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结束,众人再次穿过长长的廊道。何王氏被下人搀扶着向宫外走,何晏之则因顾着张望宫中景象慢了几步,人群将她与母亲隔开了些距离,她一时间追不上,只能独自跟着众人先往外走。
突然她的身后快步走过一个人,来不及躲闪,狠狠撞着她的肩膀挤了过去。廊道不算窄小拥挤,那人像是有意的。她肩膀处的伤口被狠狠一撞又开始痛起来,她闷哼一声,那人是话也不说一句,连个眼神都没留下就又匆匆向前跑去了。
天黑人多,那个人跑到前面就看不清了。
何晏之自认倒霉,轻轻动了动肩膀,吐出一口气。
身后脚步杂乱,她不敢走在中间,默默向墙边靠近,刚沿着墙边走了没几步,身侧出现一个身影。
他没有说话,她登时紧张起来。对方压着步子和她调成同频,默默将她与一侧的众人隔开,若隐若现的草药味让她又长舒一口气。
她认出来这人。
何晏之莫名有些安心,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又走了几步,她偷偷偏过脑袋看了一下,面无表情的韩十四两眼直视前方。
可是忽然,他就低头看了过来。
她的眼神来不及收回,和他撞个正着,她的耳尖瞬间升温,急忙转过脑袋盯着脚下石板路。
他没有说话,又把视线移回了前方。
她步子加快了许多。
韩十四挺直了腰板继续跟上她的脚步。
穿过长长的廊道,众人结伴而行,窃窃私语,只有二人虽相伴而行,但再没说过话,步调或快或慢。
宫门外候着的马车一辆接一辆,何晏之寻不到来时的马车。
“走吧,都是一条道。”
韩十四示意她跟自己乘坐一辆马车。
何晏之有些抗拒,她现在还记得宴会上三公主朝自己投来的目光,简直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她刚摇了摇头,秀秀从后面跑上来道:“小姐,我可算找着您了!表少爷刚才说有急事不能和老爷夫人同乘一辆马车,就先驾那辆马车离开了,说让您和韩大人一同回去。”
何晏之沉默了一下,跟着韩十四上了马车。
二人一同回了府上,何晏之先下了马车径直走向卧房,肩膀处的伤口好像被撞得裂了口子,她觉得阵阵痛痒。
她唤来阿秋解开纱布,看得阿秋满眼心疼,手上的动作轻了又轻。
“小姐当时要是没拦下这一刀,现在也不用受这罪……”
何晏之看了一眼肩上的伤口,反而安慰起阿秋:“这不是已经快好了吗?今天是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才又裂开的,马上就会好的!”
房门突然被敲响,主仆二人一齐看过去见门外勾着个高大的人影。
他敲了三下,随后道:“药给你放门口了,用法写在纸上压在药瓶底下。”
没等何晏之开口,门外的身影弯下又直起,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
卧房门被打开,何晏之叫住了韩十四。
他的后背微僵,但很快又转过身,自然道:“怎么了?”
阿秋默默退了出去,绕过了地上的药瓶,韩十四有过瞬间的无措,遮掩在袖子里的手紧了一下。
他换下了宫中晚宴时穿的华丽衣袍,套了件深灰色简袍,衣袍肥大罩住他的身体,夜里刮过一阵风,摇摇晃晃,像是府上那棵即将枯萎的弱柳。
他又不只是一潭死水。
他是一滩几近干涸的死水,是一处不见光的小水洼。
何晏之觉得诡异又矛盾。
短暂的沉默,韩十四竟惊觉煎熬。
“何晏之。”
他主动开口,又没有下文。
“我说过了,你不要觉得抱歉,也不要觉得愧疚。”她接话道,“我受了你的好,挡这一刀也是我心甘情愿。”
“我对你好——”
“我知道如意楼一直是你替我在后面打点。”
何晏之站在台阶上,风撩起她的发丝,她直直看进他的眼里。
“沈家祖辈的营生,到现能开起如意楼已经能证明他们并非一般人,但如今也有沈家都搞不定的人……”
她没有再说下去。
那日他问她,宋淮是否还交代过什么,她茫然摇头,他只说了句无事。随后遇上工人罢工,他便带着新的一批工人及时赶来,像是提早就预判到了,而且当他露面安排过后工人后,罢工离开的工人又集体返了回来。后来她计算装修和雇佣银两不够,他也是恰到好处地送来些银子。
他像是早就知道了她会遇到的坎坷,提前为她铺了路等着。
她自觉他对她的体贴和周到,无论是初来乍到时因意外吐槽却被减免的中药汤、日日叮嘱下人去排队买来的糕点、特地从南方采购的水果,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与焦急。
他总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娇纵和包容。
她不知道他这样对她好的目的是什么,可她的的确确真切地感受到这些好。他不开口,她也不能开口,可是一直这样下去,或许未来某一天她需要用自己的什么东西来偿还,为了避免这一天的到来,她开始迫切地提前寻找偿还方法。
挡刀是个意外。
可是她不觉得后悔。
那一瞬间是什么想法,她后来回想好几次,记不清了。
只是那一刹,她就挡住了。
至于他到底会不会使剑耍大刀,到底是不是为了遮掩什么从而对她见死不救,她觉得没什么好反复思虑的,人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而且这样一来也正好如她所愿做了偿还。
何晏之比韩十四预想的还要聪慧通透。
他站在底下,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又是片刻沉默。
“何晏之,我拿不起剑的。”
他缓缓开口,喉咙又干又哑。
他以为她还在介意他在林中不肯接她手里的刀,所以害她挨了一刀。
听他这么说,何晏之觉得心口有些闷,她没细想,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失望又或是其他情绪。
“可你分明拿得起。”
台阶上的少女神情认真,语气肯定。
院里的玉兰枝晃了晃,韩十四的心尖也跟着晃了一下。
他突然移开了视线。
何晏之急道:“我见过你拿剑,你还拿剑指着我!”
“不可能!”韩十四脱口而出,倏地抬起头,两眼瞪大,可马上又泄了劲儿,虚虚道:“我不可能拿剑指着你……”
“那日夜里雨大,我见你窗户没关严实,好心为你遮掩,可谁料你不知从哪里变出把剑来指着我,你那个反应,那个速度,哪里像是拿不起剑的人?”何晏之说着就气起来,言语间还露着些委屈,“我虽然愚笨,但你也不能这样框我。”
“夜里?”韩十四眉头一拧。
何晏之先看了看他,见他好像确实不做假的模样才点了点头,“我感觉你像是梦魇,又像是夜游症,所以当时没敢轻易惊扰你。”
韩十四出了神,能让他在夜里有如此大反应的除了日复一日无法逃脱的猩红还有什么。他怔怔地垂着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你……真的没骗我?”
何晏之见他这副模样,迟疑道。
韩十四慢慢抬起头,面容悲戚,反问道:“你真的……没骗我?”
天迷地重,凄凄断人骨。
何晏之暗暗惊了一下,不忍再看偏过头道:“我骗你做什么。”
“我亲眼看见我父亲死在了我面前。”韩十四突然道,“可我手上有剑。”
他手上分明有剑却还是亲眼目睹父亲死在自己面前。
他再拿不起剑。
韩十四又缓缓道:“我没骗你。”
他的面容没有多余的表情,但立于他面前又深感他的悲戚。
无声的巨浪袭来,何晏之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她说不出话。
二人伫立院中,韩十四依旧挺着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