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鹅轻启身姿,霎时,居室内便氤氲起一抹香甜的脂粉气息,室内幽深,里间又无窗,只点了盏银质大龙油灯。
巨大的屏风上,几枝新绽的芙蓉跃然其上,花瓣似凝脂般柔嫩,绿叶间暗香浮动,仿佛初春的芬芳正悄然绽放,静谧而醉人。
“蠊虫的尸体晒干,研磨成粉入药,内服可治淤血阻滞,胃疾不畅,阴虚肺痨等病,外敷可用于金创外伤,烧伤烫伤,而且取材容易,可是一味良药。”
许不言自然知道蠊虫可以入药,但后世都是生物提取技术,哪像现在如此粗暴,直接研磨成粉喝下去,跟生吃蟑螂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许青鹅从一旁的妆奁里取出一叠纸来,用眼神示意惜花去外面守着,居室里独留下了两人。
许青鹅看着坐在胡床上的许不言,腰间皮质蹀躞带,漆黑泛着冷光,将他衬得身姿颀长又英挺。此人虽然已经而立之年,但的确是长了一张俊如美玉的脸,皮相骨相皆是一流,往那儿一坐,便如同晨曦穿透了昏暗的屋宇,带来一抹不可方物的明亮。
现在细看此人的脸,再结合方才的试探,此人谈笑生辉,一口便能察觉出药茶里掺杂的蠊虫粉,医术并不简单,可不像是跟着山野道士学习几年那般简单。
望着许青鹅那清澈如水的目光,许不言的眉宇间不禁轻轻颤动。他本以为,这位嫡女醒来后,会对他这位救命恩人充满感激之情,然而现实却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许青鹅轻轻从妆奁中抽出一张纸张,优雅地置于案上,随后才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地望向对面的男子。
她的声音淡然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感谢许郎的救命之恩。这是妾身平日里积攒的一些银钱,虽不多,却也足有十贯之数,长安城内任何一家柜坊皆可支取。这便算作妾身对许郎的初步答谢,日后若有余力,定当再报大恩!”
许不言抬眸,看了眼在灯火照耀下,泛着青色的那张飞钱,懂了许青鹅的意思,是想让自己拿钱走人,看来对方看不上他这位入赘的夫婿。
许青鹅见他不动声色,一只手按在案上不动,随着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似在思索,一双眼眸却漆黑幽深,仿佛要将人看穿。
“许郎可是嫌少?妾身当下的确只有这些,日后若是宽裕,定会好好报答。”许青鹅不徐不疾地说道。
许不言顿了几秒,笑道:“许小姐是瞧不上许某这夫婿?”
许青鹅轻轻拾起一旁的另一张纸,悠扬地诵读起来:“此子性多营综,略无成名,经不足以待问,史不足以讨论,文章无可传于集录……”
“这是太医署月评对许郎的评价。”许青鹅的双眸犹如深邃的黑曜石,紧紧锁定着他,“青鹅并非以貌取人之辈,也深知太医署里门阀派系林立,许郎出身平人,在里面得不到公正评论也是常事。而且妾身不认为,一位能做开颅之术,堪比华元化再世的高超医者,会甘心入赘许府,当一名赘婿!”
许不言仿佛被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眸看穿了内心,目光不由自主地闪烁游移,暗道这嫡女果然不简单。
许青鹅捕捉到他的眼神波动,心中已然明了,于是继续娓娓道来:“长安坊间疯传,许府嫡女昏死数百日,眼看便要丧命,为何我那阿耶一纸告示贴出去,长安城里想要入赘之人,如同过江之卿呢?”
许不言尴尬的咳嗽了一下:“也许,他们都是仰慕青鹅小姐呢?”
“仰慕?”许青鹅温婉一笑,眼神却如利剑般穿透许不言的伪装,“他们不过是觊觎许红拂那丰厚的嫁妆罢了。依照唐律,若妻子亡故,嫁妆须留于夫家,妾身猜得可对?许郎?”
许不言义正词严地站起身:“此等宵小之辈,妄图趁火打劫,真是可耻至极!”
“许郎难道不是贪图妾身的嫁妆,才入赘许府的嘛?”许青鹅笑问他。
“自然不是,”许不言板起脸,“若是,我又怎么会冒险为许姑娘做开颅之术,你死了,我不是更加有利?便可独吞嫁妆了!”
许青鹅袅袅婷婷地向他款步而来,如同春日里摇曳生姿的柳枝,迫使许不言节节败退,直至对方后背重重撞上了那雕花屏风。
他抬眼,正对上美人那双如锋刃般锐利的眼眸,额间细汗涔涔,鼻尖微微翕动,空气中那股香甜的脂粉气息,如同醉人的醇酒,直冲他的脑海。
许青鹅轻启朱唇,吐气如兰,嘴角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此皆因许郎你机巧狡诈,诱使那单纯的惜花吐露实情,得知我那丰厚的嫁妆已被府中的崔姨娘悉数侵吞,就连外祖遗赠的产业,也尽数落入姨母之手。倘若我香消玉殒,你非但分文无获,还将在这许府内,孤寂地守着我那虚设的灵位度过后半生!”
许不言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位黛眉如画的女子,她竟如此精准地洞察了自己的心思。
他深吸一口气,苦涩地牵动嘴角,缓缓抬起头,耸肩苦笑:“世传许府嫡女许红拂,性情豪迈,不事脂粉,未曾想其心思竟也如此玲珑剔透,七窍皆通!”
许青鹅轻启笑颜,宛若晨曦初照:“如此说来,许郎是认下了?”
“不错!”许不言点头,“我入赘许府,确存私心,既为那丰厚的嫁妆,亦为自己的前程。”
前程?
许青鹅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关键:许府三房,一门父子四人皆是公卿,祖父更是累事四朝的元老,位居太常寺三品,圣人亲赐金紫光禄大夫,而许不言,因出身所限,三试医举皆铩羽而归,虽有满腹经纶与医术高超,却只能屈居患坊之内,他入赘许府,既是为财,亦是为官。
想着,许青鹅轻盈转身,步履翩翩地走向一旁。
许不言这才得以喘息,抬手抹去额间细密的汗珠,里侧汗渍更是早已浸透。
“可你如今想必已经看明白了,”许青鹅扭过头,“你继续留下来,什么也得不到,反而因为我,会连累你也弄得一身狼藉恶名。”
许不言那略显单薄的唇边,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意,他大胆言道:“娘子此言有理,但夫君我并不想退婚亦或者和离。”
闻听“娘子”二字,许青鹅的眉宇间竟渐渐舒展,脸颊上漾起甜美的酒窝,她微微一笑,转身望向那屏风前眼神清亮、眉宇平和的男子:“夫君此言何出?”
“娘子不用继续再试探我了!”许不言走到胡床上坐下,刚要端起茶碗,便想起这里有蟑螂粉,连忙嫌弃地放下,继续说道,“何不你我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许青鹅轻盈移步,提起红泥火炉上的茶壶,为许不言重新斟满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如何各取所需?又怎么个互利互惠法?”
“我入赘许府,一为财,二为官,既然如此,娘子何不与我携手,我帮娘子夺回被霸嫁妆,跟外祖留下的祖产,娘子帮我在医署之内铺就青云之路,事成以后,你外祖祖产我分文不取,但你千万贯的嫁妆我要一半!”许不言的目光,如炬般紧紧锁住眼前的佳人。
许青鹅温婉一笑,未置可否:“自古以来,良将来投,都需纳上投名状,不然我怎知许郎有能力助我在这许府内颠覆乾坤?”
“投名状?”许不言一愣,旋即点头,“娘子言之有理,那娘子想要什么投名状?”
许青鹅缓缓吸了一口气,目光越过窗棂,投向那片被乌云重重笼罩的天际,正如她此刻身陷的阴霾之境:“夫君深知我如今的困厄,阿耶已将我幽闭于东苑之中,步履难越雷池一步。而在这许府深宅,唯有一人能破我困局!”
许不言沉思片刻,眸光倏地一亮:“许太常,娘子的祖父!半月之后,便是太常的寿辰,闻说许府上下正紧锣密鼓筹备这场盛宴!”
许青鹅轻轻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这投诚之礼,便是要夫君在半月后的许府寿宴上,为我力挽狂澜!”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许不言眉头紧锁,神色间透出几分无奈,“我不过许府一介赘婿,人微言轻,半月后的寿宴,能否有幸列席尚且未知……”
许青鹅笑语盈盈,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怎么入席,就是夫君您的事情了,而我要你帮我做的事,寿宴当天,我自会让惜花告之你!”
许不言欲再追问,忽闻暖阁外脚步声匆匆,一位身影款款步入,正是崔姨娘麾下的资深管家婆子李妈妈,此老妪随崔姨娘多年,自崔姨娘执掌中馈以来,大房这边的仆从皆归其管辖。
李妈妈身着深色短襦,内搭高腰长裙,气度非凡。她以锐利的目光扫过许不言微醺的脸庞,再瞥向悠然品茶的嫡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夫人有命,嫡小姐需静心调养,七郎不宜再留于此扰其清宁,特于南苑备下静室,请七郎移步。”
许不言闻言,心中暗叹崔姨娘手段高明,先是令他岳父软禁许青鹅,而今又欲将他逐出暖阁,切断其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与援助,使她孤立无援,陷入绝境。
许青鹅面上非但未显怒意,反而绽放出一抹温婉的笑容,对着李妈妈轻声道:“有劳李妈妈代我向母亲致谢,母亲真是思虑周全。夫君每日需赴患坊履职,留在暖阁之中,确实不利于我的静养。”言罢,她温柔地转向许不言,“夫君,还请遵从母亲的安排,移居南苑吧。”
许不言微微颔首,正欲离去,忽闻许青鹅在背后轻声细语:“夫君初入府邸,对府中路径或许尚不熟悉,不如让惜花引领夫君前往,也好照料夫君洗漱起居。身边若无丫鬟侍奉,确实诸多不便。”
李妈妈闻言,眉头微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真是多此一举,一个赘婿而已,何须丫鬟伺候!”
许不言懂了许青鹅的话,让惜花作为两人的传话人,他转身冲着许青鹅叉手一礼:“多谢娘子,为夫这就告辞了,娘子在暖阁里好生静养。”
许青鹅点头,立马唤来惜花,让她带许不言去南苑,惜花一听这话,刚要反驳,但见自家小姐用了眼色,只能听从吩咐,心中却难掩愤懑,这话说得好听,是南苑后的静室,其实就是府里小厮仆役们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