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甜从忙音打到关机。打到最后,她腿稍稍屈高了些,头埋进膝盖窝里。昆虫聒噪,大学生们的喧哗远远传来,宛如音海。江甜好似独自站在茫茫中,不知站了多久,微凉的晚风把手机吹得摇摇欲坠。
她有些无力:“陆允信……”
“喊没有用,要抬头看。”嗓音平静。
江甜微怔,判断着源头,眼睫眨好几下,缓缓又不敢相信地朝上看,一个印着“章鱼小丸子”包装的黄色纸盒,锢住纸盒的指节白净修长。
“给面条买的,面条睡了,”陆允信波澜不惊,“给你。”
“我?”江甜小心翼翼指自己,“你没有怪我刚刚挂了电话——”
“要不要,不要我就。”陆允信作势扬起。
“要要要。”江甜忙不迭接过来。
那只手收回去。
隔着一层茂盛的装饰竹,陆允信站着,静静听小姑娘熟练地打开盒子,竹签没进温热的丸子,叉起来,小动物一样鼓着腮帮子细细嚼,口齿不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番茄但不喜欢番茄酱。”
没有声音。
“是我喜欢的那家,鱿鱼须加得很多,另外一家鱿鱼须少白菜多,秦诗给我带总是分不清,你运气好好。”
还是没有声音。
一盒四个,江甜解决完三个,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举起来:“我给你留了最大的一个。”
“你吃。”
“我本意不是冲你发火,可我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你给了我小丸子,我可以当你没有生气吗?”江甜乖巧解决完,细声打了个嗝。
对面没有回应。
此时,门被敲两下,江外婆喊:“甜甜快洗澡,晚了你头发不好干,经常用吹风不好,你快洗,你洗了我再洗。”
“好好马上来。”江甜应下站起身。
“面条好幸福,”江甜很是羡慕地叹了口气,把盒子盖上,朝对面道,“你能给我说声晚安吗,你说晚安我就知道你没有生气。”
对面依然没有反应。
不过肚子饱了,知道他在,一晚上的情绪已然安顿,江甜微红着脸,对竹子说:“晚安。”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她以为陆允信不会回,转脸准备走时,陆允信的手从竹子里探出来,揉一下她的头顶:“乖。”
学校给三个尖子班的权限素来大,郭东薇提出周五出行、周日返回,教务处审核不到一个小时就批了下来。一行人,外加叔叔老家邻居四姨的孙女的老公的兄弟是司机、搭顺风车进来的傅逸,挤一辆大巴,浩浩荡荡去往南山森林公园。
同学们聊天的聊天,唱歌的唱歌,吃东西的吃东西,江甜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
秦诗在旁边捣她腰,低声问:“你和陆允信怎么样了,说说,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江甜视线触及前方某人半阖的睡颜,飞快闪开,“就普通同学,同桌啊。”
秦诗一波三折地“噢”了声,接着,在“陆允信”名字的住宿登记单上,先写了江甜,再写自己和寝室另外两人。
抵达目的地,差不多傍晚六点。草坪宽阔,同学们围坐成一圈玩击鼓传花,班主任闭眼站在中间数数,数到一个数停下来,红色丝巾在谁手上谁就起来表扬节目。
一班同学大都羞涩地讲个笑话,第三波传到傅逸,他情歌串烧刚起个头,江甜知道,没有二十分钟不会停,便起身挨个给同学们发自己带的零食。
同学们说“谢谢”“好好吃”“甜姐儿哪买的好想买”,江甜眉眼弯弯“家里带的”“好吃就好”,等把袋子递给陆允信,江甜蹲在他身后,笑得得意:“多拿一点,明阿姨做的味道好赞,哦对了,”她想到什么,“明阿姨让我告诉你,说你哪天不和她唱反调了,她还是愿意勉为其难给你炸。”
陆允信面无表情地把一个地瓜丸塞她嘴里:“就会装乖。”
地瓜丸太大,江甜“嗷嗷”咬不下。陆允信叹了口气,把手搁到她下巴,江甜咬一半吐下来,待嘴里的咽下去,才从陆允信手心拿另一半。
两个人动作快速又自然,同学们忙着给傅逸打节拍没八卦,倒是不远处的郭东薇注意到,眸光暗了暗。
江甜发给杨紫婵时,不小心把开心果掉到了草地上。杨紫婵下意识捡起来想吃,江甜赶忙拦她:“我这里还有,不要了吧。”
“五秒之内都可以。”
“草地这么多人踩过,脏。”江甜说着,从杨紫婵手里把掉的开心果扔垃圾袋,又笑着给杨紫婵抓了一把,然后挪到下一个同学身后。
活动完将近十点,郭东薇带着同学们回山庄,男女分开,十个人一个大房间,江甜和陆允信刚好住在相对房间斜对角的两个上铺。
十一点洗漱完毕,熄灯睡觉。
江甜来姨妈素来准时,想着离周期还有好几天,她就没准备东西,临睡前肚子胀鼓鼓的,只当自己冰果汁喝多了,不甚在意。翻来覆去到十二点,她隐隐感到不对劲,手在屁股后摸到湿漉漉一块,她喉咙滚了滚,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楼梯,开门,打开走廊灯去公共厕所。陆允信择床睡不着,江甜那边手机亮,他翻一次身,江甜下楼梯,他翻一次身,江甜出门,他起身下床。
十分钟后,陆允信在洗手台洗第三次手,短信进来。
江甜:睡了吗。
Luyunxin:睡了。
江甜:你在哪啊?
Luyunxin:厕所。
江甜:你……睡在厕所?
Luyunxin:……
Luyunxin:说事。
江甜直接打了电话,听筒里的声音和真实声音相距很近。
“秦诗亚男她们好像都睡着了,我发短信企鹅打电话都没回,我来那个没带那个,”她声音轻细又委屈,“你可不可以帮我借一张过来啊。”
陆允信甩手,深呼吸:“那个那个是什么。”
“姨妈巾……”
透过声音都能想象出对方皱着脸的小可怜模样,陆允信敲太阳穴:“我可以拒绝吗?”
“我肚子痛,”江甜细若蚊蝇,“感觉有点止不住。”
陆允信沉默。
一门之隔,江甜咬了咬唇,很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超长夜用或者夜用,如果两个都没有,”江甜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日用也可以。”然后没了声音。
陆允信脑仁一阵抽疼,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进了水。为什么不戴眼罩睡?为什么要对光敏感?为什么要关注?为什么要下床?为什么要跟过来?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她?自己是有多想不开……
山庄住宿一楼昏暗,楼底小卖部有零碎灯火。
陆允信回寝室揣了钱过去:“请问现在可以买东西吗?”
“可以,要什么我带你去拿。”值守下半夜的大妈打着哈欠问。
“白天走太多山路,磨了脚,明天还要进山活动,”陆允信道,“有没有软一点,长一点,可以贴的软布。”
“卫生巾,”大妈“嗨”一声,扭着笨臀带陆允信去货架,“我儿子他们大学军训也是在胶鞋里塞卫生巾,千万不要不好意思,磨了脚多痛,自己舒服才是真的,”说着,她问,“你们还没睡?”
陆允信跟过去,“嗯”一声。
“是这样,女生们睡得早,男生们打游戏啊,乱七八糟的得折腾到好晚,”大妈滔滔不绝完,给陆允信指,“日用给女生,夜用给男生,你一样拿几包。”
陆允信手碰到粉红松软的包装时,顿了一下,随即又泰然自若地捡日用,捡夜用,状似无意地捎了包超长夜用,又在热饮柜里取了盒红枣谷物奶,要了两个塑料袋,结账离开。
厕所很安静,安静到江甜望着蜘蛛从白墙爬过,能听到它把灰踢落的声音。先前的痛感过去,江甜不断转移注意力来麻痹自己的恐惧,脚蹲得快麻掉时,门口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三下门响,撕拉撕扯塑料,然后,一片宽大的蓝色从门的百叶缝里递过来。
江甜惊喜:“真的有超长夜用啊,陆允信你好厉害。”
“两分钟,不出来我走了。”
“好好。”江甜忙不迭接进来,拆包装。她微热着脸克制力道,结果声音反而更大更清晰。
五分钟后,“嘎吱”门开。
江甜瞥到陆允信手上的两大袋,冷不丁吓退赧然:“你怎么——”
陆允信敛着面色,抬手象征性悬在她唇上画一下。这是大家吃饭,面条在桌下“呜呜”想蹭肉吃时,陆允信让面条不要发声音的手势。江甜点头,站到洗手台前乖巧洗完手,在自己衣摆擦了擦。
厕所背后是树林,夜风吹过,“哗啦”的响声像电影里的恐怖配音,偏偏天花板上的吊灯左右晃动,闪闪灭灭。
江甜把衣服裹紧一些,终于忍不住朝他站近,站更近。“外面好暗,”她咽了咽口水,手轻轻触到陆允信小指,“我有点……”
陆允信面不改色,任凭她食指轻轻挠自己掌心。
江甜抬眼瞟了一下暗路,深呼吸:“我有点,有点……”
陆允信顺着她声音,垂眸刚好撞进她仰面看他,害怕想寻求依赖的眼神。陆允信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将她手握住,牵着她朝外面暗沉沉的砖路走去。
月色清泠,泠不过她黑白分明漾着水波的眼睛。
陆允信的手比她大很多,指节托着她虎口、食指稍稍内勾,以拇指覆在她手背的手势,将她整个手都包在自己掌中。江甜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掌心的纹路,以及无比令人心安的体温。
脚踩在地上,发出碎砖滚动的声音。
江甜珍惜只有两个人的时间,想开口说话,调戏一两句也好,感谢也好,尬聊也好,话到嘴边,统统发不出来。短短几十米,喉咙滚了无数次。晚风吹乱了呼吸,江甜觉得乱的是他,可认真听,好像又是自己。
走到门口,陆允信把其中一个袋子递给她。走廊壁灯昏黄欲坠,切着墙面和他颀长的身形落下,好似把一层晕镀上他的眉眼,浅浅淡淡,温柔到不可思议。
江甜绞着塑料袋把手,脚尖寸寸摩挲着地面,抵上他的脚尖。
“陆允信,”她舔了舔唇,盯着两人脚尖抵合处,红着耳廓,烫着耳根,温温吞吞地,“我们……”
停顿没完,陆允信背后的寝室突地一亮。
江甜被一个慌神,飞也似地转身,“晚安”踩着门响“咔哒”几不可闻。
陆允信无奈勾唇。
沈传眯着眼,一边揉眼睛一边推门:“允哥,厕所在左边还是右边?”
第二天,冯蔚然一早起来,睨到一大袋卫生巾放在自己床下,虎躯一震:“这是?”
陆允信懒散:“昨天晚上出去,碰到……”
“噢噢,”冯蔚然想起什么,“东郭之前给我说,爬山磨脚买卫生棉来着,”他边说边拆了夜用分给男生,“大老爷们别害臊,一人两片,啊啊不用谢,叫爸爸就行。”
男生分完,他又过去分给女生:“姑娘们别羞涩啊,垫鞋里免得今天山磨脚,感受到来自班长的体恤了吗?”
蒋亚男一个爆栗敲他头上:“你才姑娘们呢,当是怡红院吗……叫爸爸。”
女生们哈哈笑作一团。
中午,同学们进山烧烤。几十平的空地上,热雾香气混着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喧哗。
秦诗在洗苹果,傅逸在切。陆允信在夹核桃,江甜则是手巧地把核桃肉掰出来搁到盘子里。冯蔚然和沈传端着肉串过来,对四人“啧啧”好几次,又绕到其他地方。很多平常在学校不声不响的同学,拿手菜一道接一道,脸上盛着少有的自豪和红光。
杨紫婵烤的孜然肉块很好吃。
“哇紫婵姐姐你好棒”“哪儿有”……
“真的好赞,我再来一块”……
杨紫婵端着盘子一路发到四个人跟前,秦诗笑眯眯地拿一块,走心称赞。
傅逸耍无赖说自己“没手”,秦诗嗔他“残废”,还是捻了一块喂他,傅逸趁机亲了下秦诗的手指,惹得秦诗一边骂他“流氓没个正形再也不理你”,一边在衣服上狂擦。
江甜试了一块,直夸大厨水平。
杨紫婵腼腆地推谢,端到陆允信面前:“允哥要不要?”
陆允信头也不抬:“不要。”
先前沈传和冯蔚然过来,陆允信不喜油腻还是很给面子地吃了,这厢换成杨紫婵,她面色微僵,随手,扯唇劝:“允哥真的不要吗,试试吧。”
“不用。”陆允信自顾自地夹核桃。
杨紫婵话卡在喉咙,悬在空中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不少人朝这边看。
江甜拽了一下陆允信衣摆,替他解释:“他最近有点上火……”
“我没上火。”陆允信放下镊子直接走人。
杨紫婵尴尬,江甜出声安抚室友两句,反身去追陆允信。
土路悠长不见尽头,路上有黑色的大蚂蚁,陆允信把玩着一枚核桃壳,步伐散漫到可以和蚂蚁并排。
江甜跟在陆允信身后,酝酿好一会儿:“陆允信。”
“嗯。”漫不经心。
“你其实是个温暖的人啊,”江甜试探,“至少你对面条很细心,还会给我买红枣奶,”她停一下,“其实有时候,你脾气稍微好一点,不要那么当众给人下不来台,就会更受大家喜欢,就会发现同学们挺好玩,能带给你不一样的快乐。”
陆允信默了片刻,“噢。”
江甜楞:“你噢是什么意思?”
“你有你的处事方式,我有我的处事方式,大家各自用各自的,”陆允信脚步停了,“不好吗?”
“好?”江甜不敢相信地笑一声,“你是觉得独来独往是好?不考虑别人感受是好?还是觉得……当众让紫婵姐姐难堪是好?”
“她端着东西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有什么问题?”
江甜哑口。
“还是说你们,你,”陆允信轻笑一声,“就觉得自己很擅长为人处世,别人做了稍微不一样的事就要强加价值观,就觉得所有人都要按照你的想法顾及什么同学情室友情,你就不会觉得自己,”陆允信朝江甜微微倾身,冷笑,“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阳光和烤烟明明都热烘烘的,风掠过皮肤,却激起微微的凉。
沉默里,江甜手心攥了攥:“我以为我可以和你说这些……”
江甜话没说完,陆允信转身离开。
他背影清瘦,松懈散漫。
江甜目光追着越来越小的点,渐渐没了焦距:“我明明想说,你很多时候可以和大家一起闹,为什么要这么倨傲,我明明只是觉得……”
她把几枚核桃仁放进嘴里,核桃仁里混着几粒发霉的萎干,苦涩难挡。
你可以尝试和大家一起玩的那种开心。
尽管晚上,郭东薇问有没有不喝冷饮的,江甜觉得自己一个人大热天要杯开水很奇怪,陆允信说自己也要开水。尽管出发前,江甜去厕所,刚好陆允信也收拾得慢,两个人最后上大巴。可自春游回去后,陆允信再没理过江甜,不管在学校,还是回南大在电梯里碰到。每每江甜赔着笑想给他说什么,陆允信便不着痕迹地避开。
陆允信脸好看,好看到江甜挪不开眼。陆允信太冷,冷得江甜无数次想开口,又无数次把话哽在喉间。
冯蔚然和沈传偶尔帮腔:“允哥,甜姐儿在办公室抱作业,你要不要顺路去上个厕所。”
陆允信不动声色地戴上耳机,笔落在草稿纸上,思维快得像机器。
冯蔚然觉得这样的陆允信很反常,可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允哥的常态吗?准确来说,是甜姐儿来之前的常态,甜姐儿来之后,好像有什么不一样。随着谣言逐渐淡去,江甜对陆允信的漠然同样默然,好像又没什么不一样。
一天,两天。冷战天数够江甜在日记本上划满三个“正”字,毛线过来了,约了南城一家著名的陶艺馆。
江甜凭着自己的想象力在白陶储蓄罐上画图案,毛线在旁边给她调颜料:“望远镜送了吗?”
“还没。”江甜下笔轻细。
“电话打过吗?”
“没接。”
“短信呢?”
江甜笔刷涂墨的动作慢下来:“也不知道该发些什么。”他们同桌,有时候捡笔都可以碰到对方的手肘,两人中间却好似夹了个泡沫。她进一厘,他退两厘,她进一寸,他退一尺,泡沫越来越大,在心里罩出一种近似真空的逼仄感,压抑到呼吸困难。
毛线掌心覆在江甜手上,施着点力,诱着她细细描绘白陶上美猴王的金箍:“甜甜,你太容易相信别人,尤其是对你有点小恩惠的人,可你也要知道,”毛线话锋轻转,“信任是种奢侈品。”
江甜没说话。
毛线抬手替她扶正发圈上的蝴蝶结:“现在我们暂不论你室友是什么样的人,你换位思考一下,”毛线说,“如果是陆允信丢了钱,他给你倾诉,你好心好意给她分析钱去哪了,想给她说解决方案和后续,说可能是他一个室友,结果他听都没听完,就大声反驳你,说你张口胡说,你难受吗?”
见江甜垂眸,毛线语气放柔了些:“然后陆允信来大姨妈,你去帮他借姨妈巾,大半夜,你辛辛苦苦给他借了,你对他好吧,结果第二天,他又因为他室友来怼你,一脸团宠样的让你合群,哪怕他本意是想让你和大家一起玩一起开心,可他没表达对,你没理解到的时候,你会难受吗?”
江甜喉咙微滚,毛线顺着她的发:“你们都没错,可有的事情纠结到最后,对错的意义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真真正正低个头,”毛线想到什么,突然笑,“六年级我摔你一个模型,你和我拗了三天,去年暑假那次,你和程女士别扭了一个周,陆允信很荣幸啊,能有半个月。”
“陆允信不会来大姨妈。”江甜突然说。
毛线气得敲她脑门:“我的重点是陆允信来大姨妈吗……”
话还没完,江甜手机震动,秦诗急匆匆的声音响在电话那头:“甜,今天学校要查寝,你有没有违禁物品我帮你,希望他们查得慢一点。”
六月临近期末,查寝的重点已经从吹风、烧水器变成了游戏机和其他娱乐设备。
江甜思忖片刻:“我没有违禁物品,你赶快收你自己的就行,你问问另外两只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们带。”
江甜回学校差不多五点半。她先去教室把豆腐脑带给三只,然后背着书包赶往寝室放东西,刚出楼梯间,便看到一行老师从自己寝室出来,去向下个寝室,而郭东薇站在自己寝室门口。
江甜小跑过去,喘着气喊:“郭老师好。”
郭东薇拎起她书包柄,江甜楞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班主任这是在帮自己取书包,颇不自然地退出手臂。
“挺重,”郭东薇把书包放在她的床位,状似无意地问,“平时有什么放松的方法吗?”
“和妈妈,闺蜜打电话,偶尔听听广播,”江甜说,“助眠。”
郭东薇问:“看小说吗?”
“不看。”
“看漫画吗?”
江甜诚实:“闺蜜是这一两年火起来的什么新锐漫画家,寒暑假会帮她撰点脚本,在学校不看。”
“那你寝室另外三个看吗?”郭东薇又问。
都看。江甜回答:“我不清楚。”
“江甜,”郭东薇拍了一下她的肩,神色复杂,“老师一直以来都相信你,也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不会有什么弯弯绕绕的肠子,犯点错要敢于承认,”郭东薇扬手打开江甜的储物柜,“你看看这是什么?”
江甜素来空旷的柜子被塞得满当当,郭东薇一叠一叠拿出来,江甜看着言情小说花花绿绿的装帧,漫画封面上邪魅狷狂的二次元人物,整个人完完全全懵了。
“我不知道,我没看过……不对,”江甜茫然,“我压根就没买过啊。”
“你柜子没上锁,可能是其他人放进去的,”郭东薇肃着面色翻开扉页,“可你看这上面写的‘JT’,是不是和你语文书上一样?”
一本,两本……全部都有“JT”。
江甜越翻越慌:“可我真的没有买,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我这被找出来,真的郭老师,”她解释说,“下午秦诗问我有没有违禁物品,我还想了的,真的没有——”
“我教这么多年书,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郭东薇冷了脸,“老师也不是要处罚你或者其他,可你这样辩解就没意思了啊,咱们班可都是冲清北的苗子,难道还会有谁无聊到买这么多书写这么多名字来陷害你?”她斥,“小说看多了!”
江甜没上晚自习。
陆允信第三次把笔不小心砸冯蔚然脚上时,冯蔚然终于发了短信,等到回复,低声答:“甜姐儿在办公室帮东郭改作业。”
物理老师还在讲台讲课,陆允信懒洋洋举手:“老师,厕所。”
不待老师点头,他一脸无所谓地走出教室,走到办公室,没人,问数学老头,说江甜没来过,不过补充:“郭老师在查寝,估计江甜在帮忙,真的是一个课代表当成了班长用。”
陆允信道谢出来,被晚风吹得心烦。他屈指松了松衣领,给冯蔚然发了条短信,直接去了一中旁边的公寓。等到九点十五,在手机屏幕上悬了又放、循环无数次的手指终于点下江甜的名字。
与此同时,女生寝室。
“甜,今天你买的豆腐脑真极品,我以前超讨厌吃鱼腥草,今天加了点感觉味道还不错。”蒋亚男嚷嚷。
秦诗边推门边笑:“吃人嘴短你当然要夸好,不过也是真的好。”
杨紫婵跟在后面:“你们都会说话。”
江甜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桌前,桌上摆着高高两摞小说漫画。
她看向三人,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除了我,你们都看,锅我背下了,说吧,是谁。”
三个人,齐齐顿在原地。
秦诗上前,翻开一本小说的扉页,反应了好一会,右手并指举起:“我的小说上周就全部带回家了,我用我妈妈的名义发誓,绝对不是我。”
蒋亚男把书包扔床上,掀起垫的棉被给室友看:“我的都藏在这里,肯定不是我。”
语落,秦诗和蒋亚男不约而同看向杨紫婵。
杨紫婵抠着书包带,目光飘忽。
秦诗当即沉脸:“紫婵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甜平时待你可不薄。”
江甜没开腔,蒋亚男望望江甜再望望杨紫婵,拉住秦诗:“走,我们去一楼接水泡个泡面。”
秦诗蹙眉:“泡面都没买泡什么泡面,甜——”
“我们买了再去泡嘛。”蒋亚男一边说,一边很有眼力劲地拽秦诗。
秦诗力气小,刚挣扎着把小卖部才出的抹茶奶绿放江甜面前,便被蒋亚男搡出了门。
“咔哒”合锁。
给两人留下一片安静的空间。
江甜皮肤白,五官柔,平时笑闹让人感觉盎然活泼,此刻不声不响端坐着,白炽灯光剪着她轮廓落下。杨紫婵把书包放在江甜对面的凳子上,一边拉拉链,一边状似无意:“不好意思啊,我走得匆忙,大概放错柜子了,不过东郭那么喜欢你,大概也只说了你两句,让你专心学习以后注意。”
“很巧,”江甜凝视着她,交叠双腿,“偏偏是这次放错了,偏偏是大规模查寝的时候,”她顿了一下,“还偏偏写了我的名字呢……”
江甜语速极慢,杨紫婵却无端生出点压力,她把教材从书包里拿出来,低头顺着微皱的书皮:“室友之间帮个忙没什么关系吧,反正你从来不会拒绝,”杨紫婵咳一声,不自然道,“如果东郭发现是我的,肯定会让我请家长,写检讨,在全班面前念,我妈没时间过来,但如果东郭发现是你的,最多说你两句,甚至还会在校查队那里包庇你,这不是皆大欢喜?”
“所以这就是你写我名字的理由?”江甜扯开吸管的塑封袋,不想喝,沿着杯沿一寸寸撕开薄膜。
杨紫婵没接话。
“所以,”薄膜上有笑脸表情,江甜跟着弯唇,“东郭喜欢我,我活该背锅,我合群,我助人,我思及你也帮过我不少,所以从来没拒绝过你帮忙,活该我背锅?”
“刷拉”一声,薄膜脱离杯沿发出刺耳声响。
“背个锅又怎样?你以为你真的是团宠?你以为东郭真的平白无故喜欢你?杨紫婵哂笑。
“你有话说话,犯不着阴阳怪气。”
“我阴阳怪气?我没举报都算对你大仁大义!”
杨紫婵嗤:“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东郭在办公室说你妈妈送了她一套房,几十万啊江甜,我还真是纳了闷了。”
“凭什么我费尽心力和蒋亚男秦诗关系都不亲密,你一来,就和秦女神好得和亲姐妹一样?凭什么一学期了还有好多同学记不住我名字,你才来一周,大家就甜姐儿甜姐儿叫?凭什么老师同学都夸你,什么事情都想到你?就连沈传冯蔚然那些人都围着你转!”
杨紫婵“呵”道,“全都因为你妈是程思青,你妈你爸是什么北城税收半壁江山江甜你知不知道——”
江甜抱着橙汁,缓缓吸:“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杨紫婵激动地打断她,“因为你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别人给你铺好路,从来你踩着别人的肩膀走,从来都是你什么都比别人好,从来都是坐享其成,”杨紫婵音调忽地拔高又压低,“江甜你知道吗,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江甜突然问:“我三百块是你拿的?”
“是啊,”杨紫婵很干脆,“买的就是这些小说,可你知道吗,”她破罐破摔地嘲,“就连小说里写的都是你们这样的天子骄子高高在上,你这样,你喜欢的陆允信也这样。”
杨紫婵一本一本把课本碓砸在桌上,语气尖刻:“凭什么说好的奥赛选拔,学校直接把名额给了他?凭什么我弟生病我没请假,缺席两天就被剔除奥赛班,陆允信几乎不去还把名字挂在第一位?他凭什么站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有那么多人允哥允哥追着捧着……”
江甜绞吸管:“他好到连续三年金牌,好到我宁愿随他意冷战、也做不到真的胡搅蛮缠不过脑子一而再再而三伤害他。”
“对啊!”杨紫婵加着力道把笔袋朝书上摔,“你们看着不一样,其实骨子里都骄傲,你享受别人簇拥,他一副目中无人目无师长的吊样享受同学好评享受各种装逼——”
杨紫婵话没说完。
江甜抬手就把果汁朝她脸上泼去。
杨紫婵楞住,江甜面无表情松手。
“啪嗒”,空塑料杯坠地翻几圈,“骨骨碌碌”滚到杨紫婵脚边。
“我今晚想回家,待会儿宿管点到帮我请个假,谢谢。”
秦诗收到江甜短信,眼神闪了闪,她忘了还在放水的泡面,忘了医嘱说自己身体不好不适合剧烈运动,反身就冲楼上奔去。
“秦诗你做什么!”蒋亚男忙不迭关水,手上端两桶泡面、嘴里叼着卤蛋袋角,赶紧追上去。
秦诗撞开寝室门,江甜已经走了,杨紫婵坐在江甜方才的位置上,一下一下拧着被果汁浸湿的刘海。秦诗瞥向江甜的床,没有书包,再转脸注视杨紫婵。
杨紫婵讪讪地:“甜姐儿好像生气了……”
秦诗朝着杨紫婵弯眼笑,然后,一言不发走到洗漱台,把曾经四人公用、杨紫婵占到自己位置上、包括自己的东西统统罢在地上:“哎呀我的地方乱糟糟的啊,这些都是什么鬼啊。”
“还有这香皂,肥皂,不好意思掉地上了啊。”
“还有这脸盆,”秦诗朗声道,“脸这么大,估计这么小个脸盆也装不下。”
杨紫婵在里面听着,听红了眼睛。
蒋亚男过来劝:“秦诗适可而止吧,都是室友。”
“我适可而止?”秦诗大声道,“她写江甜名字把书扔江甜柜子里的时候想过是室友吗?还有江甜三百块也是她拿的吧,人江甜为她和允哥争的时候,她想过是室友吗?亏我们还叫你一声紫婵姐姐,要搁我身上我都恨不得呼你两耳巴。”
杨紫婵眼泪倏地滑下:“你们都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都不问我理由,就这么相信江甜?”
“理由可以吃?”秦诗听到笑话的表情,然后双手环胸走到杨紫婵面前,睨着杨紫婵泪脸,“委屈?觉得我欺负你?暴力你?”她稍稍朝杨紫婵倾身,“那你去告状,你去给其他同学告状,你去给东郭告状,你哭我也哭,看谁更温柔弱小无助楚楚可怜,看大家会说是我暴力你还是你暴力我,反正甩锅这种事嘛……”
秦诗一字一顿,“看着看着也就会了。”
晚风昏凉,学校昏暗。高三那层教学楼倒还亮着,不过隔太远,看上去好似一条与大环境格格不入的银河。
江甜出寝室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把情绪调整过来。她摸出手机正准备给程女士助理打电话,看到屏幕上将近五十通“aluyunxin”的未接来电,手指悬在空中。
三秒后,大串字母再次亮起。
江甜呼吸和踩在碎瓷砖上的声音都很清晰,屏幕亮了好一会儿,江甜接起:“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可以吗?我现在不想打电话,我想回家。”
“过来。”低沉简单两个字,听筒和耳畔两道声音隔着时间差传来。
江甜怔然,眼睫微微颤了颤,阖上,呼吸,再徐徐睁开——
两排路灯顺着道路铺开橙色幢影,几米远是校门口。路尽头,陆允信一脚蹬脚蹬,一脚落地,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握着手机,江甜抬头看他,他也正好看江甜,清俊的眉目好似裹着一层朦胧,就这样,望着她,缓音重复:“过来。”
一秒,两秒,三秒。
江甜蓦地朝他跑去,陆允信放下手机,一瞬的动作勾起与车身、人影同样流畅的线条,宛如为她卸下夜色,镀入灯火明亮。
江甜微喘气:“我不太敢坐后座,”她为难说,“以前傅逸载我,摔过,毛线载我也摔过。”
陆允信“噢”一声,作势要走:“那你就一个人——”
“诶诶!”江甜赶忙拉住他。
陆允信取下她书包自然地挂在自己身前,江甜拉着他衣服谨慎地坐上去。
陆允信试探着踩脚蹬。
江甜吞了吞口水,抓紧他,小心翼翼问:“真的不会摔……啊——!!”
陆允信起步时,自行车大幅朝旁边甩。
江甜惊呼,下意识圈住了他的腰。待到她回神,自行车已经平稳前行,轮胎压上路面发出“窸窣”声。陆允信腰上没赘肉,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和校服,江甜可以明确感受到他身体微微的僵直,正犹豫要不要松开。
“只要你不放开我,我就不会让你摔。”陆允信说。
江甜稍楞,随即慢慢压下抬了一半的手,弯着眉眼,以更深更稳的姿势环住他。
他是个少话的人,可就是这样的沉默,混着夜风,混着十五六岁少年掺杂着青涩的成稳,徐徐抚平江甜的兵荒马乱,如同飘摇过后的港湾。
她试探着把脸朝他背上贴:“不难过是假的,太难过也是假的,”感受到他的不自然却没拒绝,江甜极软极细地出声,“我之前和你争,是觉得她是我室友,朝夕相处的室友,多多少少有感情,不说感情,最基本的为人应该有啊,就连面条最开始对我那么凶,现在都能和我握手撒娇。”
所以,江甜想不通:“你说她要怎样才能堂而皇之拿我的钱,买小说,看了写上我的名字,还要塞在我柜子里。”
“东郭打开柜子那一瞬,我脑子真的一片空白,东郭说了我一个晚上,我想要一个道歉,结果等来她说我自以为是她看不惯我,我脑子又是一片空白,”江甜自嘲,“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看不惯我,之前还可以笑着帮我收拾桌子,笑着让我帮她带零食,笑着和秦诗她们一起挠我咯吱窝。”
脑海里掠过杨紫婵浓重尖酸的西区口音,刻薄地用手指自己,撕下所有伪装骂,骂陆允信装 逼……
“如果我早点听你的话,早点留个心眼,”说着说着,江甜无法克制地滚了一下喉咙,疲惫道,“我有点累。”
“那就别说了。”
江甜听出他的体贴,嘴角勾了个弧度,嘴上却是:“陆允信你又嫌我烦,嫌我话多,要和我冷战?”
红灯车停,陆允信问:“我和你冷战过?”
他语气一本正经,江甜一下坐直身体:“那你之前不理我!”
“今天天气怎样?你不会看天气预报?下节课是什么?值日生在黑板旁边写着课表。这道题怎么做,解析就在最后,”陆允信“呵”一声,“要一个幼儿园小孩整天追在你背后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会不厌其烦告诉她?怕是脑子进水,不,脑子发洪灾。”
江甜哑口。
半晌后,“万一人家的一加一是哥德巴赫猜想呢,”江甜嘟囔,“对了,你怎么会刚好在校门口啊,给我打这么多电话有事?”
“你没交数学作业,”绿灯亮,陆允信起步,“我骑车锻炼身体。”
“你明天提醒我补交,数学老头是和你一样强迫症。”江甜想到什么,面上闪过一抹狡黠。
“陆允信。”她喊他。
“嗯?”
“你说,”江甜拖长温软的调子,“我手收一点点,会不会摸到你的肚子,还是你的,”她舔着唇角,“腹肌。”
路过夜市,人来人往,灯火攒簇。
陆允信沉脸威胁:“你敢摸……”
话还没完,江甜倏地退手,在他腹部左一下右一下。小姑娘的手软若无骨,尽管平时嘲她胸小,真的贴在背上时,仍有明显的丰盈。前后的触感都太明显,陆允信哑低嗓音忍怒又克制:“江甜!”
“嗯哼?”江甜无辜。
“你再动一下,信不信我马上把你摔下去?”
“我就动,你摔我,啊……你有本事摔我啊。”江甜偏要摸。
陆允信闪躲着近乎握不住方向,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车头歪歪扭扭又恰到好处地穿梭在人海。摊铺门前挂着笨拙的彩色电视,模糊的画质中,江直树和袁爸爸坐在阳台上,袁爸爸对江直树说湘琴只会一件事,那就是爱你。江直树眸光很淡,淡到几乎凝不了焦距地望着夜色灰蒙:“她似乎不怎么明白,我有多爱她。”
躲在墙后的袁湘琴泣不成声,林依晨轻甜的背景音响起。
“你就像风在说话,顺着我方向,你就像海中的波浪,推着我成长,我明白你的回答,温柔的对话……”
江甜停下作乱,紧了紧陆允信的腰,喃道:“袁湘琴好幸福……”
“你说什么?”街口鸣笛嘈杂,陆允信没听清。
“没什么!”江甜枕着他安稳的背,大声答。
“爱情其实没有办法,不被感动吧,我不说谎……”
陆允信到家时,明瑛惊奇:“哈雷彗星不是早就路过地球了吗,你今天怎么没住学校那边。”
陆允信脱鞋:“看到了一只流浪猫。”
“真的啊?刚好给面条作伴,”明女士朝他身后看,只看到他手上一个塑料袋,“猫呢?”
陆允信合了鞋柜,边上楼边道:“送回家了。”
一墙之隔,傅逸打电话问江甜:“秦诗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来接你,你到家了吗?你妈助理送的?”
江甜朦胧地回了个“到家”。
日记本上写着——
今天很不好,但今天有他。
陆允信一边吓她要把她摔在地上,一手压住她的腕护她时,江甜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清楚地听到有个声音对自己说,逃不掉。
第二天,江外婆早饭做迟了,江甜到学校快要七点半。
她进教室先看到难得早到并在背单词的陆允信,然后是同学们投向自己的八卦目光。江甜戳了戳冯蔚然,用眼神问他。
冯蔚然转过来:“东郭被人打市长电话举报收受巨额贿赂,今早刚到教室,就被检察的人带走了。”
江甜拧眉,“所以”,她指自己,“和我?”
冯蔚然咳:“他们说是巨额贿赂是你妈给东郭行的。”
江甜脸一下子黑了:“我妈是吃智障小丸子长大的?”
冯蔚然悻悻地碰碰鼻子,转回去。
陆允信面无表情给江甜递了条抹茶味悠哈。
江甜最爱,接过来:“你这是?”
“一五一儿童节礼物。”陆允信单词书翻了一早上,终于翻到了第二页。
“去掉前三个字,”江甜难得有东西不散给前后,拿了两颗出来,然后飞快把糖藏书包里,她剥一颗给自己,另一颗递给陆允信,眉眼弯弯,“只分给你。”
“我不吃糖。”
江甜“噢”一声,闷闷收回手。
陆允信瞥着她写在脸上的不开心,格外无奈地从她掌心拿了那颗糖,捻开糖纸放进嘴里。
上午最后一节体育。
秦诗来问江甜换不换寝室,江甜瞥杨紫婵一眼,肯定地给了“换”。江甜不知道昨晚自己走后寝室发生了什么,正想问秦诗体育课要不要一起走,便有其他班的同学把秦诗蒋亚男和杨紫婵叫去了德育处。寝室四个人,为什么不叫自己?江甜心存疑惑,也只能去上体育课。她想和其他女生一起走,那些女生找个借口加快步伐扔下她。一两个是这样,四五个还是这样。
到操场的路不远,江甜一个人走在前面。
陆允信双手插着兜,和她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若有若无地跟在她身后。
“嘀——”集合哨吹响,江甜旁边的蒋亚男和后面的杨紫婵都走了,她主动朝里面的同学靠,里面的同学痕迹明显地避了避。
江甜难以压抑地问:“事实还没出来,你们就觉得是我的错,或者是我妈妈的错,这么对我意见大?”
“没有啊,”旁边女生露出个极为和善的笑,“只是不太习惯站这么近。”
江甜一口气闷在胸口。
接下来,一套准备活动做完,是羽毛球双打练习,前后为一组。江甜拿了一副拍子和球,仍是好脾气地问身后女生:“我们一起吧。”
“啊?”身后女生为难,“可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不太想打球诶,我去给老师请个假吧。”
“我抽屉里有姜糖,你好好休息。”江甜笑着,去问旁边的女生。
旁边的女生指了再旁边的女生:“可我想和她一起诶。”
再问本该和秦诗一组,然后单下来的女生:“我昨晚睡落枕,手有点痛。”
“……”
江甜问了几个便不再问,正想把拍子和球扔回筐,陆允信拉住了她球拍的另一端。
羽毛球球场有的没网纸,有的网纸破破烂烂,大家在体育老师吹哨解散那一刻会习惯冲刺抢场地。陆允信踢开脚下的石子,直接把懵懵然的江甜拉到了网纸最好的场地,对面站着冯蔚然和沈传。他从江甜手里把拍子抽出来,语气不自知地放轻:“你站前半场,我站后半场,过线不要接,沈传喜欢吊边角。”
不少同学围过来。
陆允信退到脚跟碰线的位置,可以清晰地听到议论。
“先不论房子到底送没送,即便送也是甜姐儿妈妈送,不关甜姐儿的事啊,感觉甜姐儿是真不知情。”
“对啊,而且东郭收了的话,东郭问题肯定占大头,”一个同学附和,“一个巴掌拍不响。”
“暂时停职而已,在学校结果没出来之前,什么都是谣言,但房子肯定送了的,”一个女生瞟江甜一眼,“杨紫婵亲耳听到的,你觉得杨紫婵那样平时声都不敢吭一下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听到,敢造这种谣?况且东郭对江甜本来就偏袒,好像说允哥同桌都是她安排的。”
“港真,”另一个同学说,“东郭平时就是严厉了点,虚荣了点,好歹教了几十年,别的一个区县出一两个清北,东郭不是号称‘三十斩’么,一个班四十个人,最高的一年有三十个,要真因为甜姐儿……”
“一点谣言你们至于这样,都是同学。”
站江甜的,踩江甜的,中立明事理的,七嘴八舌。
冯蔚然拎着球,遥遥问:“允哥开始吗?”
江甜说:“好。”
陆允信点头。
冯蔚然球发过来。
一个同在奥赛班,平常能和陆允信说两句话的胖男生扯了一下陆允信的衣服,提醒说:“允哥,好像挺多同学都对甜姐儿有意见,东郭平时待你可不薄,万一东郭几十年教龄送在甜姐儿手上……”
“啪”一声,球落在陆允信脚边,陆允信一把挥下胖男生的手,“同桌是我自己选的,成绩是江甜自己考的,你们所说的偏袒是她当个课代表累死累活抱作业?还是她下午一边啃饼干一边改默写?东郭是给她开小灶了还是买着三餐嘘寒问暖?都特么是成绩上红榜的人,叨逼叨玩小学生孤立之前能先带脑子吗?!”陆允信踩着话音,反手就把球拍罢在了地上,球拍在地面弹了两下。
江甜两指捏着拍柄,视线随着球拍晃荡的弧度淌在脚尖。
一秒,两秒,三秒,“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顺着陆允信的话,轻轻问,“是我当课代表错?还是我把默写从五个字重默改成三个字重默错?”
同学们沉默。
“是我办板报没有拿第一?还是我给篮球赛写的宣传没得到最佳标语?”
仍是沉默。
“是东郭允诺了我期末不用复习就黑箱我第一,还是我不是自己学的全都是不劳而获?”
这节课球场只有一个班。
话音落,现场安静得待针掉地。
江甜意料之中地没得到答案:“是不是一些空穴来风的话就能推翻我的全部努力?是不是孤立我冷暴力我大家才觉得伸张了正义,还是说,”江甜用极其温柔、极其没有杀伤力、分明委屈得要命还强撑的淡定语调,“我也应该像最近才出的新闻那样,无法融入集体,去退学,去跳楼,去自杀,你们才觉得自己不是舆论实施暴者?”
顿落一片安静。
好半晌,最开始拒绝和她一组的女生辩驳:“可杨紫婵亲耳听到的,怎么可能有假。”
江甜:“那她亲眼看到过户证明了吗?亲眼看到我妈给了东郭钱还是把房产证上的我妈的名字改成东郭了?三人成虎的意思东郭上周才讲过吧?”
女生哑口。
女生旁边的同学帮腔:“可东郭被举报是事实,被带走也是事实,不是说无风不起浪?”
冯蔚然插嘴:“你开个游艇试试,看浪能不能扑到你脸上。”
中午日头大,同学们三言两语还没争完,便见当事人和秦诗蒋亚男隔了一段距离,走在最前面回来。路过篮球场,江甜直接拉住杨紫婵:“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一次,你听到的是什么,真相是什么,真的是东郭亲口承认我妈送了她一套房?真的是我妈无脑到出手就送房子、东郭也无脑到收了房子还在办公室里广而告之?”
“一套房”还是“房子的号”已经在脑海里模糊不清,杨紫婵迎着所有人的视线,条件反射地垂下头:“是,是真的——”
“那你偷我三百块是不是真的?偷了我的钱买小说看是不是真的?看了小说还要写我名字栽赃陷害到我柜子里是不是真的?!”江甜语速极快。
女生中有惊呼,男生中“卧槽。”
江甜直视着杨紫婵的眼睛:“还有后来,我问你缘由,你说你就是看不惯我自以为是,看不惯允哥装逼,”江甜一字一顿,“是不是真的?”
杨紫婵嚅唇:“我,我没有。”
江甜温柔地把球拍放地上:“真的没有?”
“我……”杨紫婵明明只想拂下江甜的手,明明没有用力,不知怎地,她手挥下的刹那,江甜身子倏地失衡,猛一下朝地上跌去。
陆允信身形闪。
“甜姐儿”“甜姐儿你怎么样”七七八八本就站江甜或是动摇的同学立马围了上去。
江甜皮肤白细,手腕磕着场地上的黑色软石,当即蹭破了皮,刮破的伤口撕边细长,隐隐泛白。江甜逡巡着一张张真关心假关心的脸,蓦地疼红眼眶。
体育老师不过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看到:“快带去医务室消消毒。”
蒋亚男听着想去搀江甜,秦诗一把捞住她。
蒋亚男急:“秦诗……”
没了声音。
阳光在场边树下投出斑驳的影,早醒的蝉开始聒噪。
陆允信腿长步伐大,一手插着裤兜,一手拎着江甜胳膊,江甜小短腿跟在他后面,哒哒着、跌撞着、边走边跑。一个清瘦,一个娇小,江甜头顶及陆允信后背蝴蝶骨的身高差格外养眼。
两人一路无言到医务室楼口。
江甜试探着想说什么。
陆允信脸色沉:“就这么喜欢让自己受伤?”别人没看到,他把她那下假摔看得一清二楚,胆战心惊。
“你不觉得我右手伤一次,左手伤一次,伤口刚好对称吗?”江甜眉眼弯弯。
陆允信哼个音节。
医务室人多,医务员和陆允信熟,简单问两句,便给陆允信拿了装碘酒棉签的托盘,替两人拉上小隔间的蓝色布帘。
陆允信拧开瓶盖蘸药。
江甜悄悄瞥一眼他绷紧的下颌线,无端心虚,坐正了,清清嗓子:“她们认定程女士害了东郭,把不合理的特权联想在我身上,觉得她们是正义方,我该被谴责该被孤立,”江甜咬了一下唇,“我不过是把事实说出来,说明自己其实处于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位置,把她们变成恃强凌弱那一方而已。”
陆允信没接话,棉签触到瓶底。
江甜瘪嘴:“你觉得我坏就坏咯,她们都那么对我让我不舒服了,还不允许我逼逼两句装可怜,把心理包袱道德包袱朝她们身上分担分担让她们也愧疚啊……”
“所以摔自己?”陆允信微笑。
“我这不是来了表演欲嘛,毛线说十秒不眨眼必出眼泪果然——”
江甜还没嘚瑟完,陆允信左手擒住她的腕,右手不由分说地杵了下去。
江甜“哇哇”直挣:“轻点,轻点,嘶,陆允信你特么给我轻点。”
陆允信置若罔闻。
江甜疼得实在受不了抬脚踢他,陆允信直接屈腿抵在她两条腿上。温热的躯体突如其来,带着明显压迫。
江甜望着陆允信低头为自己上药时,弯了个好看弧度的脖颈、起伏滚动的喉结,热着脸,烫着耳根,发不出声音。
良久。
“陆允信。”江甜唤他。
“嗯。”
“其实我今天挺高兴的。”
陆允信睨一眼她熠熠含光的眼眸。
“因为这一次,你没有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