神起来。
见她精神了,裴世元优雅地一笑:“五姑娘此番也是命大,若不是那处崖壁是我带人来寻,你的伤势再耽误半天,可就麻烦了。五姑娘打算怎么感激我?”
小绮罗乌黑明亮的眼睛,紧盯着裴世元,轻轻开口:“我娘亲呢?”
裴世元一愣,收起戏谑的笑意,脸上露出些不自然。
小绮罗的目光扫过姬昭玄。
姬昭玄顿时躲开了她的视线。
小绮罗心中一紧,小手撑着,要翻身起来,姬昭玄赶紧把她按回皮毛垫的软毯:“阿妹别乱动,你现在要好好休息。”
“我娘亲呢?”小绮罗还死死盯着裴世元。
裴世元没料到自己转移话题居然失败,小姑娘醒来还是会问他这个问题,他轻叹了声。
这声叹息好像一个大锤,重重地敲到了小绮罗心上。
小绮罗鼻子一酸,柳氏平时里的温柔照顾,柳氏每日里的温言细语,还有柳氏淡然的微笑,都变成了一幕幕画面,定格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的眼泪就这么啪嗒啪嗒地掉,声音呜咽:“娘亲……不在了么……”
姬昭玄最看不得她哭,她一哭,他就慌了。
“阿妹别哭,别哭啊,柳夫人好好地在寺院里呢,我们这不是看你伤重,打算先送你回府吗?”
“真的?”
“骗你我是小狗。”姬昭玄拍着胸膛保证。
小绮罗听到柳氏平安的消息,心里好过了点,但还是问:“娘亲为何不跟我一起回去?”
姬昭玄张嘴欲言,被裴世元伸手拦住。
“五姑娘,你想见你娘亲的话,就先回府好好地养好身体,再来智门寺看她。”裴世元扇子一抖,淡笑,“否则你想你娘还来照顾虚弱的你?你娘亲的身体,你也很清楚,如果你想继续拖垮她,我们这就送你返回智门寺,如何?”
别看裴世元年过半百,他跟鬼精灵的裴素一样,都是理由多多,借口多多。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说进了小绮罗的心底,让她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走。
智和大师神算之名,算的是事,裴世元神算之名,则算的是人心。
所以,小绮罗妥协了。
“我身体好了,就来接娘亲。”她心里暗暗决定。据她猜想,一定是贺兰逸回府了,柳氏如今也有些尴尬与贺兰逸见面吧。
不过,只要娘亲没事就好,那群刺客看来真的只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起她在吸引死掉的刺客注意时,喊的那声太后让刺客怔愣片刻,小绮罗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果然一直以来想要对她动手的那个人,就是姬太后啊。
或许是姬太后发现了当初宫殿的密道,知道了她和轩辕朗躲藏的事情,也就猜想到了当初被轩辕烈所辱时,小绮罗是目击者之一。
或许是姬太后也跟之前的太后一样,当儿子做了皇帝后,对于“贺兰家天下”的预言就变得介意起来。
更或许只是姬太后讨厌小绮罗这种,小小年纪就聪明冷静似妖的孩子,想要在她成长之前,扼杀掉她。
种种理由,恐怕只有远在深宫的姬太后知道了。
小绮罗望向姬昭玄。
姬昭玄赶紧俯身,问长问短。
也不知道姬昭玄聪明的小脑袋里有没有想过,那密林中她突然叫喊太后的原因。
回国公府的路上,姬昭玄给小绮罗绘声绘色地讲了很多她晕倒之后的事。
比如姬昭玄因为失血过多,晕厥过去,差点摔下悬崖的时候,是慕容泓渊用腿勾住了他,这一动作,几乎保持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他们被裴世元找到。
又比如杨素这胖子太容易饿,肚子咕咕地叫声,吸引了上面的狼群久久不离开。所以又引来刺客查看,冷箭没少往下乱射,吓得几个孩子缩成一团,险险地避过那些冷箭。
再比如裴世元找过来时,慕容泓渊先把小绮罗送了上去,然后是四姑娘、姬昭玄和裴素,他自己要爬上去时,居然已经没了力气,还是一个奇怪的银面青衫的人跳下悬崖把其救上来。
那时候姬昭玄和裴素才知道,慕容泓渊背后一直有伤。
慕容泓渊出现在他们几人面前时,已经被刺客砍伤,那伤口不比姬昭玄的浅,甚至数量更多。只不过他太过沉默隐忍,一直不说罢了。在几个孩子相互依靠的夜里,慕容哪怕状态并不好,也一直站得笔直,无形中也给了躲藏的孩子们信心。
结果慕容泓渊被救上来后,就让那银面人送走了,因为他的伤势比姬昭玄的还麻烦。
小绮罗听着姬昭玄细细地讲着,明显感觉到姬昭玄的语气充满了敬佩。
姬昭玄的话语里,出现了不下五次,觉得慕容阿叔的儿子很讲义气,看起来冷漠,其实心肠热,奋不顾身地来帮助他们,慕容真好啊之类的话。
男孩子就是这样,哪怕前一刻还互相看不惯,下一刻共同经历生死后,很容易就被义气感动,还会记上一辈子。
裴世元扇着骚包的扇子,笑呵呵地听姬昭玄讲述那些惊险。时不时他会插上一句,笑说慕容泓渊不愧是慕容将军的儿子,果然跟他爹一个样,爱装。
然后姬昭玄就好奇地问裴世元,关于慕容晔的过往怎么自家阿爹没提过。
裴世元会笑呵呵地说,姬若章跟慕容晔一直是贺兰逸的左右手,对外一致,对内则彼此竞争了十多年。但姬若章勇猛有余而智不足,始终还是不如慕容那只小狐狸,所以怕是没好意思跟姬昭玄说,自己这个阿爹一直不如慕容。
别看慕容晔表面木讷寡言,心里却精得很,军中可是有“荒漠之狐”的称呼,很多次贺兰逸打仗,带兵精妙突袭的都是慕容晔。
所以先帝才会将慕容晔从一个小将,逐步提拔成掌管军权的大将军之一。
先帝是想亲自把这块统帅之才,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惜现在,慕容跟大人越来越疏远了,大人最钟爱的部将又偏偏是慕容啊。”裴世元本来笑着,突然长叹一声,久久没有言语。
姬昭玄咬了咬唇:“我阿爹不一定是慕容阿叔告发的。”
裴世元苦笑着摇了摇扇子,不说话。
这种无声的反驳,让姬昭玄心里很不是滋味,念及慕容泓渊的舍身相救,他始终没法怀疑在朝堂上对付自己阿爹的,就是慕容将军。
“阿妹,慕容家是好人,对吗?”
姬昭玄眼巴巴地望着小绮罗。
在他心里,小绮罗的见地一般都很准。
小绮罗这次也跟裴世元相同,没有说话,默默地望着姬昭玄。
姬昭玄一咬牙,闭眼不再聊这个话题。
小绮罗倒是想要说几句顺着姬昭玄意思的,可她说不出来。
轩辕烈趁着贺兰逸不在京城,大肆对付贺兰派系的势力,连姬若章这种才从前线回来,军中威望极高,又是太后外戚的将军,都立刻被夺了军权。轩辕烈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动更有威胁性的慕容晔。
从军功、从地位、从影响力来说,十二将军之一,被封大将军的慕容晔如果还是贺兰逸的人,轩辕烈首当其冲会对付慕容。
可是,慕容晔反而还获得了嘉奖,地位稳如泰山。
就在慕容被封赏的前一天,姬若章的“军中罪证”被轩辕烈给公示。
也不怪裴素这种孩子,都知道骂慕容一句“内贼”。
小绮罗对慕容家,谈不上好恶,她只是还记得自己在满月礼上,贺兰逸亲自迎接慕容晔时的那种真心实意地欢喜。
那个被贺兰逸视为亲弟弟般的将军,真的背叛了吗?
可是……
想起姬昭玄说的银面人,小绮罗怀疑是夜枭亲自去救的慕容泓渊。
夜枭对贺兰逸绝对的忠诚,他什么时候回京的,连小绮罗这个小主子都不知道。夜枭的再次出现,居然是亲自去救慕容家的孩子,这是否也说明贺兰逸从未对慕容家有过芥蒂呢?
马车缓行,摇晃中,车厢里几人各有心事,氛围一度沉寂。
待小绮罗回到国公府,果然如她所料,贺兰逸回来了。
贺兰逸看起来非常疲惫,从裴世元的责怪声中,小绮罗知道了自家阿爹是单人独骑八百里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如今轩辕太师盯得紧,万一被其在途中设伏,贺兰逸就危险了。
但贺兰逸只轻描淡写道:“无妨,他手里的那点人,还没那个本事抓我。”
见贺兰逸一副自持武艺高强、毫不在乎的模样,裴世元恨铁不成钢地拿着扇子训贺兰逸,什么人之自失在其所长,什么自负而至以自套,噼里啪啦说了大堆。
小绮罗才发现,原来贺兰爹爹的幕僚里,还有这种可以指着他鼻子骂的存在。
关键贺兰逸半点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听着。
贺兰逸一边听着裴世元的教训,一边安排人把五姑娘的卧具给搬到他的书房隔间。
裴世元跟着贺兰逸训骂了一路,发现贺兰逸态度极好,全部都听了,但又没听进心底去的状态,最后气呼呼地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贺兰逸就遣人去把裴世元请回来,说是五姑娘伤势有复发,请裴世元再回来看看。
裴世元气鼓鼓地走了没多远,又担忧地返回,他精通山卜医相命五术,医术极高,但小绮罗的伤势碍于当时条件,确是匆忙处理,他心里也怕有个反复。
结果回来后,贺兰逸就勾了裴世元的肩头去喝酒,半点不提治疗的事情。
裴世元才知道自己是被骗回来喝酒的,但他本来就好酒,几杯酒下肚,气也消了。他醉着酒把在客房养伤的姬昭玄的金疮药给换了一遍,然后倒头在客房就睡下了。
可怜姬昭玄被醉酒的人折腾,伤口疼了一晚都没法睡。
住了一晚,后来裴世元也干脆没回府,直接守着国公府几个孩子身体康复之后才回。
柳氏不在春暮院,小绮罗养伤这段时间,就基本在贺兰逸的眼皮子底下养。
小绮罗默默地缩在被窝里叹气,贺兰逸如此重视她,她已经可以想象郭氏和四姑娘的表情了。
只不过,这是第一次,在国公府的晚上,明恭没有出现来陪她。
习惯了靠着他安睡的小绮罗,好几个晚上都噩梦连连。
不是刺客的刀,就是皇宫里的血色台阶,每个噩梦都让她惊醒,然后她盯着一片夜的黑暗,直至天明。
这样睡眠不足好几天,小绮罗吃着裴世元的药,也没法好好休养,身子居然越来越虚弱,开口说话都有些困难了。
贺兰逸因此专门来守了她两晚,可他毕竟白日忙,也没法长期陪她。他一离开,她又继续睡得不踏实。哪怕贺兰逸派了夜枭陪她,可是小绮罗还是不断做噩梦惊醒。
就在小绮罗回府后的第八个晚上,她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跟前几日一样,翻个身打算把自己藏到床榻最角落里求安全感。没想到她的身体居然动不了。
小绮罗挣扎了几下,才意识到自己正被人紧抱着。
“谁?”
小绮罗探手摸去,触及一片熟悉的冰凉。
银制的面具上凹凸不平的花纹,她早就摸得熟悉。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呼吸声,不知怎么的,她鼻子就酸酸的。
“明恭?”她轻声问。
“嗯。”
他的一声应答,让她挥着小拳头砸他胸口,边砸她的眼泪边冒出来:“你骗我,说好陪我的,你骗我!那天你都不在!”
要不是姬昭玄,要不是慕容泓渊,要不是杨素……她就坠崖死了。
明恭沉默地任她打着,一言不发,只是手臂收紧,让她更贴近自己。
小绮罗闹了会儿,又觉得自己矫情了,明恭都还是个孩子,她凭什么觉得自己就该被他保护着。这依赖成习惯了,果然会有时候搞不清状况。
特别是她手砸到他肩头某处,她清楚听到了他一声闷哼。
她心里不安,立即抹了抹眼泪,轻轻用手指戳他:“你怎么了?”
明恭:“……”
“受伤了?”小绮罗试探着去摸那个地方。
结果她的手,被他一把捏住,压了回去。
“睡吧,我在。”明恭的声音很是疲惫,是从没有过的喑哑。
这略低的声线,隐约有些像谁。
但他向来不多言,小绮罗想要多听几句来分辨,他却不再开口了。
小绮罗几天没有睡好,身体本来也虚,靠着他,脑子渐渐没法再想事情,很快陷入了沉睡。
“你若是也受伤了,我就原谅你不在我身边。”小绮罗嘀嘀咕咕地梦呓道。
明恭沉默地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呼吸沉稳均匀地睡着。
这一觉,小绮罗终于睡好了。
没有噩梦,没有追杀,只有男孩身上清爽又让人安心的味道,整晚围绕在她身边。
而抱着她的男孩,则再次陷入了昏迷。
还是夜枭出现,把明恭给拎走,解开这孩子的衣衫时,里面包扎的绑带都被血浸湿了。
夜枭亲自给明恭重新包扎,药味唤醒了明恭。
明恭沉默地任由夜枭给自己重新缠绷带,夜枭盯着看了男孩许久,才轻叹一声:“你啊……先养好了伤再说。”
夜枭是首次对明恭这样轻言细语的温和,明恭却不领情。
“我不在,主上睡不了。”
夜枭默然一瞬,冷声道:“她是你主子,我允许你护她,但不允许你让她如此依赖!”
明恭抬眸:“我没有。”
“你没有?”夜枭的声音越发严厉,“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若小主子只能抱你入睡,他日她嫁出贺兰府,难道你也要把她的夫君给赶走,夜夜相陪?荒唐!”
明恭双拳收紧,一言不发。
夜枭盯着明恭收紧的双手,声线漠然:“你一日入枭卫,终身是枭卫,你是贺兰家的刀,贺兰家的暗箭,贺兰家的盾。唯独,你不能是贺兰家的主人!贺兰的女儿,终究要嫁人。若你不能明白这一点,我只能把你调派去其他州县,小主子那边,我另行安排。”
明恭沉默不答,一缕鲜血从面具下渗出,无声地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
夜枭对明恭终究是与其他枭卫不同,他无声轻叹,以掌心贴明恭后背,将温和的内力传了过去,帮明恭疗伤。
“别忘记了,她是你的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