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为人无贵贱,莫学鸡狗肥
时小椴2024-12-18 08:544,005

  许不言见皇甫闵终归还是来了,一颗悬着的心终归是落了地,不由得回想起总巡大考前一日。

  那天早上,下了一晚的雨总算彻底消停,宣阳坊路面积了不少水,里坊的不少坊卫正肩扛空瘪的水囊,将路上积水排到两侧水渠里。

  许不言与许青鹅站在升平巷口,两人罕见地穿了同样的衣服,同样的打扮,若不细看,倒是真瞧不出二人真伪,颇有了几分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意味。

  “许郎可是心虚?”许青鹅瞥了一眼紧绷着眉梢的夫君,见他背到身后的手,都捏得有些发白。

  “此计当真可行?”许不言饶是自认已经胆大了,但没想到许青鹅比他还要胆大。

  “若想在今日赢那皇甫闵,便只能用这偷梁换柱,蒋干盗书的瞒天过海之计!”说着,许青鹅从怀中取出两方帕巾,各自系在了许不言与她自己的脸上,“这样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昨日夜里皇甫闵被察院院正请去秉烛夜谈,很晚才睡,今日想起与许不言的赌约,不得不硬挺着头起来,眼看已经过了辰时,对方还没有来,想必是自知输定了,没脸再来求他。

  谁知人刚在榻上躺下,丫头就抱着狸奴进来,身后跟着位用帕巾遮面的郎君,皇甫闵目力有恙,所患的正是圆翳内障,不能迎光视人,看不真切对方样貌。

  许不言出了声,皇甫闵方才从声音中认出他:“许小友何故以帕敷面?”

  许不言叹了口气:“昨日贪杯醉酒,夜里又淋了雨,脸上起了荨疹,不能见风,医丞见笑了。”

  皇甫闵不疑有他,让丫头摆好棋枰下去,请许不言在棋枰前坐下。

  “今日是最后一日了,明日便是太医署总巡大考之期,若你不能赢我,就要乖乖让出此次患坊晋升名额,下一次便要等三年以后了。”

  皇甫闵见对方在居室内点亮了那盏银质大龙油灯,灯火刺眼,让他微微有几分不适,“此时正是青天白日,你点什么灯,快快灭了。”

  许不言连忙将灯移到了自己身前:“医丞莫怪,主要是您的居室内有些过于避光,在下眼睛也有些不适,看不太清。”

  皇甫闵知道因为自己眼疾,让丫头把轩窗都按了隔板,居室内是有些过于黯了,只是迎着银质大龙油灯的火光,他有些看不真切对方的脸。

  许不言从怀里掏出了油纸包裹着的半张茶饼,起身走到火泥炉前煎茶。

  “皇甫医丞家里的茶实在太过难喝了,所以小子今日带来了我夫人亲手炮制的药茶,里面掺杂了枸杞、当归、石菖蒲以及茯神,可宁心安神。”

  皇甫闵点了点头,暗道这许不言为人还是不差的,不卑不亢又不谄媚,要比太医署里那群人好上不少。

  许不言在案几前将茶饼捣碎,煮上一壶药茶。

  居室内水声汩汩,房外柏树被风刮动,清风悦耳。

  两人喝着药茶,开始在棋枰上一一落子。

  皇甫闵看了对方下了十余子,便忍不住摇头。

  他黑子取羚羊挂角之势,白子本应一间低夹,形成黑取实地,白取外势之局,可对方却也跟着低夹,没几步便被他逼到了绝路。

  许不言此刻看似淡定,实则额头上已然密布汗水。

  按照原本计划,许青鹅一旦在窗外吹响了鸟梭,他便借尿遁,与她互换身份,可他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对方的鸟梭。

  眼见这棋已经下了二十余子,被对方打吃了不少,丧失大片实地,被逼入死局,就在许不言捏着白子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时,轩窗外终于吹响了姗姗来迟的鸟梭声。

  许不言连忙丢下棋子,冲着皇甫闵一揖:“药茶喝得有些多了,容小子去方便一下。”

  皇甫闵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下得跟昨日一样臭,索性不过再多花费些功夫,就能结束此局了!”

  许不言匆匆走出了居室,绕道房子的樟树后,果见许青鹅藏在树上。

  他连忙走过去,许青鹅轻轻喊了一句“夫君接住我。”便朝着他纵身跳了下来,吓得许不言连忙张开双臂。

  许青鹅脸贴着他的胸膛落下,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见他耳根略红,许青鹅以为对方生了病,连忙去摸他额头:“许郎可是病了,怎么耳根子如此红。”

  许不言连忙打开她伸过来的手,转移话题:“莫要让他等久了,后面就看娘子的了。”

  许青鹅点头,敛好脸上的帕巾,装作许不言走路的步伐,进了居室,不发一言,径直坐在了棋枰上。

  皇甫闵皱着眉头:“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许青鹅吓得不敢抬头对视,怕对方发现端倪,索性有这身旁银质大龙油灯映着,皇甫闵眼疾怕强光,不能久视。

  她连忙屏息敛神,朝着棋枰看去,暗道许郎给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白子此刻已是九死一生,思忖片刻,她捏起一枚棋子,下在了点角的位置。

  这是对付黑棋星位两翼张开的惯用破空手段。

  只是这一字落下,对面正喝着药材的皇甫闵,动作猛然一滞,眯起眼睛盯着那眉破了自己星位的白子,又映着灯火看了眼对方隐约朦胧的样子,依照许不言的水平,断然是看不透他这一步棋的,可现如今对方点角破空,难不成是瞎猫碰了死耗子?

  皇甫闵连忙继续执棋绞杀,可越下越是心惊。

  他黑子挡,对方白子就爬,还先他一步抢到小飞守角,本是一盘死气的白子,此刻竟然隐隐有了几分狰狞的抬头之势。

  皇甫闵搞不懂,对方只是出去撒了一泡尿,怎么回来便犹如棋圣附体了一般?

  他不信邪,捏起棋子继续厮杀,不断挂角,要将对方赶尽杀绝,可对方就见招拆招,拆他的边继续向外扩张,几手飞镇,便将他的包围之势,破了个豁口。

  两人越发焦灼起来,你来我往,越往后皇甫闵越发心惊,他已经许久没有在一场棋局上,感受到走悬丝一般的胆战心惊之感了。

  不过片刻功夫,对方就置之死地而后快,反将他一步步逼入了绝境。

  皇甫闵双手死死扣着棋枰,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棋枰,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一开始你分明已经被老夫逼入绝地了?难道……”

  皇甫闵眼里露出恍然,与不可置信,“难道你开始是故意示我以弱?是了,老夫着了你小子的道了!”

  许青鹅唯有苦笑,哪里是她故意示之以弱,是开始的“他”的确很弱,若是再晚来片刻,只怕就用不到自己出场了。

  许青鹅见棋局已定,连忙起身,捂着肚子示意自己不舒服,不待皇甫闵说话,就步履匆匆地跑了出去,险些撞到了端着糕点进来的丫头。

  她一路跑到樟树后,见许不言等在这里,这才松了口气,朝着他点了点头:“棋局我已经为许郎赢下,后面如何说动皇甫闵相助,就全看许郎你的了!”

  许不言一颗心总算落下,先搀扶许青鹅爬上樟树,在顺着院墙翻到外面,墙外早有惜花拿着梯子等候接应,见人顺利逃出去,这才走向居室。

  他甫一进来,便瞧见皇甫闵盯着棋枰长长叹息:“道心孤绝,道心孤绝,老夫笃信清静无为,万事不萦于怀,可终究到头,却被一盘棋打破了道心,终归是老夫修不到真人说得那个境界啊!”

  许不言坐在棋枰后,端起茶碗,见碗底沉了茶叶渣,拎过小铜壶往里注水,茶渣子便又翻涌着混进水里,搅得水再度浑浊起来。

  眼见这茶不能再喝了,他徒劳地做着这些事,等着皇甫闵回话。

  茶碗里水汽袅袅,尚有残香,坐在对面的皇甫闵几经纠结,终于抬起头来,一直盯着他的眸子:“许介象,你有此等棋力,为何第一日,第二日要装作努马之态,是故意欺骗老夫,跟你定下这赌约是也不是?”

  许不言哪敢说自己是真的菜,出乎意外地,他摘下了脸上的帕巾,皇甫闵见他脸上并无疹子,登时皱起眉头来:“你不是说你昨夜起了荨疹,脸上……”

  许不言冲着皇甫闵一揖:“今日是小子偷奸耍滑,得知皇甫医丞眼疾,目力有恙,便让在下娘子途中换成我,来与皇甫医丞下棋。”

  皇甫闵脸上露出一丝震惊,问道:“你是说,方才与我下棋之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娘子?”

  许不言点头。

  皇甫闵摇头苦笑:“老夫钻研半生围棋之道,想不到今日居然输给了一个小女娃。”

  许不言起身,再次冲着皇甫闵一揖,转身朝着居室外走去。

  皇甫闵望着他的背影,还是没忍住叫住了他:“可你分明已经骗过了老夫,为何又告诉老夫真相,你完全可以让老夫按照赌约而行,明日总巡大考为你争一席之地!”

  许不言抬头望向了居室外瓦蓝如洗的天空,笑道:“乾坤许大无名姓,疏散人中一丈夫。虽然小子我没有那般显赫的人脉背景,但我也不屑仰仗这般手段欺骗医丞。”

  皇甫闵冷笑:“长安虽繁华,可终究不是天下人的长安,太宗皇帝重编天下姓氏,高宗皇帝不允五姓七望相互通婚,可这天下是门阀士族的天下!

  明贵贱,辩等列,长安城内乡学小儿自幼便被告知这等尊卑有序的道理,活生生将人分出三六九等来,以你的出身便已经决定了总巡大考的结果,为人无贵贱,莫学鸡狗肥,这就是命!”

  “命?”许不言轻轻一笑,“事在人为,医丞休言万般都是命,医丞跟随真人修道,难道笃信的真是清静无为?医丞若是信命,那还修哪门子的道?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许不言终有一日,会让这天下人,人人都有医可医!不用再将生死寄托鬼神之说!”

  说完许不言便大步走出了皇甫闵的橘室,没有半分犹豫。

  …………

  嘉会坊公廨内外,许不言与皇甫闵对视一眼,均想起了昨日橘室之事。

  皇甫闵从马上下来,患坊内崔瀚文与华无疾连忙小跑出了公廨,冲着皇甫闵深施一揖,脸上陪着笑脸:“不过是一低等患坊的总巡考核,怎么会惊动了皇甫公亲临?”

  此人由不得二人不恭敬,别看此人只是太医署一从七品医丞,那是此人笃信道家,不贪恋权利,二人可是清楚,此人深得宫中贵妃与圣人信任,又与终南山大真人修道,那腰垮间的金鱼袋,可是圣人亲赐,宰相们方能有的殊荣。

  皇甫闵瞧着公廨里几名小吏将许不言压倒在地,官袍大袖一挥,冷哼道:“你们这是再干嘛,还不把人给老夫放了!”

  崔瀚文一听这话,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没想到这老匹夫是来给许不言撑腰的,连忙用了个眼色,让小吏放了人。

  许不言从地上起来,冲着皇甫闵一揖:“皇甫医丞,您今日是……”

  皇甫闵叹了口气:“君子不救,圣人当仁不让。那日你虽然欺骗了老夫,但有一句话你说进了老夫心坎里——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若是老夫年轻之时遇到了你,听了你这番话,也不会到了这般岁数才幡然醒悟,修道修道,不过是不敢面对真相,找来的慰藉借口罢了。”

  皇甫闵抬起头,望向许不言:“我不如我师兄,我明知道长安是个明贵贱,辩等列,处处讲究尊卑,门第,身份的地方,明知道自己所谓的医政大道,不过是权贵下的笑话,却因自身的人微言轻,选择装聋作哑,用什么清静无为来哄骗自己,可师兄他却放弃进入太医署,宁可弃医从商,以身入局,也要做这擎天蹈海之举,让天下百姓人人有医可医,我不如他。”

  “所以今日,老夫愿意以这微薄残漏之躯的师名,送你入青云!”

  

继续阅读:第五十六章 斗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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