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璋沉下了脸,撇了眼前煞有几分气势的男人,冷哼道:“本少爷可是许府三郎君,发卖几个丫头又有何妨,你只是许府的赘婿,不要以为自己也姓许,就真成了许府长房的主人了!”
许不言脸上不见动怒,依旧笑意盈盈:“三郎说的有理,可名义上,我仍是这许府长房嫡女的夫婿,也是你的姊婿。”
听着许不言的话,周遭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道:“晾他是个不懂规矩的,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出身,敢跟三郎攀亲。”
“你们实在太过分了!”惜花把手里的针线一丢,提着裙子跑到院里,涨红了一张小脸瞪着众人。
许不言看着这些狗仗人势的小厮,轻声一笑:“三郎年少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们一群粗人也敢来这里喧闹,宣扬出去还以为大爷府里管教无方,仆役仗着主子年少闹事,再让大爷知晓了,打你们板子不说,定是要将你们这些恶奴,发卖给牙郎赶出府门去,以正家风!”
听着他的话,一群小厮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这许七郎再怎么说也是大爷的女婿,他们如此折辱他,若让大爷知晓了,怕是少不了打出府去的下场,登时都不敢再造次了。
许璋见此人三言两语,就让这些小厮偃旗息鼓,暗道此人当真是伶牙俐齿,脸上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顺着许不言的话继续说道:“好了,你们这群狗东西,越发没有规矩了,许七郎好歹是我大姐过门的夫婿,也是你们能随意嘲讽的?”
他拿过话,三言两语就堵住了许不言的嘴,只说手下是一群粗人,何况他已经用言语约束他们了,就算父亲知晓此事,也跟他没有什么关系,想着眼睛一转,有了计策,扬了扬下巴,道:“许七?这马是我今日花重金买来的,这群粗人若是上手,怕洗坏了这宝马,不如就请姐夫亲自出手,辛苦辛苦?”
许不言一挑眉梢,心里暗道这小兔崽子真是一肚子坏水,硬的不成便来软的,这番话说是帮忙,让他还真没法拒绝,只是瞧那马被三个大汉牵制尚且闹腾,显然是匹烈马,让他一个人去洗马,这摆明了是要他出丑,若是再不巧被马踢中伤了身子,仗着府里姨娘当家,他那便宜岳父,可不会因为他这个赘婿,惩罚许璋半点。
惜花见许不言真的朝着那马走去,变了脸色,连忙拦住他:“七郎莫要去呀,这马烈得很,若是被踢出个好歹……”
许不言拦下了惜花,心思一转,含笑地看向了许璋:“三郎,不如你我打个赌如何?”
许璋皱眉,见许不言满是笑脸的望着自己,总觉得那里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什么来。若是屈不通在此的话,见他许不言露出这张笑脸,定是有多远跑多远了,一旦这小子露出这幅奸笑模样,八成是要坑人钱财。
“一个破落户,能有什么能耐!”许璋不屑,“你要打什么赌?”
许不言指着被三个府里大汉牢牢套着的烈马,说道:“就赌这匹烈马!若我不用人帮忙,便能叫这马乖乖听我的话,任我摆布,你便输我十两金!”
十两金?四周小厮一听,暗暗咋舌,他们一个月的工钱才不过三四百文,一辈子到头来也挣不到十两金。
许璋眼里露出几分不屑,这马名为玉照狮子,是他今日从长安城西的马场里重金买来的,性子烈得很,马场里有名的大师傅都没能驯服,他一个破落户出身的患坊小医,还敢口出什么狂言。
许璋眼睛一转:“若是你做不到呢?”
许不言嘴角的笑容越咧越大,知道鱼儿上钩了:“若是我做不到,我便给你当三年的马倌,为你牵马执蹬,再赔给你十两金。”
许璋到底年少,心里起了好胜之心。他每个月能从府里领三贯钱月钱,这钱多数是入了房中娘子的口袋,留给他的不多,平日里出去放鹰逐犬,纵马围猎花销更是不够,多亏了娘亲私下添补。
他摸了摸腰袴装钱的袋子,里面刚好有十两金,却是娘子给他,让他后日在家宴上为祖父准备寿礼所用的,若是输了的话……
想到这里,许璋很快掐断了这念头,他就不可能输!
马场里的驯马师可是说了,这玉照狮子是他见过最烈的马,长安城里少有能降得住的。
他抬头看着对面的许不言,叉腰道:“许七,你便等着做本少爷的马倌吧!”说着许璋便冲着院中几名汉子打了个眼色,那数名魁梧的壮汉,立马松开了手中的络头。
许不言打量了下在原地躁动不安的玉照狮子,只瞧这马生得体壮膘肥,品种应是时下长安城最流行的骏马——蒲萄马,看样子是还不适应头上捆绑着的络头颊带,不安地在原地刨着蹄子,可眼尖的许不言却发现了几分端倪。
他细看了下这蒲萄马,从行装上便看得出许璋对此马的喜爱,不仅花重金为马佩上了镶金的当卢,还特意去请理马鬃的师傅将马鬃特意剪成了“三鬃”,马鞍也是上乘,镶金戴玉,贵气逼人。
这一套行头搭配下来,衬托得此马更加俊逸不凡,许不言几乎是脱口而出:“紫髯胡雏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鬃高。”
听许不言所说,许璋略显意外,又鸣鸣得意:“没想到你小子还算有些见识,竟然识得这三花便是三鬃。”
许不言围绕着玉照狮子转了一圈,眼睛霍然一亮,瞧瞧他从腰袴的针袋里抽出了一枚银针藏在掌心里,乘人不注意,手掌一拂过马背,掌心里藏着的银针便准确无误地刺进了马侧背上的穴位里,如此反复三次,登时还躁动的烈马,刹那便安静下来,随着许不言喊了一声卧倒,那玉照狮子果然四肢一软,顷刻窝在了地上。
众人的哄笑声也跟着嘎然而止,颇为震惊地看着伸手抚摸马脸的许不言。
许璋死死盯着眼前的一人一马,妄图在上面找到一丝作假的痕迹,只是眼前的景象让他大为惊奇,很不理解。
那许不言只是压了压马头喊了一嗓子,玉照狮子便乖巧地卧倒在地上,任由他抚摸身上的鬃毛?
可一刻钟前,这玉照狮子分明不是这般模样的,脾气躁烈压根不允任何人摸它,为何单单许不言是个例外,莫非此人驯马术比马场里的那些大师傅还要技高一筹?
许不言摸着柔顺的马鬃,转头看着许璋:“莫非我脸上有花,三郎一直盯着我看?”
许璋皱着眉头,绕着玉照狮子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出任何疑点,整个人像是突然泄了气,自己最喜爱的骏马,却对别人百依百顺,这就好比自家田地里精心供养的白菜,突然被一头猪给拱了。
他拉不下脸来,随意地挥了挥手,便转身腰朝着苑外走去,却被许不言叫住:“三郎啊,莫非忘记了什么?”
许璋神色变了了几变,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转过身来,脸上漾起讨好的微笑,冲着许不言叉手做了一礼:“三郎见过姊婿,小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一早就对人说,长姐嫁给姊婿这般的麒麟儿,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许不言瞧着他脸上讨好的笑脸,冲着他招了招手。
许璋连忙凑了过来。
许不言冰凉的手指,在他脸颊上拍了拍,低声说道:“你突然这般讨好我,是不是不想给钱?”
许璋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人却是没有动,微微仰着下巴,微笑着看着他:“姊婿就绕了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这钱可是娘子给我的,让我给祖父置办寿礼的,若是没了,我娘子会杀了我的,姊婿不知那母老虎的可怕之处,打起人来犹如锤砧板上的鱼肉,还有那骰子盆,跪起来……着实疼得厉害!”
许不言顿了一顿,仍然一把摘掉了许璋腰袴间的钱袋子:“若是其他事还好说,可钱的事,在我这里免谈!”
许璋见腰袴的钱袋子被抢了去,立马又变了脸,恶狠狠盯着许不言:“你这村夫,着实可恶,我好言好语你不听,既然如此不留情面,下次不要让你落在我手里!”
说着便让小厮牵着玉照狮子离开,可无论小厮如此牵那络头颊带,卧在地上的玉照狮子就是不肯离开。
许不言微微一笑,绕着马走了一圈,伸手在马背上几处隐秘刺针处拂过,暗中抽走了银针,登时玉照狮子长鸣一声,从地上扑腾的站了起来。
一众人啧啧称奇,许璋脸色沉得入水,骂了那玉照狮子几句,扭头就走。
惜花瞧着一群人牵着玉照狮子愤懑地走出了南苑,连忙跑过去把许不言搀扶起来,眉开眼笑地好一顿夸赞:“七郎方才真是神气,三郎仗着姨娘宠,在这府里横行霸道惯了,没有人敢惹他,只是那玉照狮子,三郎是用得什么神仙手段?”
许不言见惜花一脸的好奇,噗嗤笑了出来:“哪里是神仙手段,只不过我以前看过一位马医留下的治马医书罢了,便按照医书上的法子,用针封住了这玉照狮子身上几处穴位,让它四肢酸软,站不起来罢了。”
“长安居然还有这样的马医,为何以前没听人提起过?”惜花问了几句,便被许不言打发出去了。
他的确看过一位马医写的医书,可却不是在唐朝开元时期,那位马医名叫李石,是唐代有名的兽医,现在还没出生呢!
此人一生也称得上传奇,一生宦海浮沉,历任侍郎、给事中、中书门下平章事、尚书右仆射,唯一喜好却是医马,毕生尽览天下万马,最终撰写出古代第一部兽医方剂专著——《司牧安骥集》,开启了自唐至明的兽医教科经典。
而且此人,最为壮举之处,便是打破了医家敝帚自珍的门户之介,以一身而立教,为师于百千万年间,其身虽亡,其学却永存,教导无数后世向学子弟。
夜深,烛火隐飞鸿。
北苑的高阁里,许璋跪在骰子盆上,双手掐着自己耳朵,小心翼翼地瞄着对面胡床上端坐的娘子,正是宁远侯庶女李疏桐。
李疏桐生得蕙质兰心,只是从小习武,四肢远比其他妙龄女子健硕,此刻随意地抚了抚脸上的面脂,微笑着看向许璋:“夫君觉得我脸上的面脂可好看?我额头这翠钿可新颖别致?哦,是了,今日疏桐瞧着了,这簪子说是你给青鹅身旁的丫鬟惜花买的呢。一贯钱一支的簪子呢,妾身都没戴过这么贵的簪子。”
她举止随意,语气平淡如同和一个恩爱夫君闲话一般,脸上并不见任何的慌乱与难过,可许璋已经吓得全身瑟瑟发抖,只是不明白,他娘子如何知道这簪子是他买给惜花的?
想着许璋死死咬住了后槽牙,身边小厮都被他封口,禁止说出今晚的事,那就只能是他那便宜的姊婿。
许璋神色变了变,脸上漾起一丝微笑:“原本这簪子是要送给娘子的,只是觉得这簪子上的翠钿不是很别致,像娘子这般天生丽质的人,这普通的簪子怎么能配得上呢?正好碰见了长姐身边伺候的惜花,瞧她日子过得苦,随手便好心实施舍她了!”
“施舍?”李疏桐笑着走到许璋身前,手温柔的抚摸他的脸,妩媚的凤眼里闪过一丝狠辣,温柔地动作突然变成了迅猛地抽打,直接给了许璋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打得许璋登时蒙在了原地。
“怎么不见你施舍施舍我啊!”李疏桐气得一把将房间里供奉的关刀举在了手上,“我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将我许配给了你这纨绔,你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也就罢了,还敢学人家沾花捻草,你也不瞧瞧你生得哪般模样,尖嘴缩腮,乡试不中,我好心托关系让你去铨选,可你却口出狂言得罪了铨选的主官,第一轮便被剔除,人家说铨选四才,首取体貌丰伟者,而你跟着四个字压根不搭边!你说你无才就罢了,偏偏还貌陋,貌陋也就算了,还蠢得如鼹鼠!”
许璋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娘子,这次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赌输的十两金,我明天,明天就去找娘填补回来!”
“什么?”李疏桐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一把关刀直指许璋鼻尖,“你居然把我给你筹办寿礼的十两金,也给赌输了!”
高阁外,一众小厮仆役粗使妈妈,听得高阁里传来三郎痛哭流涕跟瓷瓶摔打的声音,都摇了摇头,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劝阻。
庭院里,东苑内许青鹅听着一墙之隔的北苑那边传来的热闹,又听着惜花阐述事情经过,这才走向东苑门口,只瞧苑门前的空地上跪着几位小厮,正被府里管事教训。
她眉梢不仅挑了挑,接过惜花手中的银质大龙油灯,走到了门口,往那栓在树上的玉照狮子身上一照,果然发现了马身上有几处银针刺穴留下的些许血迹跟及其细小的针眼。
“七郎说这法子是他从一位马医所著的医书上学来的?”许青鹅不经意地问向一旁的惜花。
惜花点了点头,没想到七郎不仅医人手段厉害,连治马的手段都会,当场就挫败了三郎的叫嚣,往日三郎仰仗崔姨娘宠着,在府里横行霸道罢了,小姐没有看到三郎灰溜溜离开的模样,真叫人解气。
许青鹅唇角一笑:“此人还真是不简单。”说完,将油灯塞进侍惜花里,便朝着自己房中走去。
东苑外的管事不明所以,看了眼那暴躁不安,不允任何人靠近的玉照狮子,摇了摇头,又看向跪了一地的小厮仆役,再次问道:“此马,果真如你们所说,那南苑住着的许七郎,只是一挥手,此马就乖乖趴在地上了?”
一众小厮纷纷点头:“管事没瞧见那场景,当真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