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署疮痈一科的别院里,牡丹开了大片,比邻而设的医舍中,崔池搬来了铜漏,这铜漏与大明宫前的那一尊漏刻频率相同。
屋舍内,张汉水已经躺在拼凑好的木台上,腿上盖着蒸煮干净的素布帛,崔池手持狼毫跟卷册,在一旁负责记录手术内容,神色很是紧张。
蒋义忠虽然不信许不言可以成功开腹取痈,但自从那日义庄破庙中他听了对方关于换心的理论后,竟让他从繁乱的思绪中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才答应了帮忙。
何况就算这开腹取痈失败,对他来讲也如同家常便饭,他在医署的名声早就已经狼藉,不在乎多添一些孽债。
但蒋义忠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对许不言的过去一无所知,便想着探一探他的底。
然而不探还好,一探,这位太医署内的小医官着实让他大惊失色。
许不言于药理医经之道,虽称不上精通娴熟,却也能勉强周旋,略窥门径。然而,当他提笔针对病症开具方子时,那简直是思维跃动如天马行空,不拘一格,近乎离经叛道。
寻常之症,寻常方子,他尚能应付自如;可一旦遇到疑难杂症,许不言析症之精准,犹如慧眼识珠,令人称奇。但紧随其后开出的药方,却往往是闻所未闻,石破天惊,令人不禁侧目,渐渐让他开始觉察出不对来。
要知道就算是太医署内的大医,往往也是研究多年,才自研出一新方,堪称是宗师人物,可许不言随手便能写出新方来,这说出去怕是未必有人能信!
“许兄,这开腹为何要事先给人服下草头乌尖跟曼陀罗子!”蒋义忠看了一眼许不言手中瓷瓶,忍不住问道。
“为何不能?”
“这二者均有毒性,虽有麻醉作用,但军中作役医只是用于普通箭伤,开腹怕是不够…麻醉效果。”
“单凭这二者不行,但我添加了莨菪。”
“莨菪?”蒋义忠嗤笑,“酿酒之物,怎么能用来麻醉,除非……”
“我用过。”
“你用……”蒋义忠满腹话语噎在嗓子眼,瞪着许不言:“你用过?”
许不言点头。
蒋义忠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憋屈。
他用过?
鬼才信嘞!
若不是手中莨菪剩下的量很少,不够这次手术,他也不用去求蒋义忠。
许不言准备妥当,便请蒋义忠出手,给张汉水全身施展麻醉针。
这种麻醉针法,是用金针刺入全身各大穴道,屏蔽了人对痛感的感知,换句话说,许不言找来蒋义忠,便相当于给自己找来了一位麻醉师。
他不清楚张汉水手术中是否会半途清醒,所以需要蒋义忠随时施展麻醉针,来辅助自己。
见万事俱备,许不言从铜盆煮沸的沸水中捞出了消过毒的月刃刀,便给张汉水开膛破肚。
刀刃锋利,顺利了的隔开了肌肉,腹膜,找到了包块下隐匿着的肿块。
肿块与大网膜诸多毛细血管粘连在一起,处理起来十分棘手。
他看向一旁的崔池,伸手接过了事先准备好的生丝线,按照原定计划用生丝线将大网膜动脉进行结扎,造成供血区扇形坏死,将这部分坏死区域连同肿块一并切除。
提出这种手术方法是前隋太医巢元方,上次他已经利用这种方法为周平成功手术,这次算是有了经验,做起来自然轻车熟路。
屋舍内的铜漏一滴滴滑落,眨眼便到了宵禁,屋舍外看热闹的人早就散去了,谁也不知里面情况到底如何。
随着许不言成功切除张汉水腹腔内如同皮球般大的肿块,他终于松了口气,摘掉了手上沾染鲜血的尉斗。
蒋义忠瞧着皮肉外翻的切口,问道:“既然完成,为何不缝合伤口?”
许不言没有说话,崔池从沸水中取出竹管,笑道:“蒋医有所不知了,许兄说进行中医外科术后不能立即关腹,需用竹管将腹腔内血汁导出后,方可进行关腹。”
蒋义忠皱眉:“这种说法,我好像在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中看过,却始终不明白其原因。”
许不言笑了笑:“蒋兄,中医外科术博大精深,你懂的只是些许皮毛。”
蒋义忠旁敲侧击,试图打听出对方些许底细,然而几次三番试探,蒋义忠终于反应过来,这位太医署内医从事,对什么《黄帝内经》各方脉科是一窍不通,也没有经过正经医博士的教导,但他对于中医外科术也就是疡科一道却是懂得很多,怕是在这太医署内没有人能比他更懂。
这让蒋义忠有了一丝希冀,女儿的心疾一日比一日严重,只有换心一途可以彻底根治此疾,而此人对中医外科术研究如此之深,或许能从他身上寻得办法。
瞧着许不言利用桑皮线,按照严格的纵横、阴阳、逆顺、缓急等层次,缝合腠理皮肤,让他叹为观止:“许兄,你这样,何不参加太医署的考试,进入别教院为官?”
“太医署别教院?”许不言疑惑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蒋义忠见他连别教院都不知道,心里很是震惊,连忙给他解释起来。
原来太医署作为大唐医政与医学中心,选拔人才不仅仅只有医举制科一条路,太医署内有才能的医官,可以通过尚书省的考试,进入别教院学习,这些人学业有成后,有的会被分配至尚药局为圣人与后宫嫔妃服务,有的会分配到太子药藏局为太子东宫服务,还有人会进入翰林成为翰林医官,为当朝权贵们服务。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都会晋升为六品侍御医。
“别教院的考试都考什么?”许不言没想到当官还有捷径,顿时别勾起了兴趣来。
蒋义忠说道:“尚书省的考试有九科,各有形制,每年考题都不定,而太医署别教院,更是分了内、外、妇、儿、五官、口齿、骨伤等九科六七十门,载列证候一千七百三十九论,可以说是为大唐培养医者的圣地。”
按理说,许不言聪慧,又精通疡科,他敢说,就算是太医署别教院里那些长年累月受九科医博士教导的官门子弟,也未必有许不言天赋过人。
但不怕学生笨,就怕学生太有主见。许不言是平人医官,又自有主张,别教院中的官家子弟势必不会容他。
第二日一早,屋舍外便汇聚了大量医人。
左庆安陪同蒋义方站在院落中,抬眼看向了紧闭一夜的屋舍。
“你确定许不言一夜都未走出房门一步?”
左庆安点头:“下官保证,想来是许不言手术失败,将那老汉医死,不敢声张,下官已经叫人去禀明太医令,只待许不言出来,便将人拿下送往奚官局问罪!”
就在他话语方落之际,紧闭着的屋舍大门被人推开,许不言自屋舍内走出。
蒋义方抬起头看着对方,淡淡道:“许从事,这人……”
许不言望着一众看热闹的太医署医官们,脸上沁着淡定的笑容,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蒋义方心觉不快,带领一群医官走进了屋舍中。
“这人,居然还有脉搏跟呼吸!”
“腹部的肿块不见了,这缝合的手法,是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中记载的疮口缝合之法?”
“这么说,这人真让他医好了?”
蒋义方听着一众人议论,转头看向了始终坐在角落里的兄长,握紧了拳头,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蒋义忠始终低着头,见对方朝自己走过来,连忙站起要走:“我……我去后院整理药材!”
“跑什么!”
蒋义方拦住了他。
蒋义忠僵在原地,半响不敢抬头。
屋舍外风起,顺着大门溜进,将蒋氏兄弟二人的衣袍吹得作响。许不言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一番,慢慢蹙起眉头。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蒋义忠慢慢转身,对着蒋义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小……小弟。”
蒋义方静静看着他:“真是许久不见。”
蒋义忠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他为了治女儿的心疾,不惜去义庄剖尸,早就被蒋氏一门所不容,连带他这个最疼爱的弟弟,也是不忍拖累对方,避而不见。
蒋义方看了眼张汉水身上尚未拔除的金针,一眼便认出了是蒋家祖传的针术,他气极反笑:“大哥帮了他,却是害了我!”
蒋义忠讷讷不语,为了女儿的心疾,他别无选择。
蒋义方转身便要走。
许不言冲着他的背影叫道:“蒋医丞,别忘了把赔的钱留下来!”
蒋义方转身,含笑地看着许不言:“许从事妙手回春,为张汉水开腹取痈,我太医署真是觅得了良才,今日晚上本官在平康里绣金楼设宴,许从事可一定要赏脸来啊!”
许不言一挑眉头:“下官必定前去!”
左庆安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蒋义方狠狠瞪了一眼:“瞧你做的蠢事,让本官颜面丢进了!”
左庆安脸色大变,心中叫苦不已,谁能想到,许不言真的救活了这张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