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崔瀚文挺直的脊背稍稍松弛下来,但转眼又紧绷,余光瞥了眼同样脸色阴沉下来的华无疾,连忙走向皇甫闵,插手作揖,说道:“皇甫公,这嘉会坊总巡大考晋升名额已经定了下来,正是医师司马南。”
“这名额是崔医监与华医正共同定下来的?”
崔瀚文连忙点头:“嘉会坊患坊诸医,当属司马南最为勤勉,医术最高,此名额给他,是实至名归之举。”
“实至名归?老夫看,不见得吧?”皇甫闵盯着崔瀚文的眸子,瞧见他眸光没有丝毫变化,十分平静,并无慌张失措。
一听这话,崔瀚文的面部遽然变色,开始是因为惊慌,然后是因为窒息。别人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崔瀚文却懂。
按照朝堂贯制,太医署本设医丞两人,但从去岁杨医丞告老,如今医署内只剩下皇甫闵这位秉笔者了,就连两位太医令都给他几分颜面,没办法,谁让这位深得圣人贵妃信赖呢。
崔瀚文自知皇甫闵是铁了心要给许不言出头,可许不言只是嘉会坊患坊一个末等流外小医啊?
“老夫记得医正乃是医署的监察官员,署内早有规定,凡监门莅出给的医正,不得参与患坊总巡考核,华医正莫非忘了这条规矩?”
崔瀚文见华无疾有话要说,先一步拦在了他的身前,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总巡大考名册,双手奉上:“既然皇甫医丞觉得此次患坊总巡考核结果不公,那便请医丞亲自定夺吧!”
皇甫闵看了一眼那名册,却不接:“崔三郎哪,老夫眼都昏花了哪还看得了名册上那小字呦。”
崔瀚文听出了皇甫闵的画外音,这名册自然是他们两人动过手脚的,见糊弄不过对方,崔瀚文又摸出一份名册来,“刚才拿错了,这份才是嘉会坊总巡考核真正的名册,上面有主药三人,药童八人,药园师二人,药园生四人,掌固四人,医师五人,医工六人,医生八人,典药一人,针工三人,针生十人。”
皇甫闵抬了抬花白的眉毛:“拿来看看。”
崔瀚文忙将名册递过去。皇甫闵将名册摊开来,眯起眼慢吞吞往下看。华无疾眼皮忍不住不住的跳动,皇甫闵看着看着竟微微笑起来。
许介象六个月内治愈嘉会坊贫民五十余人,可见在医术上是相当有见地,属可用之材。
华无疾连忙站了出来:“可许介象为大理寺赵司直擅开未经医署医博士检验过的私方,却是触犯了规矩,不得不严惩!”
“擅开私方?”皇甫闵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眼睛再度眯起来,这事说起来可大可小,许不言还不是医师,尚未申送尚书省进行试策,按照太医署的规矩,只能给人按疾开方,且方子都是太医署《药典》内所列,以免医术不精,出现错方害人性命。
崔瀚文跟华无疾一个人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在一旁笑着说道:“所以本官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才让许不言功过相抵。”
许不言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内心也是紧张,那赵司直吃了自己的方子,也不知好没好,若是能把人找来验证自己开的药方有效……
皇甫闵知道是崔瀚文两人故意拿着这把柄说事,得了对方这话,闷闷一点头,问一旁的书吏借了管笔,默默摊开考核名册,在许不言名字旁涂了两个字,将中评改为待评。
华无疾见此,皱起眉头:“待评?皇甫医丞何意?”
皇甫闵看向两人:“总巡大考三年一次,错过便要再等三年,若我坚持将许介象评为最优者,你们两人与吴医令那里也不好交差,不如将两人都拙为待评,再比试一场!”
“再比一次?”崔瀚文暗自琢磨,这许不言不是家传其业的别教医出身,只是跟随道观野道士学过几年浅薄医术,若是跟司马南再比一次,让他当众认输,届时这皇甫闵也无话可说。
华无疾显然也动了同样心思,连忙问道:“不知如何再比一场?”
皇甫闵笑了笑:“刚好,明日辰时,万年县县狱节级董大,因胆石症请老夫莅府医治,许介象便与司马南同去,当场为董节级诊断开方,你我三人再加上翰林医官王偳,四人作为主考官,谁辩证得准,开方效果最佳,谁便拿走这晋升名额!”
崔瀚文点头:“此事便依照皇甫医丞所言。”
皇甫闵看向许不言:“小子,你所说呢?”
许不言冲着皇甫闵一揖:“小子定不负医丞看重,竭尽全力争得魁首!”
下午过了申时,许不言便离开患坊,往许府赶。这几日许太常寿辰将近,府里越发忙碌,西府三房的夫人,从洛阳买回来不少名贵花种,其中有几株开得翠绿花瓣,有几盆花蕊金黄,许不言一路看下来,眼花缭乱,光是这些名贵花种,怕就要花费不少银钱。
暖阁里,许青鹅正在炮制药茶,见许不言终于从患坊回来,连忙起身问道:“许郎,总巡大考结果如何?”
许不言热得解开了衣衫圆领的扣子,接过惜花用井水透过的细腻帕巾,敷在脸上,缓解一二疲乏,这才说道:“算是有惊无险,不过明日要去万年县节级董大府上,与那司马南进行一场斗医!”
“斗医?可是皇甫医丞定下?”许青鹅摇着扇子走过来,挨着他坐下,“那司马南祖上本是陈朝太医令,陈亡入隋,任尚药奉御,隋亡后家族这才稍显落寞,但在黔中一带仍是大族,听闻此人更是与吴医令家的幺女结了婚约。”
“索性皇甫医丞还是照顾我的,透露了那董大所患的是胆石症,也让我能提前有所准备。”许不言仔细想了想,这1300年前的胆石症,可不是后世所谓的胆结石那般简单。
许青鹅连忙吩咐惜花,去把暖阁里关于胆石症的所有医书都找出来。她拿着纨扇掩了半边脸,说道:“胆石症我以前听师祖孟诜说过,他老人家一辈子钻研《食疗本草》,对此病多有研究,可惜人已仙去,不然定能帮到许郎!”
“车到山前必有路,”许不言不想对方为自己多担忧,一扭头却见惜花捧了一堆医书过来,看得他直咋舌,“娘子这临时抱佛脚,倒也不必了吧?”
许青鹅把玩手里的纨扇,眼里露出几许笑意:“助许郎,便是助我,许郎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才好,祖父寿辰在即,如果许郎能挣得这太医署九品太医郎的职位,有了官职,想必在祖父那里也能让人高看一眼!”
许不言瞧着对方这架势,倒是颇有几分望夫成龙的莫要,只是瞧着堆积如山的医书,可是难为他这不好学的性子,吞吞吐吐地道:“这……不如我搬回自己屋里慢慢看,就不打扰你炮制药茶了!”
许青鹅蹙起眉头,让惜花拦住了他:“许郎莫非是想偷懒?就在这里看,有不解的地方,你我还能相互验证一番!”
许不言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被挤在一堆书里,热得差点窒息:“可明日就要去斗医,今夜熬夜看,怕是也记不下多少吧?”
许青鹅给他摇着纨扇,说道:“许郎这性子万般好,就是不爱读书这点不好,祖父常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许郎若现在是在小小患坊之中,左右不过是几个医师,见识未免短浅,那司马南出身大族,太医署又是总摄天下医政的地方,里面卧虎藏龙,许郎,万万不可轻敌!”
许不言受伤地叹了口气,作思考状,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这几日都在想,进入仕途这么难,不如你我这买卖还是……”说着许不言瞧着许青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立马改了口,“唉,我还是看医书吧……”
许青鹅满意地点了点头:“许郎现在后悔可是来不及了,你我已经签了契约,你若是依旧这般慵懒性子,何时才能助我脱离樊笼?”
许不言连连点头,嘴里说着“是”,看着医书上密密麻麻地繁体字,只觉得眼冒金星,心里暗暗叫苦,有时候这女人太有上进心了,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