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住着近百万居民,汉胡百官、诸教九流汇聚一堂,各种势力交错纠葛。许不言半年前才到长安,治病救人没问题,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寻人,就不太现实了。
他没有撑伞,只在头顶戴了一顶油帽,身上披了件油衣,看准了方向,沿着朱雀大街朝着朝着太医署的方向的追去。
等他回到医署后巷中时,那里早已没有了名叫阿鸢的女孩身影。
他愣在如细丝般缠绵的雨中,凝视着医署庭院里那片青翠欲滴的花木,以及映衬其间、朱红耀眼的栏柱,只觉得太医署内的花木羽朱红越发地刺眼。
他跑回天街,望向雨中的长安百坊,要想在这茫茫百万人中寻得一人,便如恒河搜沙,就在茫然无措之际,眼尖地瞧到了左侧芝麻饼摊下,几个身着筚缕的乞儿,正在雨布下躲雨。
许不言登时心里有了计较,连忙朝着贩卖芝麻饼摊走去,从腰袴间的钱袋子里掏出十几枚铜钱,跟回鹘的烙饼老汉卖了五六张芝麻饼,用油纸包裹着朝着一旁雨布下几个乞儿走去。
那几个小孩子一瞧着他手里油纸里香喷喷的芝麻饼,立刻放下了手里乞讨的破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许不言将还热乎的芝麻饼往几个孩子眼前一撩,拍着手中饼子说:“谁能找到上午在太医署后巷求医小女孩的下落,我就给他吃饼子!”
话语刚落,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草席的孩子立马起身,跑到了他身旁,一把就将他手里的芝麻饼抢了过来,狼吞虎咽地说道:“你要找……卖牡丹花的周阿鸢,我知道她在哪!”
许不言将手里的芝麻饼分给其他乞儿去抢,转身蹲在了面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面前:“带我去找她!”
这叫小五的乞儿,贼溜溜的眼睛一转,先瞟了许不言一眼,板着脸说:“带你去可以,但是你要再给我卖上三张……不……十张芝麻饼!”
许不言从钱袋子里直接抛出一粒碎银子,“只要找到人,这粒碎银子够你买几十张芝麻饼了!”
小五眼睛霍然一亮,将吃剩下的半张芝麻饼揣进怀里,指着前方窄巷便给许不言引路。
两人冒着雨,一路穿坊过市,向东一口气跑过去了六七个路口,花了将近三刻钟的时间,终于在平康坊阳化寺前止步。
许不言尚未踏入平康坊的门槛,丝竹管乐之声已悄然潜入耳畔,源自深处的靡丽旋律,交相辉映,各式乐器竞相奏响,歌声缠绵悱恻,袅袅不绝。
未见其景,一番奢靡宴乐的景象已浮现心中。
小五领着他往阳化寺后走:“穿过这平康里的寺,就能看到阿鸢一家人了!”
许不言跟在他身后,从平康里的南门进去,向北一折,只瞧前面正是平康里三曲,假母身着艳丽长裙,正在一群武陵少年面前鼓吹着什么。
小五将他带向三曲后面一条窄巷。
窄巷里坑坑洼洼,还有不少积水,两侧便是三曲婉转的楼阁,不少三曲里的伶人,正站在阁楼上招客,身上披着各色花冠巾帔让他眼花缭乱,就连这窄巷里浮扬起的空气雨露都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脂粉香气。
许不言目不斜视,跟在小五身后,只瞧他轻车熟路地往里钻,没过一会儿,两侧楼上便少了许多吆喝,再没动静。
两人七转八弯,来到平康里北侧偏僻一隅。小五脚下一偏,带着他转入旁边一处小路。小路两旁,混乱搭建着数不清的棚屋,它们紧密相连,形成一片沉郁的黑压压景致。
屋与屋之间狭窄的缝隙里堆满了杂乱的垃圾。
许不言嗅着空气里难闻的馊臭味,险些被呛了一个跟头。实在难以想象,在这平康里繁华的背后,居然还掩藏着这么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只瞧在一堆垃圾杂物旁,有一块已经损坏的匾额,上面依稀能认清“平康里养病坊”几个字。
早在武周年起,长安便设立了收容孤老贫病人的所谓悲田坊,到了玄宗开元时,这些悲田坊大多都变成了寺庙掌管,选任僧侣任悲田养病使,所有安养设施,全部由寺庙僧侣掌理。
许不言瞧着这处养病房如此模样,便知晓这处养病坊多半是没有人管了,李林甫入相后,任用三豹酷吏,横征暴敛,导致一些香火本就不多的寺庙,都相继荒废,其下的养病坊自然也得不到好的赡养。
窄巷里本是用于排水的暗渠,如今都已经淤积堵死,导致巷子里污水纵横,异味不小。
没想到阿鸢父女二人,居然住在这种地方。他瞧着前面名叫小五的乞儿轻车熟路,显然不止一次来这里,甚至有可能他自己也住在这里。
许不言跟着他走到一处棚屋前,敲了三下。
过了半晌,里面才有一个人探头探脑打开门,一看是许不言,像是被黄蜂蜇了一下似的,下意识要关门。
许不言伸出胳膊啪地拦住门框:“不要怕,阿鸢,我是特意来救你阿耶的。”
阿鸢一听,脸上露出意外,不再阻拦,让出了进去的路。
许不言弯着腰钻进棚屋,只瞧这里面就是一个大通铺,生活了何止阿鸢一家人家,大多数是跟小五一样无父无母的乞儿,剩下便是一些无人赡养的老人。
棚子里有案有席,打扫地倒是颇为干净,只是光线昏暗。
许不言在角落里找到了阿鸢的父亲,只瞧对方身处不高,瘦骨嶙峋,额头微微凸起,下面有两道短黑醒目的稀松眉毛,瞧着不像乡野之人,倒像是个落魄的读书人。
许不言拿过破落案几上的油灯,往人前一撩,面前男人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满是黏腻地密汗,一手死死捂住自己下腹,全身高热不止,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说着梦呓般的梦话了。
周阿鸢在一旁看得焦急:“阿耶从几日前就腹痛不止,我去找了做草泽医的福爷爷,福爷爷说阿耶生了肠痈,是必死之症,除非能去医署请来给宫里贵人治病的大医,要不然阿耶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许不言点了点头,那位草泽医说得话没错,患者持续高热,伴有腹皮挛急,刚才他有手去触摸腹痛处,摸到了明显的包块。
可此处环境脏乱,光线昏暗,实在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许不言连忙接下了腰袴间的钱袋子,只瞧里面没剩下多少银钱了,一咬牙,直接将钱袋子递给了周阿鸢。
“你跟小五一起去坊里的车马行,雇佣一辆毡车,我接你阿耶去能治病的地方!”
周阿鸢眼眶一红,扑通给许不言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便急匆匆地跑出了棚屋去车马行雇佣毡车。
不到片刻钟的功夫,许不言已经将周阿鸢的父亲抬上了毡车,又将碎银子丢给领路的小五,这才驾着毡车掠过十字街,钻出曲巷,朝着崇义坊而去。
沿街的不良人看到街上突然积水飞扬,毡车飞驰,都露出惊骇之情。还没等他们上前拦截,许不言一个拐弯,已经钻进巷路不见踪影。为首不良人吐了口粘痰,嘴里骂骂咧咧地回去继续吃酒。
许不言一路有惊无险地将毡车停在崇义坊巷路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崇义坊内高官显贵云集,诸多府邸能直面街衢开门,无需通过坊门。他目光掠过坊墙,只见一连串,足有十余座宏大的雕梁画栋、朱红大门映入眼帘。许府府邸大门就在右起第六家,门下有两棵杨树,立有两尊石兽与八根大戟,好认得很。
许青鹅一直都在府后等候许不言斗医归来,人没等回来,从巷路突然驶进一辆奇特的毡车。
这车子车厢左右都是云木低栏,没有顶檐,车上躺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跟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许不言见她在府后一直等着自己,立马站在后门石兽旁喊道:“许娘子!”
许青鹅见他,一愣:“许郎斗医这么快就结束了?”
许不言来不及解释,朝她招手:“上车再说!”
许青鹅提起襦裙角纵身跳上车,瞧见车栏里躺着的男子身上披着厚厚的茵毯,全身却止不住的发抖,满头热汗。
许不言将今日的前因后果,简单地朝她叙说了一遍,面带愧疚:“只是要让许娘子失望了,错过了这次机会,我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法脱去贱籍入仕,你的计划怕是……”
他本以为自己一意孤行,彻底扰乱了许青鹅的计划,毕竟两人只是合作关系,并非真正夫妻,却没想到许青鹅玉指一挑,丝毫不顾及那男子浑身污秽,直接为他号起脉来。
她脸上露出几分诧异:“脉弦滑,湿热淤结,腹肌拒按,壮热汗出,为热盛肉腐重症,难不成此人罹患了肠痈之症?”
许不言点了点头:“正是肠痈!”
许青鹅连忙走下毡车,叫来惜花,去府里找几个可靠的仆役,将人偷偷抬进了东苑的平厢里。
她认出了这女孩,正是那日街头卖牡丹花的,又听许不言说此女娃要卖身救父,心中生出一阵感触,转身将许不言拉出厢房,站在廊庑下,问道:“许郎可知肠痈是为何症?”
许不言微微颔首。
许青鹅以为他不懂,“肠痈隶属内痈范畴,并不在太医署五科之内,此病最早见于《素问·厥论》,少阳厥逆,发肠痈不可治,惊者死,被不少医者称为必死之症,后来东汉神医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留有大黄牡丹汤等方剂,可以对一些较轻的肠痈症有效,但此人……怕是已经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大黄牡丹汤也未必奏效!”
许不言自然知道肠痈,说白了肠痈在古代多为痈肿的病,而周阿鸢的父亲所患的肠痈,在他这个穿越者来看,应该就是化脓性阑尾炎,而且阑尾已经发生扭曲,造成黏膜坏死,一旦穿孔,怕是根本来及不救了。
许青鹅见他眼神坚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心里微微一惊:“许郎难不成真的要救此人?”
许不言看向她:“人命至重,有贵千金,若是我没有遇到这对父女也就罢了,既然遇到了,我又如何能不救?”
许青鹅又问:“许郎用自己后半生仕途的青云之路,换来救治此人,若救不活,许郎可会后悔?”
许不言微微一笑:“正己心,救贫人,莫问前程!”
“好一句莫问前程!”许青鹅眼神霍然一亮,“我果然没有看错许郎,只是许郎打算如何救?”
许不言看向厢房中痛苦不堪的男人,语气微微加重:“我要效仿华元化,为此人刳破腹背,湔洗断肠!”
“效仿华佗?”许青鹅心下一震,但又想到此人能给自己开颅取出脑中淤血,未必没有这个真本事。
许不言又蹙起眉头,“只是破腹后,我怕此人会出血不止,手中并没有可以入血化淤以及快速止血的药!”
“入血化淤?”许青鹅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皇甫医丞家传的醒消丸,便是入血化瘀的内服神药,如果再搭配上我祖父自研的止血散,以牛蒡草外加老蟾蜍,拔毒平肿,可治疮疡久不敛口之症,用于疮口止血最为见效!”
许不言一拍手:“太好了,有许娘子相助,我便如虎添翼,那我这就去找皇甫医丞求药,这里就劳烦许娘子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