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坊外的天街上下起了一场小雨,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地找地方躲雨。
许不言辞别了许青鹅,一路往太医署的皇城而去,他与皇甫闵等人约定好了在太医署的病坊内碰面,一同前往县狱节级董大的府上。
许不言行至一路,脑子里又回想起关于太医署的一切。
在大唐,中央医疗机构分为太医署、殿中省尚药局、药藏局三大系统。
其中,尚药局只为皇帝服务,药藏局只为太子服务,而太医署则负责全国医政和医学教育,其所服务的除了官员之外还有一些特定人群,一般情况下并不负责平民医疗。
这也是造成长安医贵的主要原因,明贵贱,辩列等。所谓的上医不治下民。
而太医署内部,常制员额便有三百四十一人,分散于五科各个病坊的公廨之中,其内各家医者相嫉害,派系林立,如叠床架屋,矛盾重重。
两位医令一个出自累事四朝的医家许氏,一个出自长安地方大族吴氏,声名远播,以至于悬隔海外的新罗王也要请其看病。
许不言只是一个患坊的低等医生,此刻在太医署外等候通禀,可以称得上是倨恭了,他随便往太医署里瞄上一眼,过往之人都是待诏翰林的医官,其中更不乏太子左春坊别教院中的医别教,从这些身上所穿官袍的职衔,便可略窥彀中玄妙一二。
通传得了回复,扬起下巴冲着他招了招手,将人带进了太医署的病坊里。
甫一进来,许不言便如蜉蝣窥见天地一般,只瞧其内诸廨比邻而设,五科公廨依次排开,有专门药园生打理的药圃,有医博士教学的经堂,其中不乏各国遣唐使派来留学的海外留学生。
许不言紧紧跟在通传身后,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通传不知何时摸到他身旁,与他并辔而行,低声道:“许医往日里没来过太医署?”
许不言点头:“却是第一次来,长了不少见识。”
到了里面,两人穿过一个小小的天井,绕过一排狭窄的厢房,一片绿色突然闯入眼中,绿树后面一间宽大的厅堂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还未靠近,里面欢声笑语就传了出来,其中便有皇甫闵爽朗的笑声,许不言只晓得他们似乎谈论什么很高兴的话题,说些什么却是半点不知道。
其中一个深得伟岸高挑的年轻郎君,年纪比许不言甚至要少上几岁,居然能与皇甫闵同坐,一身深绿圆领官袍,高居华无疾、崔瀚文等人上首。
皇甫闵见许不言终于来了,笑着给他介绍:“介象,这位乃是太子药藏局丞飞骑尉臣,领太医署医丞蒋义方。”
许不言连忙冲着这位年轻医官深施一揖:“小子拜见蒋医丞。”心中却忍不住咋舌,原来这位便是平固侯府世孙,太子眼前的红人,怪不得年纪轻轻便与皇甫闵这等人物平起平坐。
蒋义方目光一沉,看向许不言,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收回眼神,朝着皇甫闵说道:“后日便是许太常寿辰,到时候再与诸位把酒言欢,今日在下还要去东宫为太子号脉,先走一步了。”
众人一听他要去为太子诊脉,神色变得更为恭敬,连忙起身目送他离开。
只是许不言心中一突兀,这位蒋医丞临走时看他的眼神,可谓是非常不善,他与此人的确是第一次相见,不知哪里得罪了对方?
皇甫闵起身为众人引见起了身后的两鬓斑白的老者,正是此次被他请来当做斗医的主评官——六品侍御医翰林医官王偳。
众人依次见礼,王偳神色严肃,也郑重应下。
崔瀚文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众人往医署后巷走,那里早就准备好了毡车。
众人转过太医署病坊后曲巷中,但见一座毫不起眼的临街店铺外围了许多人,指指点点,轻声交谈,将巷子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崔瀚文当即命人前去探查,得知是一位十岁的女娃,跪在临街的药坊前,卖身求医救父,可那药坊里坐堂医开价便要十贯钱,少女就算卖了自己,也是凑不齐这十贯天价诊金的。
人群中不知何人突然喊了一声“瞧,是太医署的老爷们!”
那少女仿若抓住了浮萍的溺水之人,冲出人群,直接跪在崔瀚文的脚前,梨花带雨地哭诉起来:“求求几位老爷救救我阿耶吧,小女愿意卖身抵债,我阿耶他快不行了!”
少女话音未落,一旁崔氏的护卫猛地走上前来,对着她便是一脚:“狗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谁?爷们怎能纡尊降贵与尔等贱民医治,岂不有失体面!”
崔瀚文灿烂一笑,拦住了护卫,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雪白的牙齿和袍子与黑得发亮的皮肤交相辉映,黑白分明,好不醒目。
他用手轻浮地挑起那女孩的下巴,瞧着她楚楚可人的脸蛋,长相颇为不俗:“太医署总摄天下医政,里面的医者都是专门为宫中贵人们瞧病的,你阿爹一介流民,怎么配让本官亲自医治?”
少女脸上露出惶恐,只顾着磕头,重重地磕,没几下额头便磕破了皮,血沿着额头流了一脸,好不吓人:“求求老爷救救我阿耶,求求……”说着便哽咽地扑在地上,哭声嘶哑,满是绝望。
崔瀚文脸上露出嫌弃,一把抽回了被少女抓着的靴子,倨傲地瞧着她:“本医监出诊一次,便要三百金,就是把你卖上一百年,你也凑不齐这诊金,不如回去多念上几遍《劝善经》求求佛祖显灵,没准还能保你阿耶一条贱命。”
周遭众人一阵静寂,全都回头看向崔瀚文等人,多数人脸上露出十分不忿的神色来,这人一家虽是贱民流民,但不医便不医,怎么又没得来糟践这女娃。
少女摇着头,见人要走,一把拉住了崔瀚文的手,却被对方一脚踹开,他连忙掏出帕巾,在手上擦了擦,确定没有粘上什么污秽才放心。
许不言看在眼里,皱起眉头,只瞧皇甫闵端坐在车里并没有出声。
这个时代,明贵贱,辩等列,将人分出三六九等来,太医署内医官便是士大夫,不医贫贱之子是规矩,可这规矩便要罔顾生死,将人视若蝼蚁。
他瞧着那不过十岁的小女孩,认出了她的模样,忍不住喊道:“阿鸢,你是阿鸢?”
阿鸢倒在地上,抬起头,将额头上滴落的血在手背上擦了一下,朝着喊出自己名字的人看了过去,认出了这人便是那日买走她全部牡丹的郎君。
许不言连忙拨开挡在身前的司马南,将地上的阿鸢搀扶起来,掏出怀里的帕巾,将她头上的血渍擦掉,柔声问道:“阿鸢,你阿爹他怎么了?”
“阿爹他肚子里生了肠痈,隔壁草泽医的福爷爷给阿爹看过,说只能来这里求大医医治,阿爹才有可能活命。”阿鸢怯生生地打量了一下许不言,“许郎君也是医,若能救我阿耶的命,阿鸢愿意卖身给你抵债!”
许不言刚要说话,马车里传来了皇甫闵的声音:“介象哪……你心怀悲悯,老夫自然明白,但救一贫贱之人,与你自身前途相比,孰重孰轻?太医署总巡大考三年一次,错过这次,你怕是这辈子再也无法脱去贱籍入仕!”
他见许不言沉默不语,又换了副和蔼口气:“你以为老夫为何愿意帮你?还不是看在王伯彦往日情分上,明年老夫便要致仕归乡了,你懂老夫的意思吧。”
许不言何止懂,就是说皇甫闵是拿自己最后的一切,压在了他身上,可他抬起头,终归于心不忍:“那是一条命啊!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皇甫闵加重了语气:“你竟把自己仕途压于一个将死之人身上?肠痈自古以来便是绝症,《素问》有言,发肠痈者不可治,惊者死!你以为你是华元化在世不成?可以刳破腹背,湔洗断肠救人?
为了救一必死的贫贱流民,轻视了此次斗医的晋升比试,到时候医署内群议汹汹,就是老夫也扛不住压力!”
但见许不言沉默,皇甫闵又叹了口气:“太医署内,处处伏兵,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老夫今年七十六岁,已无所谓,你还年轻,要惜身!入仕便知,‘明贵贱,辩列等’的规矩不能破,上医不治下民,更何况是低贱流民,你日后是要为圣人与宫中贵人治病的大医,岂可乱了纲常尊卑?”
许不言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阿鸢,看她眼里绝望而悲怆的神色,心中不忍,这次是他唯一一次脱掉贱籍的机会,只要他斗医赢了司马南,便能进入太医署,得授九品下叙医从事的官职,以才入直,从此青云大道就在眼前了啊!
许不言一咬牙,终归是登上了皇甫闵的马车,随着车夫调转马头,一行人朝着万年县县狱节级董大的府上走去。
马车内,崔瀚文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许不言,说道:“太医署内汇聚天下英才,多少人为了一官半职苦熬了多年,那等流民罹患肠痈必死,若是身家千万的巨贾,尚且能花费泼天诊金,去医署内求来一位大医,可他是流民!”
“流民,难道就不是人了?流民得了病,难道就只能躲在家中念劳什子的《劝善经》求鬼神庇护?”许不言语气带着几分不满。
司马南呛声道:“你当每次开医举,为何有数万人拼死拼活去抢一个及第名额?便因这医官也是官,若是想救人,大可悬壶济世,去做草泽医,何必来做官?太医署总摄天下医政,重中之重不是医,而是政!进来为医官者,皆是为了心中医政大道!”
“狗屁的大道!”许不言喃喃自语。
“粗鄙不堪!”司马南对他嗤之以鼻,懒得跟他说话。
马车一路进了宣阳坊的升平巷,县狱节级董大已经领着家人在府门前等候,他身患胆石症,每每右腹剧痛,夜不能寐,近日来更是高热恶寒,不思饮食,这才求爷爷告奶奶,花了不少银钱,从医署里请来这一位。
董大见马车到来,连忙走上前,行了个礼,笑道:“皇甫医丞能屈尊前来,可是让卑职荣幸之至啊!”
皇甫闵与几人一应下了车,董大瞧着跟在身后的许不言,眉头一皱,认出了此人,正是月余前自己亲自从万年县牢狱提调的那名疡医。
但碍于皇甫闵与崔瀚文等人在此,不便多说什么,只等将人一并迎入府中,又命仆役奉茶,摆上一应糕点,不敢有丝毫怠慢。
董大在一旁赔笑道:“卑职罹患这胆石症也有些年头了,虽不致死,但折磨人啊,数年时间,卑职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了大数家产,这次皇甫医丞与王御医若是能解在下顽疾,卑职愿意以重金相奉!”
皇甫闵捋了捋胡须:“此次老夫与王偳、崔医监、华医正四人前来,还有一事!”
董大连连点头,态度越发恭敬:“不知是何事,卑职力所能及,必定尽全力帮忙!”
皇甫闵一笑,将斗医之事与董大说了一遍,起初董大心中并不乐意,让两个毛头小子给自己看病,但听闻只是斗医,医治还是皇甫闵亲自开方,董大这才应下。
有了董大的应允,崔瀚文便让人取来香炉,一炷香为例,两人先后诊断并给出医治方案,最后有四人评比,胜者便可晋升太医署九品下叙医从事。
华无疾示意了下弟子,司马南立马站了出来,抢在许不言身前,为董大诊脉。
这先后本就无所谓,无非是多等一炷香,皇甫闵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许不言被请出了居室,在廊下等候,董大府中的夫人,命人取来一笼帐子,握在手里不过盈盈一把,待其优雅展开,竟是七尺见方的广阔天地,轻盈而通透,仿佛笼着一抹梦幻般的淡紫烟霞,帐脚处,金银线交织,珠玉点缀其间,水晶闪烁,琥珀温润,瑟瑟之音隐现,交织成一幅绚烂夺目的华章,令人目不暇接,赞叹不已。
她在一旁介绍道:“此帐子名为璎珞帐,轻薄疏透,然冬日风不能入,盛夏则清凉自至,郎君在此慢侯。”说着又命人奉上瓜果煎茶,小心伺候着。
这长安医贵,普通百姓求医无门,哪怕是他州的一方刺史,也要来长安求医,所以,在长安医者的地位往往更加金贵。
只是许不言坐在这珠光宝气的帐子内,却如坐针毡,忽地,天空一声雷劈下,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来,他坐在牙凳上更是宛如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都是阿鸢的影子。
内心里更是犹如天人交战。
一方面,他不断告诫自己,机会难得,费了如此多心思,求的不就是摆脱贱籍,入医署为官嘛?眼看青云大道就在眼前,岂可放弃?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告诉自己,若是为了所谓功名利禄,便轻视眼前人性命,那他与这个时代的这些庸医又有何区别?
医者,仁术也,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身后有人猛地拍他的肩膀,许不言猛回头,定定地看着身后婢女。
那婢女见他满头大汗,神色一怔,片刻后才施了一礼,缓缓说道:“皇甫医丞请许郎进去。”
许不言哦了一声,站起身,跟在婢女身后走进居室,只瞧司马南神色得意,与他并肩而过时,还不忘讥讽他一番:“这次斗医,我势在必得,许不言,你一出身乡野道观的小医,也想跟我争?”
许不言皱着眉头,朝着屏风外坐在案几后的四人一礼,皇甫闵看向他:“介象,这次机会难得,你莫要让老夫失望才是!”
许不言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怕是……终究要让医丞失望了!”
皇甫闵一愣,旋即口气转而严厉:“失去了这次机会,你便要一辈子待在那个小小患坊里,空有满腹医政大道,今生只能明珠蒙尘,值得吗?”
许不言踏前一步,睁开了双眸,目锐如芒:“医丞,一人不救又何以救天下?我许不言从医,是为了救人,倘若我今日对那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纵然我得到了这斗医魁首,进了太医署为官,那我与他们这等只会索取高价诊金的庸医又有何区别!”
崔瀚文在一旁原本听许不言要放弃,心里还偷着乐,可一听他嘴里的庸医是自己,登时坐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大胆,许不言你骂谁呢!”
许不言没有理会他,直视着皇甫闵:“那日在橘室中,我跟医丞说,我的大道,是让这天下人人都能有医可医,都能看得起医,可今日我若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前途,对那人生死都置若罔闻,来日我又如何能实现自己的抱负理想跟心中大道?”
“介象。”皇甫闵听懂了许不言的话,“可这一次你放弃的可是你的将来,放弃自己的青云大道,去救那一个必死之人,真的值得吗?”
许不言对皇甫闵深施了一揖:“我许不言做人讲的是一身正气,为医要得是一尘不染,弃我仕途而救一人,那我许不言纵然这辈子不为医官,也对得起心中大道,对得起天地良知了!”
皇甫闵终归是轻叹一声,挥了挥手:“你且去吧,只希望将来,你不会后悔!”
许不言毅然转身,朝着府外走去。
门外司马南见他刚进去就急匆匆地出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扭头却见华无疾一脸喜色朝自己走来:“南山,许不言为救那流民,居然自愿放弃了自己的青云之路,皇甫医丞说,此次嘉会坊患坊总巡大考晋升名额归你了,从今日起你便是……”
华无疾后面说的什么司马南没有听清,他茫然地望着雨中许不言疾驰奔走的背影,怔愣地发呆着。
许不言真的愿意弃了自己的仕途而去救一必死的低贱流民?
他心里高兴不起来,他嘴上骂许不言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但心里却不知为何,感觉自己不如他了。
曾几何时,他年少轻狂,跟随授业恩师学黄帝内经,也曾为救一山野之人,跑遍整个浪荡山寻药,宁可跪罚祠堂,也不肯对父亲屈服,他告诉父亲,医者本该救治万民,不分尊卑贵贱!甚至还对父亲口出狂言,他日若是能登上太常寺三品荣膺之位,他必定要改革天下医政,让天下人人都有医可医!
可是,又是何时,他司马南忘了初心,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父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