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不言跟坊间车马行租借了头驴子,一路往宣阳坊疾驰,进了升平巷,便瞧见了宅门上依旧挂着两个橘子的皇甫宅,连忙下驴去敲角门。
不过片刻,皇甫宅里的胖丫头便抱着狸奴出来,抬起眼皮见来人是他,微微一愣,旋即撇了撇嘴说道:“你这疡医好不识趣,我家老爷费劲心思帮你,到头来你却为了一个将死的流民,辜负了我家老爷一番好意,现在可是后悔了又来求我家老爷?可惜、晚了……”
丫头还要再说,许不言知她误会了,可也不好解释,冲着抱着狸奴的丫头说道:“在下是前来求药,听闻皇甫医丞家传醒消丸乃是入血化淤的神药!”
丫头听闻这话,瞪大了眼睛,旋即又一脸嫌弃,瞧此刻站在眼前的许不言,就像是一只贪心不足的癞蛤蟆,紧了紧怀里的狸奴,冷哼一声:“你这人脸皮好生的厚,那药是我家老爷专供宫里的供药,满长安来求药的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就你一个不入流的患坊小医,也敢求上门来?”
许不言还要再说,丫头却已经咔嚓一声关上了门,落上了门后的枷锁。
许不言没得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再敲门,门里的人不耐烦,一把抽了枷锁,捧着个水盆便往外泼。
许不言见水朝着自己泼了过来,惶急站开,丫头用余光扫了一眼他,就要关上门,许不言忙用身体卡住角门。他胳膊结实得像块泰山石,丫头力气没他大,硬生生让他将角门顶开了一条缝隙。
丫头气急:“你这人好生无赖,难不成还要硬闯夺药不成?”
许不言晃动被角门夹得发酸的手腕,环顾左右,只能大声朝着里面喊了起来:“皇甫医丞,事关人命,小子前来求药,还请医丞怜惜流民疾苦,赐药救命!”
丫头见他大喊把左右邻舍都惊动了,连忙去掐他的胳膊:“你这人好生的不要脸!”
就在两人僵持时,皇甫闵手擎一柄拂尘,从居室里走了出来,叫丫头放人进屋。
许不言跟着进了居室,见到了人,定了定神,深施一揖:“许不言拜见皇甫医丞。”
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恹恹斜靠在胡床的圆枕上,白眉低垂,自知自己辜负了对方一番好意,不由得升起愧疚之心。
皇甫闵双目浑浊,勉强抬手比了个手势。丫头弯腰告退,还把内门关紧。
待得屋子里只剩两个人,皇甫闵开口,一串略带浑浊的痰音自喉间发出,许不言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介象,你来所谓何事?”
皇甫闵眼疾又犯,加上今日奔波,头晕目眩,只能言简意赅。
许不言连忙把情况约略一说,皇甫闵静静地听完,却未予置评。
许不言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想法,趋前至榻边:“皇甫医丞,人命至重,还请您老赐药!”
皇甫闵双眼挤在一层层的皱纹里,连是不是睡着了都不知道。
许不言等了许久,不见回应,刚要说话。
皇甫闵这才蠕动嘴唇:“糊涂!”然后手掌在案几上一拍,“那药乃是专供宫中贵人使用的供药,炼制不易,一粒便要价值千金,你居然要用此药,去救一罹患肠痈必死的流民?”
许不言没想到皇甫闵身为太常寺医丞,也是这般明贵贱,辩列等的思维,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他只知道周阿鸢的父亲等不了太久,心中大急:“医丞为医,难道只救治权贵?那些平民便没有资格求医了?”
皇甫闵不想两人还是回到了这原来的矛盾上:“太医署总摄天下医政,当初设立之时,便没有为平人治病的这种规矩,你要一个当朝六品侍御医,屈尊降贵去救一流民?岂不是打皇家的脸面?”
许不言皱起眉头:“那敢问医丞,太医署的规矩是何规矩!”
“大医医国,其次疾人,上医不治下民,这就是太医署的规矩!”
说着,皇甫闵看了一眼急迫地许不言,又问:“何况,那人罹患肠痈,应是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就算有这醒消丸,也不过是入血化淤之药,这药不对症,他一样死,你又如何能救得了他?”
屋子里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许不言没有半分犹豫,一托衣袍,深施一揖:“小子愿效仿华元化为此人刳破腹背,取出肠中之痈!”
皇甫闵保持着靠在胡床的的姿态,长眉紧皱,白皙的面孔微微涨红,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嘴唇翕动:“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他手拍着案几,居室内都是肉掌撞击的啪啪声。
他起身下榻,垂着白眉,对许不言的话置若罔闻:“华元化此术,只记载于古籍之上,除去《三国志》与晋书中记载过,并未没有人施展过此法!
前隋太医令巢元方如此大才,囊括天下万疾编纂《诸病源候论》,但此书中也只是记载了缝合断肠的理论,医署内众医验证至今无人成功过,你就不怕施展此法,人没救活,反倒害人性命,把自己也搭进去!按大唐律,诸医为人救治,杀人者,当徒二年半!”
许不言轻轻侧首,目光掠过窗外,天色已悄然沉入暮,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明明只要给了药,他便能剖腹取痈,然而,皇甫闵的固执与偏见,却宛若一座巍峨的巨石,赫然横亘在他面前,将前路封得严严实实。
他遽然起身。时不我待,不能继续拖了!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为了救人,纵然粉身碎骨,我也必须试上一试,所以无论医丞是否赠药,这人我许不言救定了!天下苍生,我只求这一线生机!”
见他这个态度,皇甫闵终归是一叹:“良言难劝该死鬼,你铁定了心要去救,老夫自然不会挟私阻止,但你救人的办法不行,此事不能通融,药我坚决不能给你!”
许不言听他这番话,心中一阵冰凉,可对方态度坚决,此事绝无转圜余地,只能拱拱手,转身朝着橘室外走去。
皇甫闵瞧着他的背影,轻声一叹:“本是一根好苗子,若是肯和光同尘,不剑走偏锋踏上疡医这条弯路,此人在医署内只需熬上十年,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可惜了!”
许不言骑驴一路往崇义坊而去,进了许府,只瞧许青鹅等在厢房外。
对方见他回来,连忙问道:“许郎可求来了药?”
许不言摇了摇头。
许青鹅脸色一变:“没有药,许郎的方法便行不通了?”
“没有药,也没什么大不了,”许不言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事在人为,为此人准备疡科手术便是!”
惜花按照许不言的吩咐,用醋煮沸,已经将厢房内外都洒扫了一遍,又取来煮沸后的布帛,将胡床上铺满,在房内摆放炭盆,上面用银炉架着火盆,将银炉中的水煮沸。
许不言取来医箱,将里面的手术工具全部投入水盆中煮沸进行消毒,没有皇甫闵的药,那便只能用葛洪的蛇衔膏了。
许青鹅在一旁,拿出莨菪酒配制而成的麻醉红散子,给胡床上的周平服下,随后又取出金针,施展麻醉针,刺在了此人各穴道上,麻痹他全身经络。
只是瞧着一旁的许不言,她心中仍是担忧:“我翻遍了暖阁所有医书,只有前隋太医令巢元方所书的《诸病源候论·金疮肠出候》中,记载过金疮肠断,以针缕如法,连续断肠的记载,可许郎如今做的,却是背道而驰,反其道而行之,要剖腹断肠取痈,没有皇甫家的供药,若是此人开腹后流血不止,届时许郎……”
许不言没有回答,只是从煮沸的水盆中取出了一柄开疮刀,此刀最为薄利锋锐,取其速入急出。
如用此刀割断化脓阑尾,在用长钳夹着弯针,以桑皮线缝合疮口,桑皮药性平和,清热解毒,更有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辅以葛洪的蛇衔膏,只要后续伤口不感染,没有高热,此人活命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见他不语,许青鹅便知对方铁了心,不再相劝。
房内炭盆内西凉炭烧得通红,银炉内的水不断沸腾,冒出丝丝缕缕的蒸汽。
许不言见人已经彻底麻醉不醒,取出蛇衔膏涂抹在了此人右下腹部包块之上,又让许青鹅回避,这才下刀剖开了腹部,采用得仍是他习惯的麦氏切口。
鲜血登时沿着刀口流了出来,他连忙用煮沸后的布帛堵住刀口,又取出长钳,伸进了腹部翻找,夹出了已经化脓的阑尾。
后世所谓的阑尾手术,难点在于处理系膜,结扎阑尾根部,他人在古代,并没有这种技术与工具。
可好在,前隋太医令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中,其实不止是记载了所谓的断肠缝合法,还有大网膜切除术。
不过巢元方所用的办法,是将坏死的大网膜部分血管结扎——采用生丝线将腹部外伤中受损的大网膜动脉结扎一夜,造成供血区域的扇形坏死,次日将其坏死部分一并切除。
而且,切除术后不可立即缝合腹腔,待将腹腔内血汁导出,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引流后,再按照纵横、阴阳、逆顺、缓急等层次区别缝合,使腠理皮肤,复愈如常。
这反倒给了许不言灵感,他在巢元方的基础上,利用自己后世行医的知识,进行了诸多改良,将化脓阑尾切除后,他便可以采用巢元方的办法,也用生丝线来结扎阑尾根部,再用空心竹管引出腹腔内血汁,进行导流,等导流完成,后半夜再覆盖系膜,进行关腹。
只是不知公元前7世纪的巢元方,当时是如何进行抗感染以及肠吻合术消毒的?
但无疑,这已经是1300年前中医外科手术的巅峰了。
许不言怕感染,只在周平右下腹部开了刀口,葛洪的蛇衔膏虽然用于金创淤血,但为了以防万一,许不言又用了许青鹅祖父的止血散,以牛蒡草外加老蟾蜍,拔毒平肿,此药多为军中作役医所用,是大唐军中止血良药。
许不言做完一切,便从药箱中取出装有药水的小瓶,用镊子从里面夹出了桑皮线,放在银炉上的出口处,用水蒸气熏蒸。
不过片刻,一根根桑皮线便绵软如新。
他取出波斯银匠伊万为其特意打造的弯针,用长钳夹住弯针,将桑皮线穿过弯针细孔,伸进了周平腹部,又用自制的银器撑开腹部疮口,采用生丝线结扎阑尾根部。
巢元方缝合伤口用的是横纵阴阳逆顺之法,与许不言后世的八字缝合法倒是颇有相似之处。
做完这一切,他留下用蛇衔膏包裹的细竹管来导流,伤口四周又用桑皮细丝缝合而成的软帕,浸透莨菪酒覆盖。
等他出来时,房外天色已经黑透,周阿鸢不堪疲惫,躺在了许青鹅腿上睡了过去。
许青鹅见人出来,轻轻地抱起周阿鸢,交给惜花,这才走过来问道:“许郎可还顺利?”
许不言擦掉手上的鲜血,一笑:“许娘子的止血散起了作用,如今刀口已经止住了血,我又用莨菪酒浸透了桑皮软帕,涂抹蛇衔膏包裹住了刀口,只待后半夜完全引出腹腔内淤血,便可毕其功于一役了!”
许青鹅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笑容:“许郎能从巢元方之法推陈出新,果然是医中俊才,只是可惜这次总巡大考未能……”
许不言摆了摆手:“我如何能与前隋太医令巢元方相比,他才是真正的医中俊才,我不过是站在了前辈的肩膀上,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若没有他在《诸病源候论》中提出的方法,我的想法也是水中花镜中月。”
夜深,许不言见竹心管不再滴漏血液,便知腹部引流完成,便着手缝合了刀口。
又等了半个时辰,见周平呼吸平稳,只是莨菪酒调制成的红散子,麻醉力本就惊人,再加上许青鹅的麻醉针,只怕这一夜要睡到明日天亮。
而竹管内引出的腹腔淤血,果然没有感染,一如巢元方记载的那般神奇,让许不言心下感慨1300年前的中医疡科居然如此博大精深,只是可惜后来未能开创出完整的中医外科体系来。
许不言安慰了阿鸢几句,便回西苑自己的居所。他刚在平足案后坐下,还未来得及拿起案上的油灯,心口便猛地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烈疼痛。
他一把抓住了身前的案几,胸口剧烈起伏,额上顷刻间便布满了黏腻的细汗。
这种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张口说话。他伸手去够案几上的烛台,只见烛火摇曳,光影变幻,眼前伸出的手,居然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他震惊地望着自己逐渐溶解消失的右手,整个人便如溺水之人,眼前沉入一片黑暗中。
他双目不能视,耳边却传来后世汽车鸣笛的声音,光影绰绰中,他仿佛又穿越回了现代,四周尽是高楼大厦,黑暗中映得他那张面孔格外狰狞,犹如阎罗临世。
不知过了多久,受光芒刺激,许不言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恢复清明,再次看向了案几前晃动的烛光。
方才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绝非梦境!
他瞧着自己消失的右手,刚才那种排斥感,就像他并非是这一方世界中人,受到了某种排斥,要将他强行抹去一样。
许不言立马将房间里的蜡烛全部点燃,古语常言烛火易招魂,他一言不发地将空置的烛台都点燃,让屋子里亮的如同白昼。
整个过程,许不言都没有说话,只有起伏的胸膛表示他还活着。
不过片刻,他已经消失的右手,又神奇地恢复如初,他将右手握成拳头,一切感受都那么真实,而方才发生的一切,却好似梦幻。
许不言跌坐在案几后沉思,他不知为何今日会出现这种情况?
似乎自从他穿越而来后,便发生一系列怪事。
他效法穿越者,利用后世知识提炼蒸馏酒,结果酒还没出来,酒坊便突起大火,他提炼精盐,盐还没卖,便被捉拿入狱。
如今他采用巢元方的古法与自己的后世医学知识,救了一个本该在今日死去的流民,周遭竟然发生了如同时空扭曲的力量,让他的右手一瞬间溶解消失了。
冥冥之中,在看不见的地方,似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再强行修订因为他的出现,而改变的历史轨迹。
就在许不言沉思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惜花端着盘子走了进来:“许郎定是饿了,我家小姐让我给许郎端来一盘油子,底下还有几张面饼,饼是素油炸的,十分经饿。”
许不言收回心思:“替我谢谢你家小姐。”
惜花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家小姐还让我给许郎带句话。”
许不言咬了一口干巴的面饼:“什么话?”
惜花说道:“我家小姐让许郎莫要忘了你跟她的契约,明日正午便是太常寿宴,小姐能否脱困,全赖许郎明日表现。”
许不言一愣,险些忘了这茬:“不知你家小姐,究竟想让我在太常寿宴上为她做什么?”
惜花笑了笑:“小姐让许郎做的,全都写在了这张纸上,许郎一看便知了。”
许不言拿过纸张,打开一看,脸色变了又变,立马急了:“你家小姐这是强人所难!”
惜花脸色板了起来:“我家小姐说了,若是许郎办不到,那小姐的嫁妆,许郎一分钱也别想得到!”
许不言脸上挤出个难看的笑容,要是拿不到许青鹅的嫁妆钱,乾四那个混蛋非给要了他的命不可。
只是许青鹅让他明日在一众宾客前,为她祖父献寿礼,这寿礼莫非另有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