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由于出生就没了母亲的缘故,我的人生缺少人们常说的“来处” 。未成年前,我像是一只在海洋里随时快要溺毙的海鸟,毫无目的的左冲右突。那海洋,斑斓得可怕,变幻的颜色、刺耳的涛鸣、咸湿的气息……一切放大的感官和嗅觉,对幼年的我而言都不啻于一种降维打击。未成年后,我飞了出去,却发现无枝可依。
于是,无论去到哪里,我总感觉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直到成为一名心理师,通过倾听他人的人生故事,我才真正对这个世界有了某种参与感。我不再置身事外,我介入他人的人生,以此来和世界发生联系。
对于来访者而言,是我在拯救他们。可我知道,自己才是可怜的寄生虫,我贪婪的扎根于别人的世界,从而与这个世界接轨,以此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样的生活过了很多年,有一天我正站在镜子前整理衣服,准备出门参加一个学术会议。
“妈病了,你回来吗?”小烟的声音像上个世纪的幽灵,从电话里不真实地飘了过来。
我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呆在扯直的衣襟处,看着镜子中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电话里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是癌症,末期……你要是回来,就抓紧……”
我显得若无其事,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十岁那年的事故,我的面部神经造成了部分损伤,做不了太大的表情,这会导致整张脸看起来奇怪。我深切地宽慰自己,我的内心和我的表情一样波澜不兴。我不必难过,她又不是我的母亲。
我记得我只是冷静地告诉小烟,会搭乘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接着,整个人便像是进入了迷醉状态,稀里糊涂了起来。
我的灵魂像是跳出了我的身体,看着一个躯壳接听了响起的电话,并礼貌告知对面的人,今天的会议无法预期到达了;我看着这个熟悉的躯壳,穿着一身相当正式的套装,胡乱地打包了几件行李便匆匆出门;我看着这个陌生的躯壳,一路搭乘计程车驶向机场,从云端从一个地方飞往另一个地方……
我看得到这个躯壳的一切行为,却看不透他面无表情下的一切。置身于来来往往取放行李的洪流,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得无法理解。飞机越升越高,窗外早已没了风景。孤独,像身下密密麻麻的云层,排山倒海的涌来。
不久后,我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又回到了星城,那个二十多年前我长大的地方。沉静又咆哮的河流,绿草茵茵又衰草离披的岸堤,岁稔年丰又贫无立锥的农田,莲开并蒂又菊老荷枯的水域,时髦无限又颓垣败壁的商业街……一片片的繁荣与衰败,兴盛与颓废,在时空的扭曲中纷至沓来。
我穿街走巷,来到那个熟悉的单元小楼。门口的合欢和洋槐花开的正好,合欢树铺满了半个天空,温柔的粉色花瓣雨飘洒而下,混合着旁边几棵参天蔽日杨槐树的香气,令人心醉神迷。
树下,一个学生架着画板,正在专心致志地涂涂抹抹。我轻轻地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看着画板上的合欢、洋槐和单元小楼,一个人正从二层小楼里朝外招手,那是一个女人。学生还没有画她的面部,白茫茫一片似面粉团子,但我知道她在笑——笑得很开心。
远处飘来欢快的声音,一群小孩挟裹着一个足球挤了过来。
突然,硕大的足球像老式电视上的雪花点飞驰而下,打翻了画板和颜料。
我想伸手阻拦,却为时已晚。颜料在画板上迅速弥漫开来,在那淹没的迷雾中,我突然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庞,是母亲,是吗?我从没见过母亲的模样。她越来越远,在最后一瞬间,竟然闪现成佩姨的模样,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我慌了神,赶紧再抬头去看单元小楼。却迎面看见父亲正在走来,他看见了我正要招手,巨大的颜色浪潮却同时翻涌洒向小楼,我大喊一声“不——”眼睁睁看着那五颜六色湮没了父亲、小楼和一切……
再见到佩姨,时间已过去二十余年。此时,她躺在病榻之上,眼窝深陷,瘦得没了人行,整个面庞都像是盖了一层黑霜。她没法行动,也没法说话。
我无法把眼前这个孱弱的病人,和当年在车站送我的那个剽悍女人联系在一起。那时的她健壮、神采奕奕、行动自如……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她拖着我的行李左闪右避,在车还没有开始正式检票前,就凭借着扯东拉西的笼络人心手段,提早登上了将载我去大学的那辆大巴。我在车下看着她,她微弓着身躯,像昆虫觅食一样在车上窜来窜去。我知道,她在寻找一个最舒服的位置,不能太颠簸,不能太破旧,不能有垃圾……即使四个小时的车程,她也要让我舒舒服服的。
她又犹豫了几次,选定了一个位置。终于,她透过车窗兴奋地朝我挥手,让我赶紧上去。陆陆续续,乘客也都开始上车了。我站在车下,虽然因为后天疾病面无表情,但其实尴尬至极。当四目几乎相对的一刹那,我难为情地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她。我总是如此的别扭。
她只得用一个行李占了位置,匆匆下车来拉我。“走,欣儿,赶紧的。我给你占好位置了。”我不烦躁地说到:“不用这么着急,票上都有对应位置的。”她只是更急切地说:“快快快,咱们这儿不比大城市,哪有那么规矩。一会儿别被人抢了。”我一边不情不愿地跟着她上车,一边说道:“抢了就抢了吧,一个位置而已,用得着这么夸张。”
接着便是她的各种碎碎念,尽管已经上大学几年了,尽管她当时甚至都没出过这座小城,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知不知道下车以后怎么坐公交车去学校。她还设想了一万种最坏的情景,告诉我如何应对,比如这辆大巴突然故障了,比如车没到站驶错了方向,比如我遗失了她的电话号码……她一遍又一遍,告诉我假设情景的种种答案。
我催促她下车,带着几分不耐烦。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这个场景,这个多次出现的场景,我开始试图分解这个不耐烦的含义。我竟惊讶地发现,这种不耐烦多少带着点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我是被爱着的,多么明显的事情,可惜当时我并不觉得。
她总是要拖到最后一刻才下车。然后在车走了很远,我往回头看的时候,还呆呆地杵在那里。直到我看不清她的模样,直到她那火热的目光深深地停留在时光里。
她那注视的眼神,尽管已过去二十多年,却仿佛从未从我的身上离去。
我带着她的注视,读完大学、研究生、博士,却再也没有回过星城。
如果时光倒流,我多么希望当年没有扭过头,而是满含深情地回应她的那双眼。我希望我们像真正的母女一样,拥抱着好好地告个别。我不断地回忆车站的场景,调整着各种告别话术和肢体语言,试图把剧情编排成最完美的那一幕,一遍又一遍……
但此刻的佩姨,只是双眼紧闭,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握住了她的手,这双儿时抱过我、养过我、送过我的手。一股暖流袭来。
我告诉小烟,我要留在星城照顾佩姨。
她很惊讶:“你——真的决定这样做?” 见我点点头,她轻叹一口气说:“在外边这么些年,想必你也累了。”停顿片刻后又说道“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欢迎回家!”
但她补充道,我应该继续干自己的事情,母亲不希望看到我为了她放弃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不断地鼓动我,终于我决定在星城,继续开展我的事业。
过去几十年,我一直供职于某大型心理机构,作为心理治疗领域的权威专家,在业内积攒了不少声誉。我成功跟政府租下了我原小学旧址的一间教室,把它改造成了一间心理咨询室,而毗邻此处的其他地方则是老年大学和活动中心,以及其他几个公共服务室的办公点。
所有手续办好后,小烟建议我给诊所取个名字。我走出诊所门口,从阳台看着操场上热闹非凡的人群,有打太极的大爷、跳扇子舞的大姨,游龙舞凤的队伍……我知道,在不远处的教室里,每一个格子全都人头攒动,那些生命垂暮的人们按兴趣分成小组,满怀激情与希望地全身心投入其中,展示着垂暮之年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留恋。
而我这里,是一个不一样的寂静星球。于是,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孤星疗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