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郭东薇被带走。
当天第一节晚自习没下,郭东薇就揣着不具备立案条件、但造成影响取消本年度评优评先资格回了学校,在办公室见了杨紫婵的家长。
体态臃肿的中年女人带着三岁大乱翻东西的小男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婵婵不懂事,小姑娘的矛盾而已,郭老师你没必要较真。”
不知郭东薇说了什么。
后来,中年妇女勃然的怒骂响彻整层教学楼:“什么叫偷窃,脏水别乱泼,我家婵婵每个月生活费可不止三百!”
“你们一中有什么牛气,什么破校训,我不信没了你们一中我婵婵考不上清华北大,龟儿背时的校长老师……”
相隔不远的教室闹哄哄,当晚杨紫婵回家没回宿舍。
第二天一早,她床位和课桌都被人收得干干净净。
偷室友钱,母亲出言不逊,东郭力排众议还原事实,有流言,有蜚语,石子般投入期末月的浩渺题海,惊起一两层浪花后,海面又是灰蒙平静,同学们每天机械地上课,课间做作业,刷题刷到十点多,回寝室冲个澡睡觉。
好几次江甜压力大,躲在阳台偷偷给陆允信打电话:“为什么要依照期末成绩全年级拉通了重新分班啊,原先在尖子班的同学就一点优势都不给吗。”
“优胜劣汰,很公平。”陆允信大概在吃东西,说话含混。
“可一想到我六点四十到教室,就有平行班亮了灯在读英语,”江甜在栏杆上抹下一指灰,“我就恨不得自己每天不眠不休,查漏补缺,啊啊啊不说了,马上十一点,我去刷牙做两篇阅读再睡,啊啊啊秦诗在用洗手台,刚好跳了01秒,我们把这分钟说完不能把钱白给移动。”
“做什么阅读啊,”陆允信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她矛盾又着急的样子,懒洋洋道,“洗洗睡。”
夜色空旷,江甜耳朵灌了风,微微痒:“知道啦知道啦,你和程女士都讲好好休息,我知道你们关心我,可说了有原题,要是我没做到,刚好又考到了,我大概要后悔死。”
“我没关心你,没让你好好休息。”
江甜诧异:“啊?”
“别人多努力说不定多考点,但你多做少做都是那么点分,不如睡觉做梦来得实际,毕竟别人正常水平,而你,”陆允信顿一下,“比较笨。”
一秒,两秒,三秒沉默。
“你在吃什么?”江甜问。
“馄饨——”
“噎死你!”
“……”
期末考前三天放端午假,江甜回家调整。明瑛和江外婆在大阳台上包粽子,江甜慢吞吞吃完早饭,过去帮忙。
阴天没太阳,微风在八九点送来楼下的花香。江甜身上的泡泡袖家居裙覆住膝盖,露出两条白皙纤细的小腿。明瑛拌料,江甜就跟着江外婆把苇叶三折,再蜷成漏斗状,小心翼翼用勺子舀糯米,一路守着粽子出锅,听外婆的话给对面端过去。
先把外婆包的、个大又饱满的放邻居桌上,她拎着两个自己艰难困苦、各种不协调包出来的粽子推开阳台门,蹦到陆允信旁边:“喏。”
陆允信“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不想吃。”
“试试。”江甜碰他胳膊。
“我早饭吃得晚,没饿。”陆允信合上笔记本。
江甜蹲在他旁边,抿唇眼巴巴望着他。
陆允信太阳穴狠狠跳了一下,拧着眉头接过那两个凹凸不平,看起来就很小儿麻痹的粽子,咳一下,然后满脸嫌弃地打开至留下最后一折,小口咬一下。
糯米夹生,咸蛋黄硬得像石头,糖加多了,甜到发齁。
江甜两眼含光地看着他咽下去:“怎么样怎么样,我还是第一次包粽子,我亲手包的,好吃吗?”
陆允信:“看我表情。”
江甜甄别了一会,蹙眉:“很……勉强?”
“很难吃。”
江甜小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真的啊,那你别吃了,这么难受,我试试,”说着,她想拿回一个,“你别为难自己。”
陆允信倏地抬手圈住两个粽子:“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江甜苦道:“可你不是说很难吃吗?”
“勉强,”陆允信打着哈哈敷衍,“物理卷子做完了吗?数学卷子做完了吗?化学公式整理了吗?”
江甜摇头。
“没去赶紧去,磨磨蹭蹭的,我告诉你,要是考到我给你讲的原题你还错,”陆允信冷笑一声,“下学期,要是你桌子还乱成那样,还把东西朝我桌上堆,信不信我反手就把你书全给你扔楼下垃圾堆。”
他又凶又恶。
江甜赶紧夹着尾巴溜。
陆允信瞥她跑没影,埋头不自觉地笑一下,看到桌上两个粽子又敛了神色,拍两张照,再给自己做了近五分钟的心理工作,这才挂着慷慨就义脸、极为不情不愿地下嘴。
晚上,明女士守着面条念叨:“给你说了不能吃粽子不能吃不能吃,你偏偏不听话,你消化本来就不好,万一半夜拉肚子发烧怎么办?”
高大像羊羔的哥威斯犬发出委屈的低呜。
明女士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狗头:“还嗷?你还嗷上了?老太太说端过来了仨蛋黄仨鲜肉,可蛋黄就只有一个了,甜甜包得松,不是你吃得还能是谁,臭小子?”
面条眨眼。
“不管水煮蛋茶叶蛋还是咸蛋,他都不吃蛋黄,闻到蛋黄的味都想吐,我给他煮了多少个蛋,他就扔了多少蛋黄……臭小子浑归浑,把你捡回来从小奶狗养这么大,”明瑛教育,“你不能把这种完全不切实际的锅扔给他。”
一墙之隔,江甜在床上一下一下蹦着,给毛线说:“完了,我觉得我以后会是贤妻良母怎么办,你不知道,白天我包了两个粽子端给他,他嘴上说着不好吃,我躲在旁边看他,看他看了好久,最后还满是幸福地吃完那一刻!我就明白,绝对的色香味俱全,”江甜感慨,“我对食物的天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毛线沉默。
“真的,你别不信,”江甜兴奋道,“我都能想象出以后和他在一起,洗手作羹汤的样子了。”
毛线还是沉默。
江甜跳累了,靠着床头休息,轻喘着气道:“早上我会早起给他熬粥,他起床,穿好西装打好领带,从背后抱着我,说这粥好香,我就娇羞一笑,回他谢谢夸奖。中午十二点,我做好午饭等他,给他开门给他拎包,甜甜对他笑,老公你回来啦,老公我炖了你最喜欢的排骨汤,还炒了土豆片,宫保鸡丁,大厨水准……晚上嘛。”
江甜认真想,“我就先给他打电话,问老公你要吃什么,简单一点还是丰盛一点,老公你想吃日料还是披萨或者中餐,老公你喜欢哪个菜系,亲爱的老公你不要怕我累啦,老公……毛线你人呢?”
“你继续,”毛线鼓励,“我实时录着语音呢,一分钟还没完。”
江甜懵然:“你在给谁发?”
“啊?就我上次来见那网友沈传,他哥们,一起打游戏加了个好友,你继续啊,”毛线敷衍不过,“好了好了,”她学江甜的语气,“就你亲爱的老公陆允信。”
江甜一声“卧槽”挂了电话。
考试那三天,江甜像缩头乌龟一样,不敢给陆允信发短信,不敢给陆允信打电话,偶尔在教室撞上他噙笑亦或是含点戏谑的眸光,便像触电似地仓皇避开。
秦诗问她怎么了。
江甜笼统回答:“古人云,月盈近亏,月亏近盈,我现在缓和一下,是为了将来对他发起更大的攻势,”她推秦诗出门,“哎呀哎呀你不懂。”
考完第二天,傅逸生日,在皇朝订了个大包厢,香槟,彩带,花束,蛋糕,暗系灯光踩着节拍旋落在地。傅逸人脉广,一中和三中的朋友来了好多,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鼎沸的空气中充斥着类似棉花糖的甜香。
“五六七八九……要不要?”
“十到尖,压死,继续跳啊你。”
“四个三,孙子,”傅逸当地主甩下牌,手里剩个单张得意洋洋,“你以为爸爸收不回来吗,你以为甜姐儿两轮都不要了,手里还能是炸弹……”
傅逸话没说完,江甜眨着眼睛,轻描淡写推出两张王,牌桌顿时安静。
片刻,一片哄笑。
傅逸气得罢了个四:“卧槽斗个地主而已,甜姐儿你特么藏这么深怎么不去演谍战片啊!”
“自己辣鸡。”江甜笑着腾身,反手就把一张沾了双面胶的纸条贴上傅逸脑门。
江甜左边坐着学操作的秦诗,下家是宋易修。傅逸洗牌的间隙,宋易修切火龙果分给大家,他刀法快而优雅,切给江甜的,格外大块。
同学们“噢哟”“啧啧”地起哄,江甜抬手把最大块的塞到带头女同学的嘴里,“吃人最短好吗”,然后,又笑吟吟地接牌去。
陆允信和沈传他们一进门,便看到江甜和宋易修被簇拥在中间。
江甜脸上干净,宋易修下巴贴了两张长条,还有一个被贴得看不见脸,仅能从声音判断是傅逸的人。
傅逸招呼陆允信随便坐,陆允信给他说了声生日快乐,然后越过牌桌走到角落。
牌桌吵闹继续,江甜视线追着陆允信。
“甜姐儿认识?”旁边北三的女同学八卦。
江甜看陆允信坐下就玩手机,看也没看自己,哼个软音,收回视线,拿捏出几分姿态:“还好啦,同学。”
秦诗和傅逸忍笑。
陆允信太出色,哪怕面色寡淡不声不响,光影路过他微敛的五官一流一转,亦是清俊难挡。北三的女同学挪不开眼,娇羞问:“那他有女朋友吗?”
傅逸第一手出个三,江甜就炸了四个二:“还没。”
“甜姐儿真的啊,”女同学眼睛一亮,“没有的话,我可就过去……”
女同学话音未完,江甜把牌塞秦诗手里,“随便出”。
语罢,江甜端起两杯橙汁越过女同学,径直朝陆允信走去。
“你都不给我说你要来。”江甜推杯橙汁到他面前。
“你没问。”陆允信头也不抬。
“我不问你,你都不会主动给我说嘛。”江甜瘪嘴。
陆允信没接话。
沉默长达几秒。
大抵意识到自己的话颇为无理,江甜咳一声:“那个,其实我的意思是,你下次要去哪儿可以先告诉我,要是我们都要去,就可以顺路……”
陆允信“嗯”地打断她。
“啊?”江甜还没来得及思考他这个“嗯”是回答自己上一句还是这一句,思绪便淹没在一阵尖叫后,傅逸开麦的歌声里。
“无解的眼神,心像海底针,光是猜测,我食欲不振,有点烦人,又有点迷人,浪漫没天分,反应够迟钝。微笑再美再甜不是你的,都不特别,眼泪再苦再咸有你安慰,又是晴天,靠的再近再贴少了拥抱,就算太远,全世界只对你有感觉……”
傅逸手朝大家挥,眼睛却是只看着秦诗一个人,江甜收到秦诗的目光,把自己手机扔给陆允信,赶紧过去。
“玩得再疯再野你瞪一眼,我就收敛。”
“马路再宽再远只要你牵,就很安全。”
“我会又乖又黏温柔体贴,绝不敷衍,我只对你有感觉,我只对你有感觉,我只对你有感觉……”
最后一句,傅逸戏多地唱了三遍,歌声落完,四面骤暗,仅留一束光柱竖在傅逸和秦诗中间,秦诗拉住江甜,傅逸走向秦诗,江甜嘴上起哄“傅逸你别冲动”,手上却是很懂秦诗心思地把她朝前一推,包厢霎时沸腾。
闹了好一阵,江甜回到陆允信身边,双手直扇脸:“怎么他俩还没在一起我就有种自己养的白菜被自己养的猪拱了的感觉,好虐狗嗷嗷嗷。”说着,她极为自然地叉了块西瓜,反身去喂陆允信。
灯光是暖色调,人声混着全民热恋的主题曲构成音浪,光和声的交点是她红扑扑的脸。
陆允信想躲开她脉脉的眼眸,目光却陷在她微启、淡粉、看上去很甜很软的唇间。江甜频频回头看秦诗和傅逸,毫不自知地咬唇,又轻轻放开。
陆允信食指摩挲着手机侧,定定注视着她的唇,听着周遭“傅爷别萎啊”“诗姐六六六”的嘈杂,宋易修“甜姐儿在哪”的询问,喉结一滚再滚。
“陆允信你到底吃不吃啊……”江甜回头,陆允信不受控制地握住她举西瓜的腕,反身将她按锢在沙发背上,削薄的唇越过西瓜越逼越近。
江甜脸热得可怕,连颤着眼睫,眼神飘忽不定。
陆允信呼吸同样很重,重到鼻尖堪堪要抵上鼻尖——
“甜姐儿你怂哪去了,秦女神名花有主你竟然不过来撑场子!”冯蔚然遥遥呼唤。
“甜姐儿你……”宋易修艰难挤出人堆,看到两人动作的刹那身体一转,背对两人。
陆允信就着江甜的腕,偏头咬了一口西瓜,发声微有沙哑:“我去洗手间,”他转脸时,鼻尖掠过江甜的鼻尖,触感明晰。
江甜细若蚊蝇“嗯”一声。
陆允信重重滚了一下喉咙,松开她,起身出门。
冯蔚然和傅爷在喊“甜姐儿”,江甜把陆允信咬了一半的西瓜轻轻放嘴里,脸红得一塌糊涂:“来了来了,别催呀……”
走廊安静,能听见蛐蛐的聒噪。
陆允信上完厕所,拧开龙头,“哗啦”水声勉强盖过躁动的情绪。
他讨厌不受控制的感觉。但有时候,明明知道自己不应该那样,那样太冲动太急仄,可他就是没办法控制,完完全全的无法控制,差一点,差一点点……
“咔哒”,门开。
宋易修进来,和陆允信对视一眼。
宋易修走近卡槽拉下裤链,陆允信抹洗手液,不急不慢地冲干净,然后扯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
宋易修走到陆允信旁边,边洗手拧边开门见山:“她不会对你说不。”肯定句。
陆允信纸覆过手侧,没接话。
“那你吗?”宋易修问。
陆允信面无表情,抬手把纸抛进垃圾桶,转身欲走。宋易修背上像长了眼睛一样,关掉龙头一个侧步,挡住陆允信去路,他重复:“那你吗?”
陆允信插在裤兜里的手没动,抬眼瞥他:“你管太多——”
“你不是拒绝过她吗?你不是在班会上当众给过她难堪吗?所以,你刚刚那是什么意思?”眼前是陆允信全然无所谓的态度,宋易修垂在身侧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所以,你就是仗着她对你的好感,任由她对你好,拒绝了也不保持距离,就这样暧昧,就这样把她对你的追逐享受得,”宋易修一字一顿,“心安理得?”
西瓜在口腔里残有甜汁,陆允信闭唇缓缓舐完,尤为懒散地抻了一下脖子。
宋易修放慢语速:“你就不怕她有一天看清你的本质,明白这种没有结果没有回应只有戏谑的关系毫无意义,转身离你而去——”
陆允信问:“和你有半毛钱关系?”
宋易修哑口。
陆允信冷笑:“你与其担心她识破我伪装,不如想想自己是告个白早点听拒绝,还是把不切实际的想法吞肚子里,还能勉强落个朋友。”
“对了,”陆允信错步走到宋易修身旁,“她除了亲手包给我的粽子糖加多了难吃了点,陪我遛狗腿短走慢了点,总喜欢把东西堆我桌上堆乱了点,不会收拾粗心大意毛急毛躁,当着别人面是一套,在我面前又是一套,好像也挺好,而我是个正常人。”
语罢,陆允信回给宋易修一个相当和善的笑容,背影镀进走廊外的夜色里……
涉及分班,期末卷子改得比平常慢。
三天后出成绩,陆允信第一坐得很稳,冯蔚然在企鹅群里笑:“东郭说允哥这次超凡入圣总分甩了第二名三十八,哪位榜眼出来认领一下啊。”
江甜回了两个省略号,陆允信接在江甜后面发了“冯蔚然”,冯蔚然头像秒变黑白,惊恐地看向沈传。
沈传点评:“允哥护甜姐儿护得很有画面感。”
而明女士的车后座上,江甜被秦诗带进小说坑,抱着手机一路傻笑,陆允信反复打量未引起注意,又默默把面条抱到怀里,转脸看窗外。
同学们到东郭办公室填分科志愿表,陆续来,陆续走。
江甜和陆允信过去时,已经没什么人了。
东郭匆匆忙忙:“我赶着开个会,暑假教职工有团建,你俩帮忙把这堆名片装名片夹里,走记得把门带上,谢谢了啊。”
说着匆匆离开,把一片安静的空间留给两人。
陆允信直接在志愿表上填了理科,把笔递给江甜。
江甜这次考爆了,三项都是第二,她满意地观摩好一阵,又拍了照,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先在志愿表上写了名字,再到文科和理科的选择栏。尽管很早之前就暗示了要选理,纠结仍旧难免。一样是轻松擅长,一样是中规中矩,算是人生中第一个大决定,江甜笔点在理科那一栏,笔尖却一直没动。
“选文吧。”陆允信已经开始装名片。
“选理的理由好像充分一些,”江甜没看他,托着下巴道,“你选理,我理也不差,你那么辛苦给我补了好几周的课,帮我追上来,也是为了让我选理啊……”
“你觉得我给你辛苦补好几周的课帮你追上来,是为了让你选理?”陆允信装好一个,去拿下一个玻璃夹的手停在袋子里。
江甜微怔,随即扯了扯唇,一边伸手去拿名片一边圆气氛:“你偶尔让我自恋一下会……”
“我希望你文理都好,然后以一种从容的态度选择喜欢的文科,而不是因为理科成绩不好,迫不得已才选择成绩好的文科,”陆允信低声道,“你明白吗?”
江甜抬头,蓦地撞进他凝视自己的深邃眼眸。
墙壁上摆钟“嘀嗒”“嘀嗒”,广播里放假的轻音乐起了又默,窄小的办公室里,两个人相对而坐。
良久。
江甜右手在志愿表上勾了“理”,左手在塑料袋里朝前探,玻璃夹如水朝后推。
探到他的小指,江甜轻轻包进掌心。
“陆允信,”她唤他,目光从塑料袋把手徐徐挪到他衬衫衣摆、顺着纽扣朝上,停在第二颗。
“你是站在什么立场,”江甜眼睫颤了颤,“说的刚刚那句话……”
陆允信小指被锢住,剩下四指却是覆上江甜的手背,然后拇指在她腕上抵着力道,把小指抽出,力量让名片和玻璃夹闷起道弧度又平息。
陆允信反握住她的手,温热又真实地握住,“江甜,”陆允信问,“那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选的理。”他的目光敛去散漫,尤为认真。
江甜感受着包在手上的温度,轻轻垂眸:“你选理,然后,”她顿一下,盯着自己膝盖说,“程女士昨晚和我聊了一些,她说她尊重我的选择,但支持我选理,她读的就是文大类,说背的东西多,枯燥会消耗掉兴趣,然后理科可以培养一些理科的思维逻辑,她觉得挺好。”
江甜每说一句,陆允信握她手的力道便紧一分。等江甜最后一句落完 ,陆允信重重捏一下她的手,蓦地松开:“手胖。”
“我没有。”江甜察觉出他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一句辩驳软弱无力。
接下来,是无言。
名片卡进玻璃夹有“嘶”声,在两人形成的狭小一隅里响得异常清晰。
直到袋子里原材料全部装完,两人收东西离开。
江甜借着陆允信带门的声音,试探:“你是不是不想我选理。”
“那是你的决定,和我没关系。”
两人并排下楼的步伐错落。
江甜唤他:“陆允信。”
“嗯。”
江甜鼓了点勇气,边走,边斟酌:“你刚刚有没有那么一点,一点点,想和我……”
踏完最后一级台阶。
陆允信停步,侧身注视她,无比平静地反问:“那你现在有没有一点,一点点,真的在为自己做决定,并且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出校门时,陆允信插着裤兜在前面大步走,江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打车,回南大,上电梯。江甜想给陆允信说什么,仰头瞥到他神色冷然的模样,没了声音。江甜出电梯,问陆允信“不下吗”,陆允信直接按了“下行”。
南城广场寸土寸金的中间地段,有人连包五个门铺,以先驱姿态开了家GTS模拟赛车体验营。陆允信送完江甜回家,过去要了个包厢,等到傅逸进来,挂上“请勿打扰”。
赛道、耳机、头盔,轰鸣震耳欲聋,油门下去,仿真的街景闪到看不清。
仪表上指针发绿光,匀速向右,再右,然后压回一百码弯道超车,转盘回正,指针甩右直冲终点,胜利音响起。
陆允信摘下头盔。
傅逸弯道没减速,早就飙出赛道车毁人亡,递杯水过去:“表白了?”
超车压得很刺激。
陆允信面不改色接过来:“没有。”
“那她表白了?”
“没有。”
都没有的话,傅逸猜测:“水到渠成在一起?”
秦诗可是把班群冯蔚然嘲江甜,陆允信发的“冯蔚然”三个字截给他看了,他认识陆允信的时间比江甜久太多,不信陆允信说这样的话没动心思。
陆允信水没喝,放到一旁。
傅逸拉他的头盔。
陆允信望着屏幕上胜利的标志,漫不经心点击关闭。
“如果我选文科,以后但凡考差了,或者失误了,是不是都会有人我文科不是很好吗,怎么会下滑到这一步,怎么会这样那样,但如果我选理科。”
陆允信连江甜停的那一秒,都原封不动复述下来:“选理,我考差了,或者有什么不好,我就可以说是我外公外婆程女士都支持我选的理科,所以程女士负责,我吃程女士的、穿程女士的、用程女士的,程女士养我爱我,”江甜原话是,“我觉得我听程女士建议选个理科,没有任何问题。”
是没有问题,有人是看不清楚浑浑噩噩,她是比谁都看得清,偏偏还是顺了他人的意。
所以陆允信当时在楼梯口,盯着她坦荡卸责的模样,定定看了好久。
他望着她清澈含光的眼睛,难听的话堵在喉咙,想抱没抱,想牵没牵,最后只能无所谓地别开视线。
傅逸虚长一岁,却叫陆允信允哥,明白他,却又说不出什么。
良久。
“江渊出国早,程女士生甜姐儿差点交代在手术台上,”傅逸眯眼,慢慢舐着牙,“真的就是娇养着,真的,我记得甜姐儿几年级,特别爱吃一家店的米线,偏偏人下午打烊早,甜姐儿好些时候放学回去,人家已经关门了,程女士抬手买店,眼睛都不眨一下,”傅逸笑,“那时我妈说啥男孩穷养,一天就给一块零花钱,又想买弹珠又想买卡牌,甜姐儿人软,不知道打着她想要的名头给我圈了多少好东西,真的。”
傅逸说:“你看甜姐儿对谁都笑呵呵,和她只对她想对对方好的人好,她走眼的是一些人,走心的是一些人……”
陆允信又开一把,赛车疾驰而出。
两人出店遇到一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傅逸挑了束包装好的白玫瑰,陆允信看了一会儿,挑了只豹子,倒拎着豹腿一路行态潇洒到楼底,把豹子揣怀里,用拉链遮住,躲过客厅看泡沫剧的明女士,朝面条招招手,上楼回卧室。
半小时后。
江甜收拾好行李,正窝在床上找小说看,落地窗传来轻轻的拍打声。江甜吓一跳,露个眼睛朝阳台看了好一会儿,想到公寓密不透风的安保,掀开被子下床。她一推开落地窗,便看到面条叼着个粉盒子冲自己眨眼睛。
“面条你怎么过来的……”
修竹不知什么时候被某人砍得光秃秃,江甜把某人阳台一览无余处,没了话音。她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低头,取下粉盒子,不敢相信又确确实实从里面拿出了自己超喜欢的粉红顽皮豹。
江甜回卧室给面条拿了个毛线团,面条欢欣地冲她摇尾巴,叼着毛线团俯身发力,灵活地腾跃过阳台间的隔坎,进了对面屋。
江甜倚在墙上,拨电话,通了也不开口,两人拗着劲沉默。
终究是陆允信先开了口:“我不该给你甩脸的,”他犹豫着,“生气了?”他大概抢了面条的毛线团,面条委屈地“嗷嗷”叫。
江甜弯了眉眼:“如果我生气了呢?”
“那就别生气。”
江甜想笑,忍下:“如果我没生气呢?”
“那就,”对面默了半晌,温柔道,“暑假礼物。”
“陆允信,”江甜轻轻咬着他的名字,“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呢。”
对面没有接。
江甜软声说:“我在想,你是不是……”
对面匆匆“晚安”,挂了电话。
江甜听着陆允信把落地窗拉合的声音,探身大声喊:“礼物我超喜欢。”
第二天一早,江甜给陆允信发条短信,带着庞大的行李箱和外公外婆“嗯嗯是给我们添麻烦了”“哎哟喂下学期还知道要回来啊,好了好了快走吧”的阴阳怪气,到南城和爸妈汇合。两个小时飞机,六个小时高速,三个小时县道加山路,疲惫的路虎终于到了村口。
江爸爸父母死得早,养他长大的二爸二妈就被当成亲生父母孝顺。江近城事业起步后,专门买了套房想把两个老人安置在城里,老人来住了两周住不习惯,江近城便在村里给二老盖了栋小别墅。二老名下有三个儿子,江近城干脆在旁边给他们也盖了,二老给的养老存款,三个弟弟就一人送了一辆十来万的车。知道大哥他们要回来,三家人都聚在了小别墅,热火朝天做了好大一桌菜。程思青吃了两口说在减肥,笑着离桌给大家斟茶,江甜喜欢吃甜品,可也吃不惯菜里放很多糖的甜,两位老人一个劲用勺子给她舀,江甜推脱不过,也只能一边软笑说“真的不用了,你们自己吃”,一边慢慢熬。待散桌,大人们在客厅唠嗑,江甜听程思青的话,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去房间分礼物。
江甜一个一个来:“大娟这是给你的手链,嗯,洗澡可以戴,上初一了啊。”
“二丫这是你的彩蜡笔和画板,嗯,待两周……”
领了礼物的小孩高兴地去外面找自家父母,等在最后的小男生是三叔家的二胎。江渊和家人关系不好,这小男孩被三婶反复强调“独子”,都六岁了,还要妈妈追着喂饭。
江甜一视同仁:“赛车模型,喜欢吗,外面车尾箱里还有一辆小摩托。”
小男孩看也不看模型一眼,自顾自地趴在行李箱边缘,翻了好一阵,从箱底扯出粉红顽皮豹:“这个好软!我要这个!”
江甜赶紧拉住豹腿:“这豹子是姐姐的,你的礼物是这个赛车噢。”
“我就要豹子。”男孩抱着豹子不松手。
“壮壮乖,这个豹子真的是姐姐的礼物,”江甜退一步,“你不喜欢赛车也没关系,我这儿还有七巧板,或者积木你喜欢吗……”
壮壮扬手,狠狠朝江甜手背打去。江甜倒吸一口冷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见壮壮嚎啕大哭。大人们闻声进来,壮壮委屈:“我想要这个豹子,就想要这个豹子,姐姐不肯给我,还凶我吼我!大的要让着小的,我比你小。”
江爸爸看到女儿手背红了,程女士站旁边低声问:“怎么弄的。”
江甜闷闷地:“壮壮打的。”
“小孩子能有什么力气,闹着玩呢,壮壮不懂事,甜甜你让着弟弟点啊,”三婶抓住豹腿用力拽,江甜怕拉坏豹子松了手,三婶把豹子塞给儿子,转脸对大家笑说,“真的被我惯坏了,”说着,她教育儿子:“给甜甜姐姐说谢谢。”
她话没说完,程思青姿态婀娜地走到小男孩面前,弯腰问:“给伯妈好不好?”
“不要!”壮壮抱紧豹子别过头。
江甜难过。
江近城安慰女儿:“甜甜没事儿啊,回去爸爸送你更大的一只,或者其他礼物,我听老秦他们说九月买苹果,都可以。”
江甜没吱声。
程思青根本不多说,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直接握住小男孩的手,控制着力道又带着力道把小男孩的手指一根根从豹子上掰下来,然后把豹子还给江甜:“你的。”
房间一片安静。
这厢,壮壮是真哭了。
三婶单手抱起儿子,脸色亦不好看:“哟,有钱就是了不起,说话都趾高气昂的,”三婶阴阳怪气,“大嫂你是不是就是觉得大哥不该给我们修房子,不该给我们买车,好东西给了我们没给你们娘家人。”
“少说两句。”三叔赶紧拉住媳妇。
偏偏三婶不依不挠:“什么叫我少说两句,一个破布娃娃能值多少钱,大嫂她非要这样小题大做,不就是甩脸子给我们看吗,”三婶话没说完,壮壮又开始嚎,三婶侧头听儿子嘟囔,“要豹子?”
三婶一边说着“妈妈给你拿宝贝不哭”,一边探手到江甜怀里去拿。她力道很大,江甜又没料到这动作,“撕拉”一声,江甜抱着豹身,三婶拿着一只豹胳膊,空气突然安静。
江甜愣愣的,有些回不了神,这是她喜欢好久,好喜欢的陆允信,第一次送给自己的娃娃,自己才抱没多久……
三婶理亏,嚅唇:“不好意思啊。”
江甜费力地牵唇:“我出去透透气。”路过三婶时,她捏了捏壮壮的脸,温软道:“乖,别哭了。”
伴着“甜甜懂事”的夸奖,大人的斡旋,壮壮哭得更凶了。
江甜本来没那么委屈,当她拨给陆允信,低沉久违的声音裹着夜风传到耳边,她抠着墙上的土泥,倏地红了眼睛:“陆允信对不起,你送给我的豹子被人拉坏了,”她哑声,“我明明都说了是我的,他一定要要,我明明说了不给,他还是要要,不是他的东西,他妈妈竟然还帮他抢……”
事情叙述得断断续续,江甜手从墙上放下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还要打我,就算我走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假装哄他地用力掐了他,还是好难过……”
“打的哪?”对面出声。
“手。”
“痛吗?”
对面声音越温柔,江甜越难过:“痛。”
陆允信揉眉心:“可以不哭吗?”
江甜没等到安慰,瘪嘴:“我难受你还不准我哭,你这人怎么这么——”
“小明长期被爸妈蒙在鼓里,导致窒息而亡。”陆允信那边传来翻东西的声音,然后平稳地打断她,第一条。
江甜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敢相信地反应……他这是,在哄自己?
“小红跟家人吵架后哭着夺门而出,从此家里没有了门。”第二条。
江甜想笑,又笑不出来,掌心轻轻堵住布偶破掉的地方,外冒的棉花摩挲着掌心,微微发痒。
“因间谍多次和我方情报员碰头,最终导致双方脑震荡而亡。”第三条。
江甜终于忍不住“噗嗤”:“陆允信你讲的笑话和你人一样冷。”
对方如释重负:“小哭包不哭了?”
“你才小哭包!你才在哭呢!”江甜抹了把眼泪,翻脸不认账。安静片刻,她闷着鼻音轻轻问,“你待会儿要做什么啊。”
“再撸一把,”陆允信哑音道,“怎么,一起?”
小姑娘自然而然想偏了,脸刷地红透,软声软气骂完“陆流氓”赶紧挂电话。
“LOL”标志无辜地望着陆允信,陆允信哧一声笑。
八月初,一家人回去。程思青把江甜送上回南城的飞机,对身旁的江近城道:“当初老二媳妇弟弟让你帮忙找工作,我没说什么,老大媳妇舅舅让你帮忙找工作,我也没说什么,”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但我真的不想再带甜甜回去了。”
江近城:“可我父母……”
“我和甜甜是你妻女。”
江甜出机场给程女士和江外婆报了平安,把行李扔给程女士助理,问陆允信:“你在哪里啊,我来找你。”
“我可以选择不说吗?”
江甜讲道理:“我可以选择把宇宙无敌好吃、我摘我晒的水果干全部带回去给面条小宝贝吗?”
二十分钟后,一中门口。
江甜从出租车上下来,蹦到街景中插兜而站的少年身旁,反手拍书包:“在这里,说好要重新给我的礼物呢?”
陆允信衬衫上还夹着奥赛出入证,低头打量她好一会儿:“脸更圆了。”
江甜表情僵住,一秒,两秒,三秒,鼓起腮帮子瞪他:“程女士说我这叫可爱,婴儿肥婴儿肥,你懂什么!”
陆允信懒得和她废话,勾下她书包拎自己手上:“带你去个地方。”
居民楼过道狭窄潮湿。
开门,简装的清水套间倒还敞亮,小茶几,长沙发,三个并排的电脑桌,格式各样的镜头和金属堆满墙角。陆允信应该经常来,房子充斥着属于他整洁的生活气息。
江甜没换鞋,坐在沙发上好奇地打量:“我好像听明女士说过,你用学校奖励自己的钱买的,然后很少回家,”江甜偏头,“因为明女士经常念叨?”
“楼顶视野好。”
陆允信弯身在电脑桌下抽出个铁盒,从里面掏两张高清照片,递一张给江甜。
照片上是一轮昏黄的圆月,绰绰影像宛如戏剧里浓墨重彩的旦角,腰身纤软,卷着云袖把月亮遮一半,朦胧到心软。
“半影月食,”陆允信斜靠在沙发背上,长手越过她背,横过她肩膀,以圈着她的姿势,修长的手指点在画面上,“月食时,月亮是缺的,半影月食时,月亮是圆的,相当于月亮进入地球本影时角度发生倾斜,月亮边缘不会被挡,效果和穿着半件衣服一样……”
快一个月没见,他好像瘦了,嗓音沉缓,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讲时,温热的气息好像顺着她的发,经由发梢蔓至于耳后。
“那张照片一样吗?”江甜不贪心,纯好奇。
“嗯。”
“难拍吗?”
“嗯。”
江甜眨了眨眼睛,软笑着试探:“那我是不是第一个拥有——”
“嗡嗡嗡。”震动响起。
江甜以为是程女士,放开陆允信,还没找到手机,便见陆允信接起:“在。”
两人隔得很近,近到江甜可以把明女士的焦虑听得分外清晰。
“我知道你不肯原谅她,不想来看她躲去了夏令营,但小允,她化疗掉完了头发,她始终是你爸爸的亲妈。”
明女士停了片刻,“昨晚医生最后一次下病危通知,吊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她还是想见见你,就想见见你,我知道你真的真的不愿见她,可人之将死,”明女士不忍,“不见你一眼,她瞑不了目……”
陆允信轻描淡写:“那就不瞑目。”
明女士噎,随后劝说:“你爸爸从前晚到现在一直没合眼,身为父亲,他不想让你为难给你添堵,身为儿子,他完成不了自己母亲临终前最后的心愿。”
明女士说,“他都这么为你考虑,你就真的不能体谅一下,就路过,就顺便看一眼,就当是怜悯,就当是积德,就当是做善事让老人家走得安心一点不可以——”
“善事?体谅?”陆允信哂笑,坐直身体,“我很忙,不信佛,不积德——”
“陆允信!”对面低喝。
陆允信唇边笑意徐徐敛住。
明女士似是靠着墙,急促的呼吸依靠载体调整下来:“是不是以后但凡我做错点什么,我临死闭不了眼,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也会说很忙根本不会看我一眼……”
“啪”一声,陆允信直接把手机摔在茶几上。
陆允信滑坐在江甜身边,手抱头枕在沙发背上。他翘二郎腿,膝盖堪堪抵住江甜的,江甜望着他脸色发白、眼睫死阖,故作淡定的神色被手背上凸起、轻颤的青脉暴露。浑身上下写满了漠然,偏偏显示“明女士”的震动接连不断。
陆允信没说话,江甜也没说话。
陆允信手机从茶几正中间“嗡”到边缘时,江甜咬了一下唇,小心翼翼给他扶回去:“明阿姨好像,很为难……”
“出去。”
古井无波,两个字。
江甜放轻语调:“你奶奶无意伤害过你,但明阿姨没有,”江甜尝试着去握他的手,“我觉得,你是不是可以……”
江甜小指刚碰到陆允信手背,陆允信倏一下抬手。
江甜重心没稳朝后仰,陆允信捞起手机起身,越过她径直朝外走。
“嘭咚!”
摔门声又重又急。
留下房屋空旷安静,江甜手在空中滞了好一会儿,缓缓垂下。
傅逸赶过来时,秦诗坐在奶茶店最角落,江甜斜靠在秦诗的肩上。傅逸抹了抹才剪的飞机头,大剌剌坐下:“甜姐儿你回来不找允哥干嘛缠着我家诗哥——”
“嘘。”秦诗抬指抵唇,给他递了个眼色。
“吵架了?”傅逸明了,在桌下踢了一脚江甜,江甜没反应。
“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大不了,”傅逸无所谓道,“甜姐儿你笑着朝允哥要个抱抱,保准允哥立马乖得和孙子一样。”
“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他。”江甜忽然出声,细细的。
“方方面面慢慢来,”傅逸挑眉坏笑,“我当初可没少给他资源,欧美日韩——”
“傅二。”秦诗踹他一脚。
傅逸立马收住。
江甜盯着收银台不断摇晃的风铃,轻言:“他奶奶……”
两个字,傅逸脸上的嬉闹渐渐收敛。
奶茶店四周有青色的磨砂玻璃,上面倒着朦胧的影。
江甜爱极了抹茶的一切,一口一口吸着,一句一句听傅逸难得正经的语气,吸到最后,不知是珍珠太大,还是吸管口太小,一截空气从咽喉漫入胸腔,把江甜堵得不知所措。她目光涣散地眺着店外车水马龙,触及秦诗和傅逸对视的担心,合指,慢慢地把奶茶杯抱紧,抱很紧。
良久。
“我先走了。”
“注意安全。”傅逸和秦诗异口同声。
江甜应好,慢条斯理给两人拿了两小袋书包里的水果干,步伐如常地走出店,推门,关门。
江甜一边狂奔一边给冯蔚然打电话:“他回奥赛班了吗?你们在几楼。”
从未有一刻,这么迫切地,想见到一个人。
“A座,302,允哥到了有一会儿,不过我们马上要放了,”冯蔚然问,“甜姐儿怎么了。”
江甜道谢挂电话,路过小广场水凼,溅出水花。
江甜跑过文化长廊,陆允信举手早退,进入楼梯。
江甜上楼没听到冯蔚然的电话,陆允信下楼梯到文化长。
江甜到达奥赛班门口,冯蔚然被吓到:“甜姐儿你什么事儿这么急,允哥刚走,诶诶你小心看着点路。”
陆允信步伐散漫,江甜追下楼,便看到他走在篮球场一端,背影镀进阴暗。
江甜踏上篮球场,陆允信刚好转身,消失在转角。
两人之间隔着陆奶奶,隔着明女士,隔着陆允信彻头彻尾的冷漠和江甜迟到的了然,距离看得到,追不到。
江甜到校门口,陆允信上出租车。
江甜撑住膝盖喘气,喉咙干到快要撕裂,陆允信目光和她在空中相撞。
一米马路坎,一道玻璃窗。
陆允信极为淡漠地别过头,出租车启动,他紧绷下颌线浮在车窗和江甜凝视到渐热的眼眸,宛如隔山海。
江甜很累,累得再也走不动,有出租车来时,她仍然抬手招住,“阿姨麻烦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追上前面那辆”……
一前一后到家属院。
陆允信下车,进单元,进电梯,江甜忙不迭追着,掰开合一半的电梯门,挤进去。
电梯合拢。
江甜站在陆允信身前,睨着两人的脚尖,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道:“陆允信。”
陆允信稍稍抿唇,平视前方。
“对不起。”第一个道歉,给刚刚。
“我不知道,我之前不知道,”江甜抬头,视线撞上他微昂的下巴线条,一下子撞疼了眼,“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蓦地热了眼眶。
江外婆给江甜笼统地说过,江甜想过可怕,却没想过,会可怕到……
陆允信四年级开学,被送到小镇上,和奶奶、大伯他们住在一起。那时候,陆允信和江甜一样,乖巧,懂事,父母工作好,给的教育好,家里窗明几净,阳光从落地窗泻下。
陆奶奶很喜欢他,带出去买菜、打牌,逢人就夸:“当然是第一,我家小允可聪明了!”
“这是老二家儿子,长得可好看了,送给你?不干不干,起码得千万才换!”
陆允信话虽不多,但对街坊邻居的夸奖,也会笑着回应。
陆允信刚到那两天比较顺意。第三天开始,他便对小镇闷湿的气候有了不适应症。感冒,发烧,陆奶奶送他去医院守着他输液,陆伯娘和陆大伯疯狂吵架。
“你个窝囊废有什么前途,赌赌赌就知道赌,是啊,我们老总就是好,就算有家室也比你好。”
“我这婚和你离定了,你赶紧签协议!”
“……”
那个时候,陆允信对这些深意似懂非懂,只知道一周后出院,大伯娘卷着存款远走,大伯酗酒嗜赌,而陆奶奶多了炫耀的资本:“我家小允可不就是宝贝,熊猫血你知道吗?护士抽血做什么检查,都说她第一次见呢!”
陆允信拽奶奶袖子,不太喜欢奶奶这样。陆奶奶拿他当小孩,一说再说,脸上有光。
一周后,大伯告诉陆允信,措辞说他有个朋友生病了,血型太少见。
陆允信怀着天然的恐惧想拒绝,陆奶奶说:“小允就当做善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一次400cc,一次600cc,一次700cc……
陆允信本就在长身体,好几次抽完眩晕站不稳,看着奶奶赞赏的眼神,也便忍下去,慢慢地,他上课注意力无法集中,开始犯困乏力。直到有一天提前放学,陆允信走到家门口,透过飘窗看到家里来了个满是络腮胡的陌生男人。陆大伯把满满一盒集血管拿给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拍着陆大伯的肩,递过去一沓钱。
面值一百,整整一沓,红得晃眼。
陆允信呼吸几乎停滞。他没敲门,飞快找去镇上的小卖部,用全部积蓄,第一个电话拨给陆爸爸:“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拨到陆爸爸公司:“陆工他们现在在马萨诸塞,A级保密,”前台小姐姐电话很多,匆忙道,“小帅哥在奶奶家玩得开心。”
第三个给明女士,关机。
第四个拨明女士办公室,机械女音和针管一样冰凉,“欢迎致电南大物理工程办公室明瑛,明瑛外出中,下面为您自动转接……”
那天晚上,陆允信强撑镇定地拒绝:“奶奶,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陆奶奶附和:“要不今天就——”
“操他妈装什么装,”陆大伯一把推开酒瓶,拽起陆允信衣领,“小崽子看到了?学精了?还特么学会去小卖部打电话了?给爹妈告状?说?说什么?”
“我告诉你陆允信,你信不信你给你爹妈说,你爹妈都不敢吱一声,”陆大伯醉醺醺狞笑,“你老子是个丧门星,你特么也是个丧门星,你们父子俩都欠我的……”
陆大伯打个酒嗝:“你没来,老子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你一来,良琴那婊子滚了,儿子也特么不理老子,凭什么!凭什么啊!”
陆大伯狠狠把陆允信摔椅子上:“你特么就和你老子一个样,凭什么当年他成绩好他就能读书老子就要辍学打工!凭什么他现在城里有房有车,老子还要帮他养儿子。”
“老大你够了啊!”陆奶奶护陆允信,“当初说了砸锅卖铁供你兄弟俩,是你自己不愿读,要去闯,明瑛送小允回来可是给了五十万——”
“可特么全都被良琴那婊子捞走了啊!”陆大伯掀桌,“你特么是不是还想去城里享福,你特么以为老二给这五十万不是给你的养老钱,老子现在身无分文,这小崽子身强体壮放点血养你有错?”
陆允信抽噎着拉陆奶奶衣袖:“奶奶我们走,我爸爸会养你,我爸爸不养你我会养你,”陆允信回忆电视上,“我可以去洗碗去捡垃圾——”
“你特么小崽子心眼这么多,特么就是垃圾。”陆大伯一巴掌扇在陆允信脸上,陆奶奶蹒跚着、哭着想说什么,陆大伯直接拿把菜刀冲出来……
陆允信白天浑浑噩噩上学,晚上回地狱。
他看不清黑板,他脸色发白,作业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在同学老师问“怎么”的时候,只能答小感冒,他没办法忘记架在陆奶奶脖子上的菜刀。
奶奶是现在,唯一还疼他的人啊。
后来,越来越多……
1000cc后,他几乎走不动,站不稳。
陆大伯给他请了长假,关在家里最小的房间,陆奶奶每天给他送饭,手上开始有金镯子,玉镯子。
再后来,陆允信看不见她安抚的眼神,看不见很多东西。
他吃不下饭,只能喝蛋白粉,喝了吐,吐了喝,无数次休克,无数次缩在狭小昏暗的角落,听见外面陆大伯和不同女人隐约奇怪的声音,听见麻将机转动,听见“小允在午睡,新闻啊,小崽子皮痒,意外死亡很正常,没办法追责”,然后是粗语言笑……那种喉咙无法滚动、无法下咽的感觉,那种出汗眨眼迟钝的困难,那种长时间休克后睁眼那瞬、就像游泳初学者在水底碰掉了比赛和泳镜,水从四面八方灌来,逆着压力拼死朝上浮的窒息……日日夜夜,无处可逃。
江外公办公室电话一学期五个月缴一次费。老教授吝啬抠门,绝不允许学生助理用公用电话给私人打。学期末,他一个电话一个电话无聊地核查完,顺便看了异地陌生号码拦截,回放出家属院一熟悉小孩怯怯的声音。江外公挂了电话立马打车到基地,基地警卫要拦,江外公愣是搬特权搬校长各种胡缠乱泼,破例把明瑛叫了出来。
傅逸说,那天程女士在家,江甜脱不了身,他和毛线几个骑车去乡下偷荷花。他出来买水骑错方向,玩性很大地跟着一排呼啸路过的救护车和警车去看热闹……
明瑛不可能放过陆大伯,陆爸爸亦是。
轰轰烈烈告上县城法庭,传讯唯一的证人。
陆奶奶揣着自家老大声泪俱下的“妈我错了我真的不想死,妈真的,妈明瑛肯定不会原谅你,我进去了谁来给您养老,妈我知道悔改我会好好孝顺您,小允已经脱离病危,我也没事,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在明瑛和陆爸爸的期待下,在陆允信躺病房里、想陆大伯伏案想得心肝绞着发痛的企盼下,她颤巍巍拿起话筒。
“小孩子南城城里来的,水土不服饮食不调是我照顾不周,当然,当然没有虐待。”
“……”
“针眼?是心疼他,带他去医院看过,那个胖胖的张护士可以作证,还在私家诊所输过几次液,地下卖血什么什么黑色产业链?”
“……”
“我老太婆听不懂,他大伯怎么可能认识那样的人,没有,一次都没有,”老太太被木槌声敲得缩脖子,“真的没有,俺喜欢俺孙子街坊邻里都知道,怎么可能,他大伯也喜欢啊,蛋白粉一罐一罐地买,你见街坊小孩谁吃这么高级的东西了,用俺老陆家各辈祖宗发誓。”
陆允信对陆奶奶抱过多少维护和希望,便有多不可原谅。
陆允信那年十岁,才刚刚接触这个世界,准备形成认知和价值观。
第一次,贪婪背德把他拉入深渊。
第二次,亲情伦理熄灭明火。
江外婆说:“整整两年,没有说一句话,整整两年,无数次徘徊在窗边。”
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在乡下那天,程女士都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自己面前了,她还是难受,江甜难以想象,处在陆允信那样的境地,要怎么才能……
“对不起。”第二个道歉。
如果她早知道,如果她知道一点点,她都不会、绝对不会在那个暑假失信于他,“真的对不起,”江甜拉着他衣摆,哽咽着,“是接到电话,程女士和我爸下巡,和拆迁户发生冲突流了血闹出人命,我担心他们,然后那时候他们在谈一个项目,事情不能到处说。”虽然后来她赶过去,父母毫发无伤。
陆奶奶和陆大伯。
明瑛和陆奶奶。
江甜、明瑛和父母。
人人有情有义,他茕茕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