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电梯到。
“对不起。”陆允信出声。
江甜怔。
“我向所有没经过你允许的肢体接触道歉,向所有指向不明确的话道歉,”陆允信摩挲着手机,屏幕上挂着明女士短信“已去,你爸爸覆的眼”的手机,无比平静地没看江甜,“我觉得我们可以保持在普通同学的距离。”
江甜手缓缓停下,反应几秒,抬眸凝视他:“陆允信,我喜欢你。”
没人出电梯,电梯门徐徐合拢。
静止的空间里,江甜呼吸重,陆允信呼吸轻。
片刻。
“你没必要喜欢一个怪胎,一个怪物,一个不会关心人,不会体贴人,无情无义连自己亲奶奶临终了,都学不会宽恕和原谅,永远只有自我的冷血变态。”
陆允信自嘲地扯唇,手插在裤兜里:“你应该哭一场,让程女士把你转回北三,你应该和那,宋易修多相处,现在在一起或者毕业后在一起。”陆允信说,“你们是一类人,你们都被大家喜欢,你和他相处会轻松会开心——”
“你不是怪物,你不是怪胎,你不是冷血变态……”江甜流泪,仓皇地抱他。
陆允信保持视线平视前方,出手拂开。
他拂一次,江甜抱一次,拂一次,抱一次。
陆允信不想纠缠,抿唇用力。
江甜借着他力道、近乎胡搅蛮缠地勾住他脖子,下一秒,闭着眼,踮起了脚尖。
“你是陆允信,”江甜唇贴着陆允信微微发干的皮肤,稳着分不清的呼吸,以一种软到心尖都在抖的温柔,流着泪呓,“全世界最好最好的陆允信。”
那个,她最喜欢最喜欢的陆允信啊。
不算吻的吻。
几秒,很轻。
江甜落下撑不住的脚,垂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良久,良久。
久到他衬衫心口处浸湿一片,久到她抽噎停下,眼泪再也流不出来。
“我多希望自己早知晓,早知晓一点,就不会那么没心没肺自以为是地……斡旋。”江甜声音沙沙的,第一句。
“我真的太自我,自我到很自作聪明,不原谅我们就不原谅,”江甜鼻音浓重,第二句,“陆允信你没有错,真的没有错,你真的很好,是我不该说,不该说……”
她喃喃着,他沉默。
片刻。
“江甜,”陆允信说,“你安慰人的方式都这么,”他措辞,“简单粗暴?”
“只有你,只有你……”
江甜眼睫阖,眼泪再次决堤,“对不起,陆允信真的对不起……”
她鼻尖红红,蹭在布料上,像重感冒被纸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痛。真的真的对不起,为她所有的不明所以,为她所有的擅自聪明,为她所有所有的莽撞打击,也为他说保持距离想推开她那一瞬,她的慌不择路,胆战心惊。
陆允信直视着金属门上的倒影,喉结无法克制地一滚再滚。最后,他闭眼,沉默,睁开,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表情和她对视,抬手缓缓抹掉她脸上的泪痕,结果越抹越多。
良久,出电梯,无言到门口,江甜哑声说:“再见。”
陆允信裤兜里的手动了动,回给她的,只有一道关门的声音。
江甜在玄关就闻到了香味,进厅时,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在迎接她。江甜顺着两位乐呵呵的老人吹蜡烛,切蛋糕,奈何看蛋糕是他,看筷子是他,满脑子都是他。
两位老人瞧着外孙女魂不守舍,一边嘲讽“小脑没发育好吗叉子都拿不稳”“不会最爱番茄排骨吗,装什么斯文”“谁像你一样一颗米一颗米地挑”,一面给江甜舀各种好肉。
江甜磨了快半小时,碗里的小山才去掉个尖。
“我先……”
江甜正准备放下筷子,酒水架上座机响起。
江外公按免提,明瑛温和的声音蓄在里面:“甜甜在不在,明阿姨想问你一点事。”
“您说。”江甜想笑,却只能扯一点唇角。
“是这样,今天不是扣学费吗,银行给我发的短信里比平常多扣了四百五住读费,然后陆允信一直都不喜欢住校,怎么突然,”明瑛道,“所以想问问你,是你们郭老师要求住读的吗?高二确实比较关键了。”
“郭老师没要求过。”江甜说。
对面默了几秒,转移话题:“小事,甜甜暑假过得还好吗?”
“还好。”
“……”
明瑛问什么,江甜答什么。
有挑不出破绽的礼貌。
明瑛挂电话,江外婆“吁”地吹汤:“不知道她这几天又瘦了多少。”
“说不清对错最磨人。”江外公推了一下眼镜。
江甜戳着蛋糕,把话题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引。
“明瑛真的命不好,”江外婆顺着江甜的发,惋道,“小孩没出事之前,为事业苦,小孩出事后,为孩子苦。小孩出事才接回来那阵,什么都不肯说,明瑛真的是教小孩一样,从拼音到汉字,一遍一遍教着念‘火红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什么‘放出万丈光芒,照得天光亮’”
“小孩喜欢到阳台朝下看,明瑛给所有、就连厕所窗户都装上了护栏不说,真的是整夜整夜守着孩子合不着眼,不是不想睡,是真的心里系挂着睡不着,”江外婆眼里闪了点光,结果江外公的纸,接着道,“那时就看她上课都要站不稳,课间休息一会儿,学生路过声音大或者我稍微动个椅子,立马惊醒。”
“想给孩子补充营养,孩子又沾不得荤腥,她就到处找资料学厨,我看她焯肉焯到最后,水清清亮亮,”江外婆说,“一米七的个子,你想想,从一百三瘦到八十斤,真的除了工作就是孩子。好不容易孩子慢慢好起来了,得!”
江外婆不平:“之前老太婆打电话过来可怜兮兮地哭,明瑛和小孩闹不愉快,上次老太婆自作主张过来,又让明瑛和小孩吵,这次走了,得,冷战。”
江甜不解:“既然这样明阿姨为什么还要……”
“说到底想让孩子跨过这个坎,”江外婆给江甜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没感染是最大的幸运,可如果这叫,幸运。”
江甜想说什么,视线触及老人斑白的鬓角,默默上了楼,关门。她靠墙静站,站到后脑勺的小花苞头被挤得狼狈,这才从抽屉最下面拿出一个单独的小薄本。从五岁开始,每一个数字后都有洋洋洒洒一大段愿望。
江甜掀开笔盖,新开一页,一笔一划地写下“十五岁”,然后是“只想他好”。
七个字,与大队形格格不入,江甜却写得比以往都认真。
落完,她手指在笔记本边缘摩挲好一阵,动手编辑第一条消息。
——我发现相册里有张存了好久的小哥哥,真的存了好久。
对方没有回应。
第二条。
——我想他时会看他,不想他时也会忍不住看他。
对面仍然没有回应。
第三条。
——很高,很好看,我想分享给你,你想看吗。
手机通知栏闪个不停。
江甜给同学们的祝福回“谢谢”,给傅逸秦诗逐问回“太晚了,不浪了,礼物没关系”,然后统一屏蔽。
安静中,江甜数了一分钟,默念着“陆允信你说好”,接着,调出最开始、最初见、她被混混尾随,她拉着他袖子,跟在他身后胡吹勾股定理时偷拍的一张照片发过去。
侧颜,高糊,逆光,线条动人到不可思议。
五分钟没回应,十分钟没回应,一个小时没回应。
江甜洗了澡躺床上,握着手机眼睛闭一下,又马上睁开,熬不住地再闭,又强迫自己睁开,最后困到只剩一条小缝,仍是倔强着不肯合上……
一墙之隔,陆允信很清醒,和电脑屏幕的草坪白云对视一晚上,他不断告诉自己“真的不合适”“真的停住吧”“真的别再继续”。
可手也是真的一次次不受控制,一次次点开她跃动的头像,点开夏令营时她把矿泉水里的冰捂化,绕大半个学校说“好巧”,转过来后一边软萌可欺,一边绑鞋带,一边压着默写无数次《兰亭集序》,一边大言不惭说课代表职责……陆允信麻痹自己不能走很远,麻痹自己寻不到一盏灯,麻痹自己忘掉她的笑,忘掉她的娇,忘掉她闷闷不乐和泣不成声的泪。
可最后的最后,他仍是克制不了……
“嗡嗡嗡。”
8月8日,23:59:59。
aluyunxin:生日快乐
四个字,没标点,没表情。
江甜打架的眼皮隔着几不可查的距离瞬间停住。
她足足怔了一分钟,就着“00:00”那一跳,小心翼翼又不敢相信地把手蒙上去,再放下来,缓缓地蒙上去,再放下来,一次,又一次……
凌晨一点,陆允信收到“谢谢你”,关机睡觉。
凌晨一点,江甜倚在床头,抱着杯子小口小口抿。
煮沸过的鲜牛奶早已凉透,滋味似喜欢一个人。
没口,与咬破嘴唇相似的锈腥混着甜香、裹着涩意,蔓过唇齿,淌入喉咙与夜。
八月中旬是杂志和网站流量的高峰期,毛线背着台电脑,抱着自己家折耳猫毛线,揣着本完结后的旅行计划,住进了江外公家。
闺蜜在一起,陆允信是必然话题。毛线一边赶漫画,一边听江甜故作平静地说始末。
江甜说完,毛线腰痛,推开鼠标躺到大床上,嗤道:“不知道是谁以前和她哥闹别扭,可是习惯了甩脸走人,然后她哥像孙子一样来哄你,现在怎么这么……”
毛线一时半会找不到形容词。
江甜叹气:“我不知道我难受他会不会难受,但我看到他难受,我是真的比自己难受还难受。”江甜语速越慢,态度越认真。
渐钝的气氛里,毛线抬臂捻着自己拎不起的板寸,缓缓舐着唇。江甜咬完最后一个字,毛线突地腾身,把江甜从转椅一把拉到床上。江甜“啊”地惊呼,身体被床垫稍稍弹起。
“再摸摸腹肌,”毛线侧身,线条硬朗的手臂亘在她腰侧,“开心开心?”
江甜听得脸红红,嗔说:“你这人好色情。”
“我可没和色情沾一点边,不知道是哪位自己想太多……”
江甜恼羞“毛昔安你欠揍是不是”,翻身去戳毛线的腰。
毛线连连退避,右手不着痕迹握住江甜屡屡擦过的床头柜尖角,左手象征性地挡。
两人闹作一团,笑声“咯咯”。
休战时,江甜喘气整理蓬乱的头发,毛线拂开被子,热烘烘的。
与此同时,奥数省赛初试到复试集训得如火如荼。
江甜把想问他“在吃什么”“在做什么”写给日记,控制着自己,隔一两天给他发一条有雨的天气预报,提醒他带伞,加减衣。陆允信最开始不会回复,后来偶尔会回简洁的“嗯”或者“知道”,江甜有种妥帖的欢欣。不过,许久不用的企鹅空间自那天生日后,江甜每晚十点准时更新段子。作为甜姐儿的拥趸者,冯蔚然每晚集训完,都会念给同寝其他五个同学听。关于程女士,好玩又逗趣。
宋易修睡上铺:“如果早点遇到甜姐儿就好了。”
冯蔚然一边跟着另外俩北三俩南一的男生起哄,一边抵陆允信胳膊。而真正懂江甜意思的陆允信,则是拉上下铺自带的蚊帘,面无表情点开她名片,编辑短信,“你没必要这样,我和她怎样是我自己的事。”
写着写着,又想到,人家只是发个动态,艾特你了吗?有指向性吗?明确说了是给你看吗?
越想越躁,陆允信倏地摁了手机,扯过被子蒙头上。
越想睡越睡不着,他满脑子都是冯蔚然的声音,都是江甜的动态。
不漏一字,翻来覆去。
陆允信再回家,已经是八月底,复试完等结果。
江甜去阳台帮毛线收衣服,看到对面灯开,她眼睛亮一瞬,用晾衣杆戳他家落地窗。
“撕拉”窗开,陆允信探身,半眯着眼:“嗯?”
大概没睡够,他黑眼圈很重,瘦了,整张脸愈发棱角分明,一半在暗,一半沐在远天幢幢的夕光里。
江甜看他时,他回以注视。
江甜从来没有哪一刻似这般,喜欢聒噪的蝉鸣。
“你有吃晚饭吗?家里没人,过来吃?”她问。
“点了外卖。”陆允信淡淡地。
“点了外卖也可以过来吃啊,外婆刚巧炖了你喜欢的番茄排骨,”江甜瞧着他一身疲惫,折中,“要不然你先洗澡,我待会儿给你端过来?”
陆允信不再拒绝:“嗯。”
江甜没回答,只是举着撑衣杆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不自知地扬了唇。
陆允信一手扶门,一手捏眉心:“如果没事的话,我就——”
“我很想你。”声音清悦。
陆允信动作停。无声间,一只迷路的知了从梧桐枝丫跌到江甜的撑衣杆叉架。陆允信视线顺着知了飞的轨迹缓缓抬,撞入江甜眉眼如漾春水般笑意盈盈。
江外婆把饭菜给两个懒人送到房间,江甜下去拿空碗。
毛线把好啃、肉鲜的肋骨悄悄分到江甜碗里,江甜也没留意,把自己份的全部倒进空碗,然后覆上盖子,端出阳台。
毛线含着东西口齿不清:“你这是要……”
“给他送汤。”
毛线想着自己的排骨,胸口一闷:“他自己不会炖吗?”
“他点的外卖呀。”
毛线积郁:“那你走门啊,干嘛做贼一样。”
“他懒得下楼嘛。”
毛线一口老血差点喷出:“那你是不是还要等他喝完专门下楼给他洗碗,贤妻良母要做做全套……”
毛线话没酸完,江甜把碗放隔台,用撑衣杆捣陆允信的窗。
三下,陆允信换了身灰色家居服,擦着头发出来:“谢谢。”
他短发黑亮,发梢有水,毛巾掠过的地方水滴没入,没擦到的地方,水滴顺着额角、耳前滑到下颌线,又被长指散漫地抹掉。
“不,不用。”江甜脸微微烫,“你喝完敲窗给我就好。”
“嗡嗡嗡。”
江甜手机震动,明女士来电,江甜小心瞟陆允信一眼,接起:“嗯,在家,明阿姨你今晚到吗……”
江甜声音刻意大些:“八点?毛线今晚要走,我和傅逸送她,八点我应该在机场。”
“花生酥,我喜欢啊,我可以回来再吃,面条终于可以从宠物中心回来了,可惜没有见到毛线家折耳猫,说不定会成为好朋友。”
“……”明瑛再说两句挂了电话。
江甜一边朝卧室走,一边伴着“嘟嘟”声,带着点赌博性质道:“东西很多?明阿姨真的不好意思啊。”
晚上七点。
江甜和毛线走。
陆允信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喝汤,洗碗,把碗放在碗橱上注意到碗底粉粉嫩嫩Kitty猫的边,嘴角不自知地抽搐。
晚上八点。
机场人来人往,播音空旷。毛线抱江甜:“等三万稿费下来分你一万五,你家毛线迟早要成为百万粉丝的大佬,然后漂泊四海,累了就找处古镇歇上一两个月继续画,画了继续漂。”
江甜踮脚摸她的平头:“好好照顾自己,毛爸毛妈只是不理解漫画,表达方式有问题,”江甜软声道,“当然,他们也可能是真的不爱你。”
毛线又气又笑。
陆允信看着表下楼,等到笨重的牧马人。
陆爸爸一开门,面条冲出来扑到陆允信身上。
明瑛望着儿子揉面条,把它放下,眼眶微热着惊喜:“你怎么知道……”
陆允信抿唇,接过明瑛手上的东西,神色仍旧寡淡:“走吧。”
晚上八点零三分。
毛线松开江甜,拖着箱子一步三回头。
明瑛没动,蓦地抱住陆允信,“死亡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生前作恶也好,作善也好,只要那眼睛一闭,这个人就真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你的生命里,不是说不往来没瓜葛,是真的……一辈子,一抔灰。”
“妈妈不该让你难受,妈妈向你道歉,但你答应妈妈,就真的放下好吗,他们两个都走了,就当前尘往事,”明瑛略带哭腔,“妈妈不用你养,妈妈也不用你记挂,但你答应妈妈,真的要好好的好吗,好好的。”
真的比谁都怕,他不动情,放不下。
明瑛本来就瘦,大半个月,背后骨头更是凸得明显。陆允信手触到,轻弹起,然后,不知道在妥协什么、为谁妥协地、轻颤着落下。
“回家吧,你和爸开一天车累。”他抑住眼睛微胀。
转眼九月开学。
上午,一中门口伸缩门一打开,密集的人流伴着行李箱轮子碾在地板上的“窣窣”涌入。“好久不见”“你暑假去了哪玩”作为开场白,同学们报道,搬书,打扫,整个学校便热闹起来。
江甜看到秦诗剪到及肩的短发,联想到傅逸理想型的短发,意味深长地眨眼:“啧?”
秦诗边走边笑:“我家小阿姨明知道我爸不待见早恋不待见傅逸,还在家念什么,女孩子十五六就是要留长发,烫一点,染一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和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
“所以你赌气剪短了?”江甜挑眉。
“对啊,”秦诗得意地笑,“然后和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
江甜乐得不行,附在秦诗耳畔说了什么,秦诗“噗嗤”,骂她不正经。
上午开学,下午行课,六点出奥赛复试名单。
江甜踩着时间点从食堂出来,一路狂奔到公告栏,还是被挡在了人群外。江甜蹦跶两下,轻松地看到公告栏左边北三训练队的成绩排名,宋易修98.5,综合排名后面写了个“1”。江甜心一紧,赶紧去右边,奈何看南一的人多,她怎么蹦都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脑勺,偏偏大家说“第三第四”,就是没人说“第二”,江甜登时急得团团转。
陆允信的名字从来都是广为流传。他从奥赛班出来,困眯着眼、插兜走的模样时常被江外婆形容成“不敞亮”。可落在其他女生眼里,那股无所谓的散漫姿态带着莫大的吸引力。不少路过的女生强撑淡定瞄一眼,立马脸红地拉扯着同伴的袖子走远。
经过文化长廊,再到操场,正前方是公告栏。陆允信放慢步子:“过去看看?”
“不是知道结果了吗?”冯蔚然奇怪。
沈传顺着陆允信的视线瞟到一抹晃来跳去的身影,和冯蔚然使了个眼色。
公告栏前面的同学撤出,江甜趁着空隙看到陆允信“98.5”,顿时松一口气。幸好,他还是第一,要不长期考第一的人突然考了第二,多多少少都会难受呐。
江甜感谢了完毛线在日记本扉页给自己画的锦鲤,转身,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正好看到陆允信。陆允信朝江甜走,江甜笑着给陆允信指红布,口型“你第一”三个字还没说完,便见一个女生小跑过来,隔着差不多一米,挡在陆允信身前。
女生叫施未渝,金发及腰自然卷,蓝眸挺鼻,混血的五官漂亮又立体,暑假和她哥哥施志一起参加夏令营,被不少男生奉为女神。施未渝“hey”一声给陆允信打招呼:“惊喜吗,我搬家要转到南一或者南外,我想到你在这里,就转到了南一……”
陆允信疏离地颔了一下首,施未渝越过她朝江甜走,沿着她微滞的目光一瞥,蹙眉:“有这么好看?”
“啊?”江甜思量着施未渝得有一米七,身材好,目送她飘逸的卷发消失在转角,心不在焉,“没有你好看。”
陆允信“噢”一下:“我住读了,和沈传他们一个寝。”
“冯蔚然给我说了啊。”
陆允信被她不走心的样子噎得堵胸口:那我先回去了?”
江甜还在消化突然冒出来的施未渝:“嗯,我再看看北三同学,名单上有好多认识的。”
话没完,陆允信重重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陆……”江甜扯了发圈重新扎,见周围同学纷纷望着自己和他,噤声,然后烫着脸、鹌鹑状缩到陆允信旁边,“走吧。”
斜阳把一高一矮的影子拉长,时不时碰碰头。
陆允信悄无声息勾起唇。
后面冯蔚然模仿着,把自己影子和船长撞一起,沈传笑着踹他:“妈的智障。”
第一周课程紧。第二周,普通同学把模式从“假期”调到了“上课”。
临近省赛,进入奥赛复试的同学周末和北三、南外一起集训。一中新校区已经落成,高三率先搬过去,周一到周五,奥赛老师就借用晚自习时间在空置的高三区给选手拉进度,四处都是压力。
江甜课间做作业,陆允信刷卷子。江甜偶尔有一两道题不会,就把练习册推到桌子间,用笔把题号圈出来,小声叙述是哪里有问题。陆允信明明没看也没听的样子,却能在江甜说完后,准确无误地给她划条件,一两句点明思路,如果是以前做过的,就皱眉报题号,笔尾轻落在她手背上:“归纳要用脑子,不是用笔。”
如果是没做过的,末了,顺手给她画个五角星。
江甜高一数学成绩不稳,高二开始,不管是课堂测、板块测、还是周测,陆允信稳坐第一,新转来的施志万年老二,江甜则是基本不下一四零。
同学们把陆允信的功劳看在眼里,不少同学抱着有答案、有解析、有其他人会的作业过来问,陆允信统一面无表情:“不会。”
江甜还没来得及给陆允信帮腔,施志笑呵呵拉过同学:“我会我会,哪道题,我入了复试啊,不过没乱用。”施志家是海归,普通话不好,很难发三声,学男生说“卵用”总是会说成“乱用”,“宋亦修就能把我压下,横竖都是淘汰,运哥不一样啊,运哥和宋易修刚的希望很大……”
大课间,江甜陪秦诗去小卖部买了棒棒糖,自己拿一根,放一根到陆允信桌角。
陆允信换张草稿纸。
江甜趴在桌上,边剥糖纸边软绵绵道:“还是要休息,你这样一直坐着腰背不会痛吗,突然怀念你高一从早睡到晚。”
不知道是谁高一又在念他只知道睡觉。陆允信唇角抽一下,算出个答案。
江甜:“感觉你这次求胜欲比以前强很多,不过宋易修也很强,”江甜抠着塑料棍上的残纸,“绝对稳扎稳打,如果他实力在一四八,那么他卷子做下来也一定是一四八,如果实力是满分,那他做下来也一定是满分,稳到变态的那种。”
陆允信把三加二心算成六,不动声色划掉错误答案。
“你呢。”江甜轻言。
冯蔚然在睡觉,沈传把薯片抛进座位:“允哥其实就任性了一点,这次要他做完那道证明题抄一下题干,一分,根本不会有劳什子并列第一。”
“还有那个,”沈传敲太阳穴,补充,“少做一条辅助线,又懒得检查。”见陆允信笔尖停下,沈传赶紧嬉着圆场,“其实怪考的那天下午,教室后面不知道进了只什么鸟,一直‘叽叽喳喳’。”
江甜笑着用某人的话噎某人:“不知道是谁教育过我,拎清考点绝对必要,败在细节就是浮躁……”
她话还没完,陆允信偏头,就着她手含住棒棒糖,然后稍稍施力把棒棒糖从她手里扯出来。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讲台上还有同学和老师为了真知辩得面红耳赤。这人怎么这么,这么……
江甜热脸,嗔:“我不是给你买了嘛。”
陆允信“嘎嘣”几口嚼碎真知棒,把塑料棍扔进两人桌间、挂在江甜那边挂钩的口袋,道:“你话多,不抢你抢谁的。”
“……”
“还委屈上了?”陆允信凶她,“做作业,看什么看,信不信以后你买一次我抢一次。”
江甜脸红着拧他胳膊:“陆恶霸!”
力气和挠痒痒一样,陆允信鼻尖哼一声笑。
江甜怼他归怼他,调戏归调戏,却也把他的黑眼圈记心里,周日还专门买了一大堆食材在厨房里忙活。
明瑛过来串门:“外公外婆还没从茶话会回来啊,”明瑛惊奇,“炖的什么?好香。”
“他们待会儿回来,”江甜握着锅铲瞟一眼时间,陷着两个小酒窝,“鸡肉,有没有闻出来?超市阿姨给我说是最补人的山鸡,我直接煮着淘了淘,然后照着网上攻略丢一锅炖。”
“可以的,下次想喝给明阿姨说一声就行,”明瑛开玩笑,“还是说给谁炖的?”
“陆允信他们奥赛上得天昏地暗,”江甜意识说漏了嘴,弥补,“他这学期给我讲了挺多题。”
时间到,江甜掀开砂锅舀一勺试一口:“好像挺正常,”又舀给明瑛。
“不错不错。”明瑛试,也认可,随后体贴道,“我端过来的菜估计等不到你外公外婆回来就得冷,你先吃,我帮你把汤送过去。”
奥赛班下课,陆允信起身就看到了在门口张望的明瑛,以及明瑛手上的保温桶。
“妈,”陆允信疑惑,“你怎么突然……”
明瑛一边和出门的同学点头致意,一边把陆允信拉到角落,塞给他:“知道是谁做的吗?”
陆允信用眼神问。
明瑛牵着儿子衣袖:“我给你说,今天一大早,人甜甜床都没赖就去了超市,折腾一上午,真的好细心,一步步照着步骤做出来的,色香味俱全,懂?”
“……”陆允信突然脑仁疼,打着哈哈想把东西还给明瑛:“我记起老师让我去他办公室,估计——”
明瑛赶紧溜。
中午教室人不多,几个同学整理笔记,几个同学吸泡面、啃面包。
自省赛开始,宋易修妈妈在一中门口酒店订了个单间,每顿饭都亲自做了给宋易修送进来。陆允信坐在宋易修后面,回去时不经意瞟到他的饭盒:小牛排鲜嫩多汁,芝士虾仁色泽饱满,油麦菜绿油油,放了豆芽体味的大骨汤真的香味四溢。
陆允信打开自己的保温盒,少许有些……香?
肯定是超市切的,鸡肉大小倒均匀,陆允信盯着桶里量放得和炒菜差不多的当归、枸杞一系列,一手握叉子,一手举筷子,不知该如何下口。
当初那两个半生不熟的粽子,可是让他在厕所待了一下午。
不知是他真的在叹气,还是有幻觉,宋易修转头过,撞见陆允信满脸菜色:“你妈妈厨艺不好?”
“挺好。”
“那你怎么这么,”宋易修措辞,“恐惧?”他凑上来闻了闻,“还挺香啊,你别这么……”
“没有,”陆允信抬头,面色如常,“只是很少吃到江甜做的东西。”
“她做的啊。”宋易修忖片刻,压下欢欣,把自己桌上琳琅的盒子端过来,同样博弈,“碰巧都送饭,一起吃可以吗?”
陆允信“嗯”一声,开动。
宋易修假装无异地夹菜,只是每一夹,都朝着保温桶里的鸡肉和补药伸。
陆允信夹几次虾仁、油麦菜、牛排,想朝保温桶里探,偏偏总能遇上宋易修挡他的筷子,宋易修刻意,陆允信默默换菜,也不多说。
两人就这样,近乎交换,把午饭“共享”得一干二净。
晚上晚自习,江甜总觉得肚子胀鼓鼓的,幸好陆允信在奥赛班,要不然听到肚子叫得多尴尬。一下课江甜就朝厕所跑,脱裤子看,姨妈没有来。她只当自己下午喝了冰抹茶,头疼地垫了块姨妈巾。
与此同时,专门供给集训、不熄灯的宿舍楼内。
宋易修一回寝室就开始跑厕所,拉得“噼里啪啦”。
室友们洗漱完了,宋易修还在奔厕所。
冯蔚然在外面涮衣服:“你跑几次了?”
宋易修苦:“六次。”
“马上十一点了,”冯蔚然说,“要是船长的药不管用,就出去看看吧。”
“好多了,”宋易修话没说话,又是“嘟嘭哗啦”。
大家本是心疼,可偏偏宋易修在绝望里唱起了歌:“感恩的心,啪啪,感谢命运,哗哗哗,伴我一生,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啪啪。”
隔最近的冯蔚然感受着他的心酸,没忍住“噗嗤”,里面几个男生立马笑出声。
“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哗哗哗,我看见这人间坎坷辛苦。”
“我还有多少爱,哗,我还有多少泪,让苍天知道,”宋易修声泪俱下,“我不认输!”
男生笑得直不起腰。
陆允信亦扬了一下唇,推门出去,没忍住地江甜发了一条短信:“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对方秒回:“?”
陆允信推开天台门,直接拨过去,响了十几下。
江甜披着外套奔到阳台,小心按下接通。
“江小姐,”陆允信唤她,音裹着夜风缓缓渡耳,低低的,似噙着笑,“我们以后可以不碰厨房吗?”
“是我熬的鸡汤太难喝了?你这样很打消我积极性欸。”江甜揉着肚子道。
“你还好?”陆允信问,“宋易修喝完了跑了一晚上厕所,现在人似乎挺虚脱。”
“怪不得,”江甜恍然,“我出锅尝了一口,刚刚也不舒服,幸好你没喝,要是你有什么我大概会愧疚死,要是你明天参加不了奥赛,估摸东郭用眼神就能把我秒掉。”
她把抹脖子的音模仿得绘声绘色,陆允信失笑:“难道你不关心一下宋易修?”他忖,“毕竟是你的鸡汤让他快要崩溃。”
这下,对面沉默。
夜风呼呼,就在陆允信握紧栏杆、因为她的沉默生出些不知名的情绪时……
“感觉女孩子大半夜和男孩子打电话发短信关心什么的,好像不太好吧,如果他明天主动戳我,我就回,他不戳我,我就装傻吧。”
江甜说得为难,陆允信放平的唇角顺着她细软的音节悄然勾起,声线却是朝下压了些:“你给移动充了会员?”
“嗯?”
“不用我说过的话怼我、不叽叽喳喳唠叨,不要稍微说你一点就哼哼的话,”陆允信轻笑,“你声音……还蛮好听。”
江甜语文好,缩句缩掉前置条件,抓牢后面半句。默半晌,她摁住随风翩跹的衣摆:“这好像是我最近第二次,怀疑是错觉。”
“第一次?”
“毛线给我说她有六块腹肌,我不信,结果她撩衣服让我摸,那触感,啧,”江甜回味,“肚子上有线条感觉真的很神奇,就大家构造都一样,为什么她就可以……”
“max”的名字陆允信在奥赛课间听很多人提起,他一眼认出是谁,然后,在男女通吃的“卧槽好苏”“真的帅”“甜,天呐被帅得合不拢腿”的各种跪声里,寡淡着神色说:“不认识。”
再想想开学第一天,她看施志妹妹、收都收不回来的眼神……
“江甜。”陆允信极为平静地叫她名字。
“嗯?”
“我也有。”
“……”
陆允信微笑:“八块。”
“……”
江甜消化好一会儿,把自己都脑补得面红耳赤,这才清嗓子,强撑平静:“八块又怎么了?反正我没摸过。”
陆允信嘴角刻薄的弧度越牵越大:“摸过不认账江甜你胆子很大——”
“一次自行车,一次电梯,情况紧急,我都没有好好感受啊!”江甜凭空起了丝背锅的委屈,嘟囔,“你有本事站着别动,正儿八经撩起来让我摸一次啊。”
“那你要先有本事下楼。”陆允信嗤一声。
十一点半,四下漆黑。
宿舍楼在左右两端,江甜到校门口了,陆允信还没到,江甜低头瞟了一眼睡衣裤,索性拉好外套,翻墙去了灯火繁盛的美食街。
江甜用身上东拼西凑的五块钱买了份冷面,加了陆允信喜欢吃的番茄酱,付完钱刚走,便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皱纹满脸的老太太弯着腰给自己作揖“求求,给点吃的”,江甜犹豫一秒,还是把冷面放到了她干巴巴的手上,还给了她一张纸。
返校自然是空手。
长街,路灯,他站在昏黄的光源里,切出绰绰的影。
江甜小跑过去:“想知道我怎么出来的吗?”不待他回答,她憋不住,“阿姨看我超可爱,就放我出来了,”说着,她捧脸作小花状朝陆允信眨眼,“可爱吗?可爱吗?”
陆允信唇角在暗处抽搐,脸到亮时,把手里的纸杯递给她。
温热水?
江甜茫然。
陆允信从兜里摸出蒙脱石散粉和消炎药:“你肠胃本来不好,肯定有炎症,吃一次。”
怎么和程女士一样,江甜讨厌石散粉的口感:“我就拉了一次,已经不拉了。”
话没说完,陆允信长指撕开包装,把石散粉倒进温水,摇一摇,然后,掌心摊着四颗胶囊,看她:“自己吃还是我灌。”
“我不要。”
“我灌?”
“喂我可以考虑考虑,”撞上陆允信略带压迫的视线,江甜怂,温温吞吞从他手心把药捡起来,“那我吃完你要给我摸腹肌,本来给你买了冷面,结果给一没吃饭的老太太,一定要给我摸哦。”
陆允信面瘫。
“好好,马上,”江甜委委屈屈,“你不要总是瞪我嘛。”别人半夜约会,不说kiss,至少小手得牵牵吧。
自己和陆允信出来,说好的摸腹肌,结果呢,吃药!吃药!吃你妹的药!
校门旁新刷漆的栅栏锃亮,紫色的小灌木里隐着“吱吱”虫鸣。
江甜在陆允信注视下艰难喝完水,没好声没好气把空杯子摁他手上:“喏。”
“吃一次应该就会好,”陆允信道,“待会儿你把药拿回去备在寝室。”
江甜本就听得敷衍,视线触及某处,倏地一亮:“陆允信你肩膀什么时候爬了只好小好可爱的蜗牛——”
“哪!”陆允信顿时神色凝重,蹬蹬高蹦两下,“还有吗?”
江甜好整以暇地抱臂:“还有。”
“快给我摘下去啊!”陆允信紧张地拽她,“你快摘!”
“你太高我够不到——”
陆允信倏地把江甜抱起来,快频率地耸肩:“你现在快摘,很恶心,真的很恶心!”
“……”
陆允信快跪了,声线抖,“你动作快点!”
“……”
“到底还有没有啊。”
陆允信单臂环抱着江甜,臂上是江甜的臀。江甜比他稍稍高些,扶着他宽阔的背。
夜色下,蛐蛐的叫声消了,他的着急、紧张、害怕、嫌恶透过两人紧贴的身体,一寸一厘地填成江甜耳畔的热闹。
她眼睫在眼窝轻颤好一会儿,象征性在他肩上摸一下:“没了。”
陆允信松一口气,江甜身体贴着他身体朝下滑一点。
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忽至的安静里,陆允信慢慢回神,因为刚才的恐惧感到别扭,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感受着十五岁少女独有的、柔和青涩的身体线条。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压着自己身体,尤其是小腹上、脖子下的绵软。江甜睡衣薄,隔着两层布料,她呼吸,他亦呼吸,她沿着他硬邦邦的胸膛向下,可以清晰地数出……一块,两块……六块,七块,八。
“咕哝。”江甜喉咙克制不住地滚一下,偏过头,鼻尖刚好扫过陆允信下巴,呼吸一缠,陆允信胸膛起伏,施着力道把她朝怀里压了压。
江甜吞口水,几乎气音:“我们——”
一道白光突然地照到两人身上,上下晃。
保安大叔嗓门浑厚:“谁!”
陆允信反手挡住江甜的眼睛,江甜慌忙地挣开他:“快跑啊。”
“为什么跑?”
江甜拉他:“你还要不要奥赛资格了,”陆允信不动,江甜一边看追上来的保安还有多远,一边慌乱拽,“而且程女士——”
话还没完,陆允信弯身将江甜拉到背上拔腿开跑。
“前面的同学给我站住!”又传来教导主任的吼声。
陆允信下台阶,江甜频频后看:“还在追,十米,十米。”
陆允信腿长,眼看着甩开些,背上小姑娘“啊”一声,颠颠地:“我拖鞋掉了只!”
“不要了。”
“可……”
陆允信又折回去,“抱紧”,弯身勾起。
又怕两步,江甜想哭:“另一只也掉了。”
陆允信累得改用嘴呼吸,偏偏身后一行保安和教导主任穷追不舍:“给我站住!胆子还肥,跑了罪加一等,就是抓你们这群违规早恋还翻墙的差生。”
陆允信跑着跑着,停下脚步。
江甜紧张地回头:“天哪,他们要追上来了,我下来吧,我牵着你,”她挣下去,面朝他声音抖,“被抓到就惨了,陆允信,你怎么了,快跑啊。”
陆允信慢慢低头,“我好像,”他望着鞋底陷着那团东西,语气颇为复杂,“踩到了狗屎……”
电筒打到两人身上,江甜楞一下,“噗哈哈哈”……
江甜还没笑完,教导主任便呵斥着“大半夜在校门口私会还敢跑”,和保安一起冲上来,教导主任“早恋差生”“陆允信啊,省赛资格”“请家长”把江甜唬得一愣一愣,陆允信抬脚在草坪上重重蹭两下,手搭在江甜背上,以一种隐喻庇护的姿势虚揽着江甜离开。
第二天中午,陆允信从奥赛考场出来,去教室接江甜。
江甜紧张,状似无意和他聊:“为什么会怕那什么,冯蔚然他们知道了估计会笑崩。”
“是讨厌所有触须有触角的生物,”陆允信说,“黏腻阴湿的蠕动感或者坚硬的角质会让人想起一些不愿意想起的——”
“你看阳光照树下的粉尘是不是丁达尔效应?”江甜突然转移话题。
陆允信听她轻快语气里藏着的小心,若有若无的痒意好似从喉咙蔓至心尖。他一边轻“嗯”,一边抬手,替她挡住叶隙间幢幢的亮。
上二楼,教务处,“扣扣。”
“进来。”
陆允信推门,明女士和江外婆已经坐在里面。会客厅很大,木桌、绿萝和框裱过的字画很出意境。教导主任见两人进来,招手:“正好,你们俩具体说一下昨晚,熄灯之后。”
江甜站定,对上江外婆似笑非笑的神色,微垂头。
江甜还在斟酌,陆允信已经不急不慢地出声:“我头疼,不想麻烦宿管,就翻了墙,走在路上的时候,江甜问我问题,说她寝室有药,我就让她给我送下来了,然后去校门口便利店接热水,校门口有路灯,我在将就着吃药。”
就变成了看到的那样。
陆允信点到为止。
教导主任:“你们抱在一起。”
“我头疼得撑不住。”陆允信面不改色。
“吃药就大大方方吃药,没作贼不心虚,”教导主任质疑,“你们为什么跑?”
江甜细声:“我是说自己生病了,才找阿姨借的卡出来,”江甜说,“电筒一照,我当时没想明白,本来是害怕产生误会,结果反而产生了更大的误会。”
“所以你们没早恋?”教导主任不太信。
“没有。”江甜咬定。
默几秒。
陆允信插在兜里的手微微动一下,然后半阖着眼睫,用极为平静的嗓音跟道:“没有。”
一秒,两秒,三秒。
一时的安静中。
“这就是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江外婆接话。
“对,”明瑛帮腔,瞟到儿子微红的耳根,若无睹道,“下次生病可以回家,”说着,她给教导主任道歉,“他第一次住读,不太懂什么翻墙啊熄灯的规矩,还请主任多包容多见谅。”
家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主任自然没法摆谱。他清清嗓子,给明瑛说:“大家都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知道青春期躁动很正常,男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给父母说,父母这个时候还是要多费些心力管教,陆允信成绩好,可也要顾及人家女生的未来发展,您说是吧。”
明瑛连连点头:“我一定多加注意。”
主任又给江外婆说:“我之前问过,陆允信和江甜是同桌,每堂课都坐在一起,女孩子可能消化课程会慢一点,所以深夜问问题一类,家长还是要注意把控,”教导主任推心置腹,“我自己家也是个闺女,所以克制不住害怕女孩吃亏的倾向,尤其之前几年,还有堕胎这样的事情。”
江外婆附和:“是。”
两个家长看上去都是有文化懂教育的人。江甜和陆允信除了眼神交流,也没有想象中亲密。加上陆允信奥赛资质和日程摆在那,主任前嘴说完“不记过”“以后注意”,送四个人出会客厅,后眼便在视听器里看到两个明明不怎么熟的家长说说笑笑。
江外婆给江甜许诺:“我不会给你妈告状,但在一起也好,不喜欢也罢,你们自己都要把握住分寸。”
明瑛赞同:“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做什么样的事儿,你们俩没进来解释之前,那教导主任可是给我们吹自己手撕了多少对雏翅鸳鸯。”
江甜脸被最后四个字羞得脸发红……山呼海啸又归于平静。
国庆长假过完,文化长廊上的黄叶厚铺一路,路上挂满了金秋艺术节的横幅。这个时候的学校像一个魔法箱,不经意溜到一块转角空地,都能遇见开着MP4,跟着节奏排练的女生。江甜身高不合群不参演群舞,每天给秦诗她们找场地,和场地附近的班级勾兑排练时间,给跳舞的女生们带饭,奔波来奔波去,累而充实。
刚入中旬,长廊最前面那块一直空着的黑板挂上喜报,被教导主任压了快一个月的谣言才经由保安队深夜面馆被放了出来。
“你知道那个全国赛金牌,据说拿到了清北双保送资格,就陆允信。”
“对,他上个月大半夜的和他们班一女生在校门口搂搂抱抱,被教导主任和保安队一起抓包,教导主任就是为了陆允信这次拿这金疙瘩,处分没处分,批评没批评。”
除了高二关注前列成绩的尖子生,江甜在其他年级并没有什么知名度。
加上江甜和陆允信“不同寻常”的关系只有一班的同学清楚,流言传着传着,重点自然而然偏移成:“没毛病,你要是保证每年拿金牌,给学校招生无形填充多少指标,就算你换女朋友和以前傅爷一样,教导主任也不敢说你一个不。不过允哥金牌拿太腻,不拿反而更有看点。”
“你听说他这次那个八卦了吗,有人说他后劲不足,然后竞争对手什么什么……”
江甜不过是去小卖部买桶泡面,七七八八听了一路,回来掀开盖泡面还没叉子,当即忿忿:“有这种祈祷别人不拿金牌的操作吗,你没看到人家艰难,不等于人家在玩啊。”
陆允信在整理天文照,停手从抽屉里摸出一条抹茶悠哈,没抬头地递给江甜。
江甜分给前后座,冯蔚然接糖,客观道:“允哥这次前期走得确实比以前困苦,不过宋易修退赛之后,基本就很顺了。”
“宋易修退赛?”江甜拧眉,“什么时候啊。”
“就省赛啊,”冯蔚然大大咧咧道,“就他头天吃坏了肚子,边拉边唱了一晚上感恩的心,第二天整个人来不起,除了退赛还能怎么办,”冯蔚然说,“虽说积分并排第一退,确实有点可惜。”
陆允信正在思量一张星云照分到哪类,江甜拉住照片另一端,小声道:“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
“我告诉过,”陆允信说,“你没关心。”
“我说的是退赛。”
陆允信缓缓停下手:“有什么区别吗?”
“为什么没区别?”江甜调料包拆了一半,没有吃的心思,“如果他只是拉肚子,我就觉得还好,可奥赛,”江甜思量,“金牌保送,银牌铜牌有降分资格,一想到我一盅鸡汤耽误人家上清华北大,”江甜抱着桶,“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最后四个字出来,其他同学喧哗依旧,两人间的氛围却陷入诡异的沉默。冯蔚然左看看江甜,右看看陆允信,打圆场说:“高二还有机会,甜姐儿你也别太……”接不出形容词。
“江甜,”陆允信用极为平静的目光望着她,“第一,他知道是你煮的,我没有隐瞒。”
“第二,东西是他自己喝的,你没有逼他。”
“第三,比赛是他自己弃的,自己做选择自己承担后果,”陆允信说,“我觉得并没有什么问题。”
江甜想到陆允信:“奥赛本来就辛苦,他其他科受了影响还落得这结果,万一心态崩了,万一有阴影明年不想参加了,万一高考刚好离清华北大差个降分的距离,那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万一宋易修没考上清北,万一宋易修找不到好工作?”陆允信学她,“明明最不关你的事,我不知道你在自疚什么,还是说,”陆允信唇角徐徐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万一宋易修喜欢你,给你表白,你愧疚又心软是不是就会顺水推舟——”
“陆允信你不可理喻!”江甜“嘭”地把泡面盒罢进垃圾袋。
陆允信缓缓敛颜,然后不急不缓捞起已经分好类的照片,一股脑塞进书包里。
当天三节晚自习,江甜和陆允信没说一句话。
最后一节下课铃声响,陆允信收拾好书包站起来:“让一下。”
江甜保持着在草稿纸上划单词的频率,把凳子朝前挪一点。
陆允信说“谢谢”,江甜头也没抬。
第二天江甜收作业,屈指交陆允信课桌:“笔记。”
陆允信趴桌上睡觉,理也没理。
他惯用的笔记纸从语文书里露出个夹角,江甜熟视无睹,直接写了他名字未交,上报老师。
就算在走廊遇到,两人也是挂着同款陌生人表情擦肩而过。
秦诗和沈传看到,问说“怎么了,允哥和甜姐儿有什么问题吗,”两人异口同声:“没有啊。”
江甜不在座位,陆允信会和冯蔚然沈传乃至施志说两句话。
江甜在座位,陆允信沉默到开始做作业了,完全没有对江甜开口的意思。
江甜话向来多。
平素吃到有双黄的卤蛋会和陆允信说,班主任扎头发是没洗头、不扎头发就是洗头了的规律会归纳给陆允信听,还有哪个男同学和哪个女同学校服下是情侣衬衫会给陆允信普及八卦。可现在,她有多少次话到嘴边,就有多少次咽回喉咙。
任凭心上握一只手,渐渐收,越收越紧,紧到窒息时蓦地放开,又酸又涩的情绪随着呼吸蔓延至四肢五骸……
江甜忙着,转眼就是十月底。
金秋艺术节总决赛。江甜排练秦诗领舞的节目以98的高分狂甩第二名五分夺得冠军,江甜作为班长,踩着全场的掌声和一班的欢呼上台领奖。
下来后,最边上的同学问:“可以看看奖杯吗?”
“可以。”
“甜姐儿给我看一眼。”
“可以。”
“甜姐儿你长到一米六的愿望实现了吗?刚刚站三班那大汉身边简直爸爸和闺女,奖杯给我瞟一眼,以前都是奖状,今年突然高级。”
“快了快了,”江甜贫道,“差个六七厘米不舍全入就是一米六。”
同学们笑作一团。
前五个同学看了,第六个座位是陆允信,江甜接过奖杯,状似无意实则藏着小心地,笑问:“你要看吗?”
陆允信正在玩游戏,听到江甜的话,他走位灵活、输出流畅、直接以回避的方式把身体转向另一个方向。
江甜眸光闪了闪,停留几秒后,神色如常地把奖杯交给班主任。
一班坐的最前面,退场走最后面,人潮涌动,江甜和陆允信又刚好被挤在了一起。
陆允信身高,手长,江甜偶尔碰到,会在微疼中克制自己想看他的心,偏偏体育馆灯光流转,把他的影子拉得壁垒分明。
江甜咬唇:“你……”
话音刚出,陆允信侧身朝另一个方向走,背影三两下消失在转角尽头。
江甜在原地笑了笑,然后去了无人的开水间,拨通毛线电话。
她一开口,哑了嗓子:“毛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真的好累好累……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些天我白天上课下课课间排节目,作业做到一点睡,生物钟五点起,累到昏厥脑子里都还是他,我想和他说话,想问问他我们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他真的冷漠得很彻底,为什么不好受的只有我,为什么快崩溃的只有我……为什么他可以那么冷静平常,看上去,好像没有丁点难过……”
一个电话,打得语不成声。
而一墙之隔的休息室内,陆允信背靠门板,手上虚握着屏幕窄小的手机。
界面是短信,时间是之前省赛周一,署名“宋易修”发“谢谢”,陆允信到今天都没回复。
他听小姑娘细细嘤嘤委屈至极的哭诉,听她说看上去好像没有丁点难过,手指蓦地拢紧。他唇抿成线,喉咙连动,半阖的眼微红,蓄着一点点极想控制又几不可查的润。
这些天,十五天八个小时零十六分钟。
嗯,陆允信真的真的真的一点也不想江甜,一点也不想给她打电话发短信,一点也不想在她和别人谈笑时理她,一点也不想说她不去食堂的懒,八桶泡面四包薯片三条悠哈两袋辣条,吃辣条时油粘过左手拇指和右手无名指。
嗯,陆允信真的真的真的一点也不难过。
江甜打完电话,离开。
好一会后,旁边那扇门,才徐徐推开。
周五放学,校门口拥堵嘈杂,曾经载过陆允信的出租车司机再次遇上这个神经病,跟公交车去南大又回一中的单子跑第二次,司机发现端倪:“和女朋友闹矛盾了?小姑娘都口是心非,大老爷们能屈能伸服个软什么事儿都没了。”
周六,明瑛约江甜逛街,决口没提陆允信。晚上回去后,江甜朝墙壁望一眼,回望她的,也是墙壁。
大概就是在这时候,她第一次想到了放弃。
11月1日,晴。
熬的汤他不喜欢喝,想求和他总是转身。明明想说给宋易修道歉,想说让他陪我去北城给宋易修道歉,想说让他陪我去北城看一看马上要翻新变样的北三中……真的真的熬不住。为什么要说,你和宋易修在一起,你和宋易修在一起。
真的真的。
陆允信靠近,陆允信远离,陆允信挑眉笑,他眉目泠泠裹冰霜。
走向他的路满一块,空一块。
江甜举步维艰。
如果牵连成为负担……
江甜合上日记本,房间灯熄的刹那,隔壁的光恰好亮起。
填了留校,送她回家,返回学校又翻墙回来,隔她近一点吧。陆允信想,这样会隔她近一点。近到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她关门,她洗澡,她安静了一小时十八分五十六秒……
陆允信靠着床,眼睫半阖。
他一下一下捋着面条的背,修长的指节没在哥威斯犬的软毛里。
陆允信眸光轻闪,“面条,”他发音低缓,喉结滚如三月江南屋檐瓦片上将落未落的雨,“你说,我是不是很混蛋……”
面条扬身,轻轻蹭了蹭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