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心理问诊的私密性,诊所的位置偏安一隅。它缩在角落里,毫无悬念地无人问津。不奇怪,即使是在大城市,人们也往往羞于说自己精神上病了,何况在这么一个小城。
我终日呆在佩姨的病房,弥补曾经缺失未报的养育之恩。尽管她和我并无血缘关系,可却是我事实上的母亲。她把我从十岁养到成年,我却对此恩未报答丝毫。佩姨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仍然无法言语。
同室的病友打开了电视,画面里一个女播报员用沉重地声音说道:“轰动本市的未成年人凶杀案,将于近日正式提起公诉。被害人为年仅十一岁女孩琪琪(化名),犯罪嫌疑人为星辰中学十五岁学生林某,日前已被正式批准逮捕……本台将持续为您报道最新进展!”
“太可惜了。”此时,几个护士恰好走了进来,一名年龄稍长的护士说道。周围人不约而同看了过来,看来此事早已人尽皆知。但是她讲述的却是这个名叫琪琪女孩的早年身世。
那是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老刘夜班回家经过市政垃圾箱,却听到里边传来几声猫叫。断断续续,像是呼吸不过来一样……他本打算一走了之,但实在是太奇怪了,那声音渐渐连续起来,竟有几分似婴儿的啼哭。
谁会把孩子丢在垃圾桶?在这深秋的寒冷晚上!老刘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他很冷很想快点回家。月光透过黑色的云彩,在垃圾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阵阵地把发酵垃圾的恶臭泛起涟漪。
一切诡异而可怖。待到声音彻底消失,老刘被黏住的双脚也开始活动。但鬼使神差般,他刚刚转身迈开一步,垃圾箱又发出几声呻吟。他猛地回头,钻进垃圾箱翻找起来。就这样,在那斑驳月光里,一只惨白的胳膊露了出来,皱巴巴,还混合着污渍与血迹。他吓得退后一步,差点跌倒在垃圾之上。缓过神后,他更加用力地使劲巴拉,一个女婴,白的像鬼一样的女婴,泛着斑驳陆离的光在垃圾里浮现出来。
老刘大惊,赶紧去抱那婴儿,却发现她几乎没了体温。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将婴儿全身包裹住,从垃圾箱里往外爬。此时,他的举动已引起了周围三三两两行人的注目,那是大马路的拐角处,人和车都很多。
老刘惊慌失措地大喊道:“是孩子,一个孩子!救人!”周围的人看着垃圾箱上,一个全身乌漆嘛黑的人形手中抱着一团白花花的不知甚物,都呆了。待听清老刘的喊叫,这才慌忙地找车的找车,打电话的打电话。
很快,一行人抱着孩子来到了医院。
“当时真的太惨了,孩子皱巴巴的,全身不是垃圾粪便就是血迹,原本惨白的身体已经发青,脐带口也开始化脓溃烂了。当时来的好些人,在现场都在默默流泪。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这是铁了心要孩子死啊!”护士说道。
周围的人都听得入了迷,沉默了一会后,一个人终于忍不住问道:“接下来怎么样,孩子活了么?找到父母了吗?”
“也许是大家都在祈祷,经过抢救后孩子活了下来。但那样赤裸的一个人,连块布也没包,哪里还找得到亲人。老刘见她可怜,他也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便收养了她。听说,后边他的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事情跟他分手了。”
护士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抹眼泪:“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还是离开了。这孩子命苦,老刘应该很难受吧!”
在隔壁床陪床的一个人接口道:“是棉纺厂的老刘么?”护士点点头。他说道:“我可听说这孩子有轻微脑瘫,智力倒是还好,就是说话特别费劲,走路的样子也很奇怪。”
护士又点点头:“差不多两岁的时候,老刘带着孩子来过医院。先天不足,加上出生时在那样的环境呆久了缺氧,孩子是有点毛病。但老刘可是拼命攒钱,带着她东奔西走做了好几次手术。据说情况已经逐渐好转来着。”
在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到琪琪遇害的路口去看了看。
由于正式审判再即,地上摆满了各式鲜花与纪念物。
临街的两面墙上,贴满了印有琪琪照片的大字报,一边的标题是“天使女孩——微笑的琪琪。”令我感到惊讶的,不仅是这面墙上的每张照片都洋溢着琪琪的笑容——尽管姿势略显古怪,还在于每一张照片都有名字:“琪琪会走路了、琪琪第一次扎小辫、琪琪的第一个娃娃仔、琪琪上学了、琪琪和她的朋友、琪琪在画画、琪琪第一次表演节目……”
这些照片显然来自老刘,但却不是原始照片而是被人抓拍的。我意识到,这面墙除了缅怀琪琪,还代表着一种无声地态度。
另一面墙上,贴满了关于此事的新闻报道,标题是“恶魔男孩——狰狞的林某。”这里也挂满了照片,是一些视频截图。尽管视频图片模糊,但凶手的脸还是被打码了。
在两面墙的中间,白底红字赫然拉着几道横幅:“严惩凶手,以命抵命”、“他不是孩子,他是恶魔”、“他夺走了她的生命”……
不断地有人走过来,举着手机拍照,脸上流露出或悲伤或愤怒的表情。
我迅速将满墙新闻浏览了一遍,一回到家便开始查阅相关资料。
原来这件事从去年开始,已经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星城里的人在关注,甚至连其他省份的人也在热烈讨论此事。
原因就在于,打从琪琪遇难那天起,网上便流传开了一段监控视频。画面中的琪琪与一个男孩在反复拉扯,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倒地。画面很远,却能看见她躺在地上不断抽搐,似乎非常痛苦。而拉扯她的那个男孩,应该就是嫌疑人林某,只是在一边默默看着,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直到琪琪彻底不动了,他才左顾右盼几下后离开。
据媒体相关报道,由于事发地是个死角,琪琪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才被人发现。待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她早已没了生命体征。现场围观群众拍下了琪琪的遇害照,一张白布包裹着一具小小的身体,脸没有完全被盖住。半边脸庞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与嘴角边的白沫形成鲜明对比。惨烈而令人印象深刻!
网上舆情汹汹,大部分人认为,是那个男孩谋杀了琪琪。有人猜测在这段监控之前,琪琪曾受到过致命的伤害,不然不会突然倒地身亡。而一旁男孩的冷漠,则更是让人心寒,他看着倒地的琪琪,没有作出任何救援动作。
当然,也有人质疑,琪琪的遇害照似乎带有病理特征。但这样的言论很快便被洪水般的愤怒给湮灭,甚至质疑的人自己也认为,无论如何男孩看着琪琪死去这种不作为约等于故意杀人。
最最重要的是,无论受害者还是疑似加害者,他们都有着特殊的未成年人身份。这是这件事能引起轩然大波的另一重重要因素。
近年来,低龄犯罪屡见报端。此前就有报道,某11岁女孩被骗入14岁男孩家中,仅仅因为拒绝性行为被砍7刀流血身亡,而凶手杀人后甚至大肆炫耀自己未满刑责年龄无需担心处罚;数月前,三名未成人年合伙杀害13岁中学生,残忍殴打致其死亡并抛尸蔬菜大棚的新闻也余波犹在。
人们害怕恶魔,人们更害怕的是,恶魔伪装成天使模样。
孤星开业数周,完全处于零业务状态。但没有想到,很快我就有了第一个咨询电话。在琪琪案进入待审第二周的时候,我接到了来自检察院的电话。
对方自报家门后,便直接单刀直入,问我是否有关注一起未成年人犯罪案。我直接问对方,是琪琪案吗?这位自称李姓的检察官给与了我肯定回答,但没有跟我透露更多关于此案的细节。
“可博士,考虑到嫌疑人还未成年,您又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希望聘请您为其做专业的心理评估并形成报告。这份报告可能作为出罪证据,为量刑提供一定依据。所以……我们希望您审慎对待,您可以持续到审理结束宣判之前再提交。”
我告诉李检察官,我很乐意接受这份差事。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曾一个人沿着星城的沙滩,来到了一个未知的场地。成排的铁丝网,上边还打着圈圈,铁门里边是几米高的砖墙,上边用红字醒目地写着“哨兵,你已进入战场”。如果看得仔细,高耸入云的站岗亭上,身穿制服的官兵也正荷枪实弹的看着我。
我听说,那个地方的名字叫——监狱。星城看守所,建在旁边不远处。与监狱的威严相比,看守所的风格尽显阴森。门口是白底黑字的牌子,地上还有几处脏麻麻的污水坑。大门里的回字形道路曲径通幽,仿佛要去到某个中心地带,却又特别容易让人轻易迷失。
这里不是监狱,一切尚是未知之数。而扑朔迷离的真相,就隐藏在重重关卡之下。
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铁门,我即将见到那个传说中的未成年恶魔——林辰。我努力抑制住想探寻真相的冲动,提醒自己我的职责在于探寻灵魂而非寻找真相。
看守所的所长刘洋为我们安排了一间会面室。透过单向透视玻璃,我站在门外观察着这个男孩。他半瘫在木质座椅上,双手叠放于两腿之间,低垂的头随着腿的轻微抖动而摇晃,这种姿态表面看上去漫不经心,实则展示的却是主人的极度不安与慌乱。等了一会,他抬起头四处观察了一阵,我看见一张过于苍白的脸庞,再配合他的中等个子、瘦削身形,很难将之与杀人犯联系起来。
林辰,单从外表来看,倒像是校园中那种会被霸凌的孩子。他的面前放着笔和纸,是我特意嘱咐的安排,他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就在我继续思考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望向我的方向。理性告诉我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目光却好似穿透了玻璃,恰到好处的聚焦在我的脸庞上,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扑面而来。
“很复杂哈。” 刘洋在旁边低声说了一句。一旁的刘管教也附和着,给了我一个俏皮的微笑。我努努嘴,淡定地回复他们:“人是一个谜,需要解开它。”
我一进去,林辰立马站了起来,态度亲切地跟我打招呼。“你好,可医生。”这种态度在叛逆期的孩子身上可不常见,这显示了他良好的家教和修养;抑或,还带有某种超脱年龄的成熟和心机。
我微笑着点头,示意他坐下,他一边坐下一边不时抬头观察我的表情。就这样局促了几分钟,我开口问他:“听说你喜欢画画?”我把桌子上的纸和笔推给他。
他却冷笑一下,露出一个狡黠的眼神。“呵!我很尊重你。但是,不得不说,你这招太老套了……想从我的画,找破绽,找证据,套我的话……太老套了。”他一边说,一边笑,最后把双手压在桌子上,定定地看着我。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仍是保持姿态镇定:“你想多了。我只是想,咱们刚认识,需要一个共同话题。画画不过是一种游戏,我们可以一起参与进来。”
“开什么玩笑?我被关在这里!玩游戏?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她!” 林辰说完用双手捂住脸庞,作出痛苦的样子。我立刻注意到,他的手腕又红又肿。于是问道:“这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吧。”一边用手指指他的手腕。他从手指的缝隙看到了我的动作,满意地抱怨起来。
“他们铐住我,好像我真的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遍又一遍的问我同样的一些问题。”他摆了摆手,显得很无奈:“可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只是经过,她就那样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我点点头,用极其真切和关怀的语气说道:“孩子,我不是来审问你的,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法院方面充分考虑到你的年龄,才让我来对你做心理评估。”我希望他卸下防备,不再用敌对的态度看待我。
“对不起,我的精神太紧张了。”他摇摇头,作出痛苦的表情。
“没事,我能理解。你现在一定很不安。”我注意到,他一直在抖腿,说话时身体还会不自觉地晃动。
他却摇摇头,转而笑着说:“我只是对目前的处境,感到烦躁。为什么倒霉的是我?不安,没有,我没有罪,我爸一定会帮我的,我很快就能出去了。”
“你父母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么?”
“当然,不然呢?”
“看来你和父母相处的还算不错。别误会,我以为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先和小伙伴分享秘密。”
“哦,我有很多朋友。我是个好学生,怎么会没有朋友?但这种事,和他们说有什么用呢?他们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我父亲能帮我。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和母亲的关系怎样?”
“还不错。但她是个柔弱的人,总是哭哭啼啼地说这说那。有时候,她会特别感性,抱着我声泪俱下;有时候,根本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相比而言,我更相信父亲。”
“你爱你的父母吗?”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思考了很久,却只是随意地说道:“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好的物质条件,无论大小事情都帮着顺利摆平。当然,我是指上学转校什么的,我说过我是个好学生,这次之前我几乎没有惹过麻烦。”他又补充道:“偶尔我们一家人会出去一起玩,那时候母亲就会很开心。”
“偶尔?”
“父亲不忙的时候。”
沉默。
“你是说父母对你的陪伴比较少吗?”我问道。
他斜睨着看向我:“你可真会抓信息。不过无所谓了,这对案子有什么帮助呢?我父母开公司,平时时间很少,自然不能像其他父母那样。但是我觉得挺好的,至少他们不会唠叨我的学习、生活,巴拉巴拉。再说,无论走哪条路,他们都会帮我的。陪伴?我有专门的陪伴师。从小就有!”
“陪伴师?”
“我们十来个孩子,一起住在一个半山腰的房子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老师。”
“你喜欢你的老师吗?”
“谈不上讨厌。她为我工作,专业和态度都值得肯定。”
我停顿了下,问道:“你喜欢这样吗?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他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不愉快?你又在套我话吗?你说的不愉快,是指我有没有被虐待?像电视和新闻里常演的那样?怎么可能?没有!谢谢你的关心,我生活的很好!没有任何心理问题!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接着,他站了起来,开始不住地在房间里转圈。他的步伐让我感到,他似乎越来越焦虑。我只是默不作声地坐着,不再说话。
终于,他再次开口:“这个事情对我有影响吗?我还要在这里多久?我是无辜的!”带着几丝愤怒,他再次坐了下来。接着,他又恢复到平静地状态,礼貌良好的问我:“你觉得我是无辜的吧?你看,咱们聊了那么多,我和父母、同学、老师,都相处得很好,是个好学生。你可以去打听,我不是那种人。而且,我还没成年呢,不该被这样对待。”
“你一直都是被老师——我是指你的陪伴师带大么?”
“当然不是。差不多四岁前吧,我过有自己的保姆。不过,在我有记忆的部分,我总是在一个人独处。保姆不知道去哪了,母亲也不知道去哪了。在那种塑料围栏里,我总是在自己和自己玩。”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婴儿形象,他声嘶力竭啼哭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面对陌生、可怕、未知的世界,没有母亲的拥抱与亲拍,没有父亲的陪伴和安抚。所有的人,都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背离了他。林辰——从一开始,就是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用极其关怀的目光问道:“那段日子,你一定很难熬。”
他却只是不屑地说道:“太小了,没什么印象。”停了一会,他突然大喊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没有杀人,我没有罪!你懂不懂?我要出去。”
等他安静下来,我郑重地一字一句问道:“你知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他不以为意地说:“就是和她一样,躺在地上抽搐、吐白沫,然后失去意识,再给我惹一大堆麻烦。”
“你知道她有父母么?她再也回不来了,她的父亲很难过!”我把一张琪琪父亲的新闻照片推给他。照片上是老刘流泪的侧影,他微微闭着眼,泪水从眼角留下,面前是白布裹着的琪琪。任谁看到,都会同样的留下眼泪。
林辰拿起照片,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抬头不解地看着我说:“他哭什么,现在要坐牢的是我。”
我感到不寒而栗,就像坠落到了撒旦的地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