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趁着舞姬表演的空挡寻了借口出来透气,她在宫中不识路更不敢随意乱走,只能在这殿附近走动。
她经小道绕去了大殿的后面,远远便瞧着一个直挺的身影,她迟疑了一下,又靠近了几步才看清那人。
何晏之面色一喜,刚上前两步却被眼前的景象赫住。
大殿后藏着一座佛堂,面积不大,并不起眼。
烛火映照着韩十四的侧脸,看不真切。
殿内佛像庞然,占据佛堂大半,其面容庄严作低眉状,似是俯视众生,可偏偏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眼眉处的起伏被吞了大半,此时瞧去竟看着阴森,凭白生出些惊惧。
一人一佛,一小一大。
影子笼着影子。
院外跑过的猫弄出动静,惊慌失措的何晏之来不及躲藏就见韩十四已经转身看了过来。
他站定,开口道:“何晏之。”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不同于方才殿上飘渺。
何晏之走上前,烛光恰好罩着她,她白净的脸庞被烛火映得泛红,比胭脂还要艳上几分,一双杏眼清透,透着几分关心。
韩十四没再说话,就静静地瞧着她。
片刻后,他移开了目光,眼睛瞥向了殿内的佛像,笑了一声。
他在冷笑,又或是自嘲。
她是这么觉得的。
何晏之不明白他为何情绪转变如此之快,也不明白他刚才在大殿上失态的缘由,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韩十四仰头盯着面前的佛像,长久地沉默着,何晏之则找了块垫子坐了下来。
她没有需要向佛祖许愿保佑的事情,但他看起来好像需要。
“这佛堂是已故太妃生前常年供奉的一处。”他突然开口,“据说灵验的很。”
何晏之抱膝而坐,低头理了理裙摆,点点头。
“宫人们都来这里供奉许愿,所以烛火长明,香火不断。”
他自顾自道,何晏之不忍他自言自语,也跟着接话道。
“真的这么灵验?”她环视佛堂内看那蜡烛如婴儿手臂般粗细,忍不住问出声,“你也有所求?”
韩十四站在何晏之身旁,她这才注意到他面对佛像始终扬着头,挺着背。
没有丝毫敬畏之意。
烛火映照着韩十四的脸,看不真切。
何晏之又扭过头看了一眼那佛像,她坐在佛像底下,由下向上看去,压迫感瞬间袭来,金塑的佛眼也直直回看过来,眉目凛凛。
她瞬间汗毛倒立,肃然起敬,急忙从垫子上起来。
佛堂出奇的寂静,她不禁觉得煎熬,难以忍受,随口扯了句话。
“你方才在想什么?”
“因果。”
何晏之没想到韩十四会回答她,他的回答干脆利落,两眼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那尊佛像。
“是因为在大殿上看见了单桓王子?”
闻言,韩十四突然转头看向何晏之,目光摄人。
他看起来比那尊金塑的佛像更加骇人。
感觉佛堂更加寂静了,她沉默了一下,“佛祖面前,不打诳语不打人。”
她垂着眼皮,不敢去看他,可又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是嘲笑!
她这次没有觉得,是肯定的,他在嘲笑自己。
何晏之倏地抬起头,气道:“你又笑我?”
“笑你聪明。”
韩十四的笑意还未敛去,摇曳的烛火柔和了他的眼尾,不见锋利。
他常觉得她愚夯,却也偶尔觉得她确实聪慧。
她歪了歪脑袋,正色道:“先礼后兵也不可以。”
韩十四又是一笑,抬手在她的额头敲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打你。”
指关节敲在她的额头,她瞳孔微震,宽大的衣袖扫过她的脸颊,他身上的草药味越来越淡。
手臂垂下,何晏之忽地抓住韩十四的衣袖。
她的手指攥得紧,指关节泛起了白。
“嗯?”
韩十四的手臂任由她拽着还停在半空中,耐心等待她的下一句。
她张了张嘴,深深吸起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随后结巴道:“你……你……”
他似乎猜到了她想要问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因果’?”
“你要去吃些东西吗?”
二人齐声开口,对视一瞬,韩十四眼底的惊异一闪而过,心头涌上几丝说不清的思绪。他顿了顿,后知后觉迅速收回了那只停在空中的手臂。
衣袖从何晏之的手指间撤出,她的手指微微一动,随后也垂下了手。
“我见你心情不太好,猜你应该没怎么吃东西。”
何晏之看不透眼前的男人,也没想着去看透他。
他不说的事情,她也不想去窥探。
那些未曾公之于众的事情,想来并不是些好事情。
刚才她确实动了想要问他一些事情的念头,想问问他分明使剑老练却为何独独那日提不起刀剑,想问问那日郑泊生的答复到底是真是假。
但她的肩膀突然有些痛。
何晏之垂下了眼眸,睫毛遮住了向来清亮的眸子。韩十四的心尖微微一颤,滑过一丝不忍。
“何晏之。”
韩十四又一次开口,他极少这样称呼她。
“嗯。”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肩膀,她的左肩比右肩看起来高一些,因为上了药,多裹了两层纱布。
她是因护他而受伤的。
“何晏之,我——”
“晏之!大人!”
突然一道男声将韩十四的话打断,二人望过去,是泊生正大步迈过来。
他的衣袍是深色,融进夜色里,可呲着两排大白牙属实难以忽视。
何晏之迈出佛堂,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瞎逛,我见你离席也就出来了,不过我没能跟上你,兜了好大一圈才找到这里。原来你和大人都在这里啊!”
何晏之看了一眼里面的蜡烛,“这都出来好一会儿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母亲找不到我该着急了,我爹和表哥会说我的。”
见她要离开,泊生也跟着又要离开。
“你跟我做什么?”何晏之回头斥道。
泊生一脸无辜:“我本来就是寻你的啊,宴会上无聊得很。”
何晏之的眉头拧作一团,“无聊也不能跟着我。”
夜里漆黑,四下无人,少男少女擅自离席又一同回去,这让人看见了怎么说。
“泊生,你等下与我一同回去,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韩十四开口解围,随后看了一眼何晏之,她正两眼滴溜圆地瞪着泊生。后者突然紧张局促起来,不过不是对着何晏之,是对着韩十四。
“大……大人……您还有什么事吗?”
何晏之离开,泊生在这佛堂门口对着两尊大神,觉得面前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二人同处一个空间,安静得害怕。
韩十四其实没什么和泊生说的,只是也顺嘴找了个借口。
“大人,您要是有什么安排需要我配合,您就直说,我肯定尽力办妥,我平时真不是懒散的人参,这纯纯就是个意外。咱们早点办完,也好早回家。”
泊生扳着指头数日子,马上就到揭榜的日子了,他就要无家可归了。
韩十四的心思不知何时飘回了那单桓王子的身上,他寻了那人几世都没能查到一丁点信息却在此时出现,论机缘巧合,也太巧了些。
韩十四面色凝重,泊生瞧着内心越发不安。
“大人,您信我,我发誓我真的——”
“走吧,我们该去了。”
说罢,韩十四迈出佛堂向大殿走去,身后的泊生一怔,紧接着大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同回了殿内,此时殿内已换了西域舞娘在当中舞蹈,舞娘细软的腰肢和放纵的眼神勾得在场不少人心思乱飞。
李楚宛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何晏之的身上,刚才见国师悄悄离席,没一会儿便也不见了何晏之,她心里不安却又脱不开身,好在没一会儿何晏之又回来了,不过是孤身一人回来的。
她注意到偷偷溜进来的二人,一前一后,身后的泊生紧紧跟着韩十四,亦步亦趋,二人的衣袖都快要纠缠在一起。
李楚宛眉头微皱,也没空去在意何晏之,眼神跟着二人走。
“你去哪里了?”
这都已经过去好几个节目了,又是吹拉,又是弹唱,现在又整这西域舞蹈。不过郑潮生可顾不上欣赏那些舞女,刚才他只是夹个菜的功夫,一眨眼自己这么大的弟弟就跑不见了。
“我去找——”泊生猛地收了声,看了一眼已经走开的韩十四,“我和韩大人有要事相商。”
郑潮生看自家弟弟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傻子,不过他并不想在这里多说什么。
“好好待着!别乱跑了!”
郑潮生把泊生按在座位上,可他坐不住,没过半晌就觉得浑身刺挠。
“哥,我想回府。”
“……想想就行了。”
“哥,你这次科考感觉怎么样?我觉得我考得不好,我可能做不了你的弟弟了,我会被爹逐出家门的。”
“……不会的。”
“哥,这晚宴什么时候结束?”
“……你闭嘴。”
兄弟二人在后面絮絮叨叨,看得李楚宛一头雾水,她扯了扯身边的侍女。
“你能瞧见那郑氏兄弟二人在说些什么吗?”
侍女眯起眼睛望了望,低头恭敬道:“公主,要不奴婢去给您叫春雨过来,她应该能看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