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刚过辰时。
许不言已经正站在宣阳坊的大门口。他头上多了一顶斗笠,不掀开的话,完全看不到面孔。
此时坊门大开,无数摊贩如繁星点缀于坊墙之下,吆喝之声此起彼伏。在一片空旷之地,十数位闲汉正紧握粗绳两端,牵钩做戏,而围观助威的群众更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许不言拉低斗笠,从里卫身边朝坊内走去。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处僻静角落,从怀里掏出一截小纸卷,看了眼,然后拦住一个跑过的小孩,询问皇甫闵的宅子在哪里。孩童见状,眼疾手快地抢过他手中递来的半张芝麻饼,一边咀嚼一边指着背街宽巷的尽头,笑道:“就在那儿!”
许不言循着孩童的指引前行,眼前果然显现出一座略显孤寂的宅邸。宅前荒草萋萋,过道两旁杂草丛生,夯土墙上青苔斑驳,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令人瞩目的是,宅前悬挂的不是灯笼,而是两个挂在树枝上的大橘子,宅子正中的匾额上,则以飘逸之姿书写着“橘室”二字。
许不言轻轻叩响宅门,不多时,一位身着藕色小衫的丫鬟款步而出,怀中抱着一只肥嘟嘟的狸奴,模样甚是可爱。见门外站着一位风度翩翩的郎君,她连忙拭去嘴角的糕点碎渣,微微欠身,声音清脆地问道:“敢问郎君此来,有何贵干?”
许不言微笑着施了一礼,温文尔雅地问道:“此处可是皇甫闵府上?”
丫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您是来找我家老爷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许不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正是。”
丫鬟微微蹙眉,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口中嘀咕了几句,最终还是礼貌地将他迎入门内。
两人一路穿行于庭院之中,许不言发现,这宅内除了这位丫鬟外,竟无其他仆役的身影。且一路所见,池塘干涸,花园荒芜,杂草丛生,不禁让人揣测,这宅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清心寡欲的隐士,还是一位慵懒至极的懒汉。
丫头将许不言带到居室前,便让他在这里等着,自己抱着狸奴进去通传。
许不言见眼前居室,也是素墙灰瓦,窗下潦草地种了些花草,还有几簇半枯的黄竹,主人显然也没有心思花在这些上面。
不多时,那丫头转身出来,将居室的门推开,请许不言进去。
许不言点了头,跟在丫头身后朝着居室里迈进,甫一进来,便瞧见位身着道袍,发髻竖插玉簪的老者,正独自一人坐在棋枰前下棋,不时地摸着下颚留着的三寸美髯。
许不言双手深揖,趁机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只瞧居室一侧,果然挂着太医署医丞所穿的七品深绿官袍,而且这老者道袍腰间挂着的居然是金鱼袋。
鱼袋乃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许佩戴,老者被赐金鱼袋,说明是圣人格外恩赐,从这一个小小细节,许不言就能嗅出此人并非表面上看去这般简单。
老者自顾自地下棋落子,也不搭理许不言这位不速之客,许不言保持着做揖姿势,极力维持平静,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紧绷着,还是叫老者一眼就看出来,这位年轻人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有意思的是,这位太医署医丞,不但身着道袍,手中还执了一柄拂尘,不知道一个医署的医丞,为何拿着这么一把道家法器。
老者拂尘一抖,没做任何寒暄,直接开门见山:“不管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是因为何事找来的,老夫对你都没有丝毫兴趣,你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
许不言保持着沉默,一咬牙,还是按照许青鹅交代的,将那装有金针的檀木盒拿出来,递了过去。
“小子本是医署下患坊的医生,此次前来,欲向皇甫医丞投诚,愿拜您为师,鞍前马后,任凭驱使。”
他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就像是排练过很多次似的。
皇甫闵扫了眼那檀木盒,在丫头震惊地神色中,居然接了过来,打开看了一眼,眼里似乎缅怀着什么。
丫头再次打量许不言,不知对方到底有何奇特的,来递门贴的不乏多少医中俊才,可自家老爷看都不曾看过一眼,为何唯独收下了这小子的拜师礼?
“没想到居然是故人之后。”皇甫闵冷笑了一声,“王伯彦当年弃医从商,背弃师门,扬言学医救不了大唐万千贫苦百姓,可结果又如何,就算他将济善堂开遍两京十三州,依旧改变不了这天下医人相嫉的陈规陋习!改变长安医贵,贫贱者求医无门,将生死寄托鬼神的妄诞之象。”
许不言听着老者的话,心思一动,对方口中的王伯彦,应该便是许青鹅那位已经故去的外祖。
皇甫闵显然看穿了他的用心:“你所来求我,想必也是因为三日后医署总巡大考,患坊内的晋升名额一事吧?”
许不言点头:“还请医丞相助,在下求的只是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可监门莅坊的医正华无疾,连通了总巡大考负责的医监崔瀚文,将名额内定给了华无疾的徒弟,岂非有失公允?我不服!”
“不服又能如何?”皇甫闵看了他一眼,“别人有这人脉手段,亦是人家的能耐,你因没有对方的人脉背景家世,便想求一个公正公平,可这世上哪有所谓的公平公正可言?”
许不言沉默不语,他抬头直视皇甫闵:“但我求的却是一个问心无愧!”
皇甫闵瞥了一眼许不言,将手中的檀木盒盖上,又推向了他:“东西你拿回去吧,老夫笃信道家,讲究清静无为,不欲再沾染凡尘俗世。”
许不言见此事行不通,一时间心思急转,又见老者始终盯着眼前的棋枰,显然是位爱棋之人,不由得说道:“ 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这人生便一如此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我不拼一把,焉知我一定会输?不如医丞便与我赌一把,若是医署总巡大考前的三日内,小子能在这棋枰上赢了你,你便要在医署总巡大考时助我一次。”
皇甫闵两道花白的眉毛一挑,看了眼许不言:“你小子到是狂妄,你敢赌,老夫就陪你赌这一把又如何!”
许不言已经来到了棋枰对面坐下,凝视着那密布黑白子的棋盘,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五子棋尚可勉强比划,围棋则全然是个门外汉。
他看向老者身旁的棋谱,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各种心得,笔迹都很潦草,长则百字,短则一句,显然对方是个精研围棋之道的人。
皇甫闵不疑有他,将白子推给了他:“也不要说老夫欺负你这年轻后生,便让你先行。”
许不言点了点头,也不客气,当先拿起白棋,便如五子棋那般,下在了天元上。
皇甫闵眯起了眼睛,看了眼他,心中怫然,对方这一招看似不懂围棋,可想必另有深意。
可双方你来我往,不过区区十余子,许不言便被杀得丢盔卸甲,黑棋尽占实地。
皇甫闵手指关节轻轻叩了一下松木案几:“橘室虽好,其缘已尽,你也可以走了。”
许不言起身,冲着皇甫闵双手深揖:“皇甫医丞棋艺高超,可距离赌约还有三日,在下今日回去便苦读棋谱,明日再来与医丞一决高下!”
皇甫闵冷笑一声:“你分明不会下棋,就算再来千百次,也是这个结果。”
许不言头也不回,走出了橘室,却没有带走那檀木盒里的金针。
皇甫闵怔怔地瞧着棋枰上檀木盒里精致的金针,不禁睹物思人,想起他那位本是医中俊才的师兄王伯彦来。
“师兄你一心想要打破成规,可世家医门代代如此,皆是家传其业,各家将自身医学视为门户之私,甚至父不传子,你一人又如何会有擎天滔海之力,颠覆大局,长安医贵,平人百姓因病致贫者何止万千,你又怎能救得过来?”
皇甫闵将手中拂尘一挥,长叹口气:“俗世庶务,果然会毁掉一个人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