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十钱患坊
时小椴2025-03-26 21:294,606

  数日后,大明宫,紫宸殿。

  气氛肃穆,香炉里飘出袅袅青烟,龙涎香的气息弥漫。李袖跪伏于地,身形比往日更显单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弱与悲切。

  “臣……自知病入膏肓,心神俱疲,实难再担驸马之责,恐有负圣恩,更忧蹉跎公主青春。”他伏地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恳请圣人垂怜,准臣与公主和离,放臣归家……静养残躯。”

  御座之上的圣人,面容隐在冕旒之后,看不真切。殿内唯有李袖压抑的喘息与香料燃烧的微响。

  许久,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不带波澜。“病症如何?太医署未能诊治?”

  李袖身躯微颤,依着某种早已演练好的说辞:“太医署诸位大人已尽心力,然臣此病……根在情志,非药石可医。幸得……幸得日前太医署医从事许不言,为微臣驱逐病痛,可若想完全医治,需绝情绝念,寻清静地独养,方有一线生机。”他顿了顿,仿佛用尽气力,“臣……亦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一个时辰后,

  许不言被传召入殿时,李袖已被带下。他行至殿中,依礼参拜,动作从容不迫。

  “许不言。”圣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小臣在。”

  “你断定驸马之病,唯有和离静养可解?”

  “回圣人,”许不言垂首,语气平稳,“臣不敢妄言‘解’,只敢言‘缓’。驸马之疾,起于忧思,伤及心脾,郁结日久,非寻常汤药能愈。若不断其忧思之源,纵扁鹊再世,亦恐回天乏术。和离,或能使其心绪暂安,于病情……或有万一之望。亦可……全公主殿下之名。”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字字敲在关键之处。

  御座上的人沉默了片刻。

  无人知晓这片刻之间,这位执掌天下的君王心中转过了多少念头,权衡了多少利弊。

  终于,圣人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既如此,便依你所断。”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内侍,“传朕旨意:准李袖所请,着其归家静养。另,许不言……诊病有功,处断得宜,擢升为太医署太医郎,官秩八品上叙。”

  旨意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妻许氏青鹅,医术尚可,允其重入闺门坊,为宫中女眷及命妇诊治。”

  “臣……谢圣人隆恩。”许不言再次俯身,叩首谢恩。起身时,他感觉一道难以形容的分量落在了肩上。

  圣旨一下,犹如一块巨石投入长安城的池水中,激起千层涟漪。

  驸马李袖因“情志重疾”自请和离获准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街头巷尾。紧随其后的,便是关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太医署医从事许不言的消息。

  “听说了吗?那许从事当真神了!一眼就看出驸马的病根!”

  “可不是!连太医署都没法子,他几句话就点破了!”

  “圣人都夸他‘处断得宜’,直接提拔成太医郎了!”

  “他夫人好像也是个女神医,叫什么……许青鹅?也得了恩典,能在闺门坊行医了!”

  茶楼酒肆,市井坊间,到处都在谈论着这对突然声名鹊起的许氏夫妇。

  人们津津乐道于他们的“医术精湛”、“珠联璧合”,感叹圣人的“知人善任”。至于那和离书背后的不堪,那符药纸包里的秘密,早已被这喧嚣的赞誉声彻底淹没。

  许不言站在太医署的廊下,手中拿着刚刚领到的官凭文书,八品上叙太医郎已经与医监相当。

  不远处,传来同僚低声的议论和恭贺。他微微颔首回应,脸上维持着一贯的平静,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

  圣旨下达后,许不言正式擢升为正八品上叙的太医郎。

  这品阶虽不算高,却意味着他拥有了独立领坊、坐镇医坊、组建自身医伍的资格。不再仅仅是太医署中一个听凭调遣的医官,而是真正能在太医署的一隅,拥有自己一片小天地的医者。

  领了告身文书,换上崭新的浅青色官袍,腰间系上银鱼袋,许不言站在太医署的廊下,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其中一道,锐利而冰冷,来自医丞蒋义方的官署方向。

  果不其然,当许不言开始着手组建自己的医伍时,便遭遇了无形的压力。

  他先是找到了几位平日里尚算相熟的医师,皆是医术尚可、为人也算勤谨之辈。

  “刘医师,我如今领了布政坊的差事,正缺人手,不知你是否愿意……”

  那姓刘的医师脸上堆着笑,连连摆手:“恭喜许太医郎高升!只是……唉,家母近来身体不适,下官实在分身乏术,恐怕要辜负许太医郎的美意了。”

  许不言面色不变,转向另一位:“王医师,你我共事也有段时日,你的针法精妙,若能……”

  王医师一脸为难,搓着手道:“许太医郎抬爱了。只是,只是下官近日偶感风寒,精神不济,怕是担不起这重任,耽误了许太医郎的大事。”

  一连问了三四人,得到的都是诸如此类、一听便知是托词的婉拒。

  偶然有年轻些、资历浅些的医工露出意动之色,却总被旁边资历更老的“前辈”用眼神或轻咳制止。

  许不言心中了然。

  这背后定然少不了蒋义方授意,而负责具体执行的,多半就是那位对他一直颇有“关照”的医正华无疾了。

  太医署内人情盘根错节,蒋义方经营多年,这点手段还是使得出来的。

  他们大约是想让他成为一个光杆司令,领着一个空头衔,在太医署自生自灭。

  碰了一鼻子灰,许不言却并未气馁。

  他本就没指望能在太医署内部顺利招揽到得力人手。

  他转身踱步,脑中思索着合适的人选。

  目光扫过院中角落,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医袍,正低头整理着药材,动作一丝不苟。

  是崔池。

  崔池此人,性子有些孤僻,不善交际,在太医署中属于边缘人物,但他家学渊源,一手脉诊颇有独到之处,且为人正直,心怀仁念,只是不被蒋义方等人看重,一直未能得到提拔。

  许不言走了过去。

  “崔兄。”

  崔池抬起头,看到是许不言,有些意外,随即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低下头去忙自己的事。

  他似乎对周遭发生的事情,包括许不言的升迁和招人遇阻,都漠不关心。

  “我领了布政坊的差事,要去此坊的医坊内监门莅诊,”许不言开门见山,“缺个搭档,你可愿来?”

  崔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许不言,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许兄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会寻我这个闲人?”

  “闲人?”许不言笑了笑,“崔兄的医术,我素来是佩服的。若崔兄是闲人,那这太医署里,怕是没几个忙人了。”

  崔池沉默片刻,放下手中的药材,拍了拍手上的药粉:“许兄不怕我给你添麻烦?蒋医丞那边……”

  “无妨,”许不言语气平静,“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许不言是为治病救人,不是为了钻营官场。崔兄若有此心,你我便可同行。”

  崔池看着许不言坦然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波动。

  他在这太医署中,见多了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如许不言这般,身处漩涡中心,却依旧保有几分本心的人,实属难得。

  更何况,许不言那日为公主诊病,虽未明说,但能让李袖最终选择和离,这份胆识和手段,绝非寻常。

  “布政坊的患坊……”崔池沉吟道,“那地方可没什么油水。多是些寻常百姓,甚至……贫苦人家。”

  “正是如此,”许不言点头,“达官显贵自有太医署里的其他医官照料,诸位同僚也乐于为他们效劳。长安城这么大,总得有人顾着那些请不起名医、进不了大药坊的穷苦百姓吧?”

  崔池眼中那丝波动变成了决然,他对着许不言,略一拱手:“既如此,崔某愿追随许太医郎,同往布政坊患坊。”

  “好!”许不言心中一喜,“有崔兄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两人相视一笑,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有了崔池的加入,许不言的医伍算是有了雏形。

  他也不再执着于从太医署挖人,索性向尚书省请调了两位勤恳老实的药工,又自行雇佣了两位手脚麻利的杂役,便算是齐活了。

  布政坊位于长安城北,并非繁华之地,坊内多是寻常市民、小商贩、手艺人,甚至还有不少生活拮据的贫民。

  许不言和崔池寻到了崇义方雀儿巷里的患坊,面积不大,有些陈旧,胜在安静,采光尚可。

  两人亲自动手,将患坊打扫干净,简单修葺一番。

  前堂设为诊室,摆上两张诊桌,几条长凳供人候诊。

  后院辟为药房和煎药处。

  没有悬挂什么“杏林圣手”之类的匾额,只在门口挂了一块朴素的木牌,上书“十文钱问诊”。

  患坊重开那日,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宾客盈门,只有坊间的街坊邻居好奇地探头探脑。

  “这是官府开的患坊?我记得以前不是黄了嘛?”有人问。

  “瞧那牌子,听说是太医署一位许姓太医郎坐镇?”

  “太医郎?那诊金不得贵上天去!”

  议论声中,许不言和崔池走了出来,对着围观的众人拱了拱手。

  “诸位街坊邻里,”许不言朗声道,“此乃太医署患坊,由我与崔池医师坐诊。凡来看诊者,无论贫富,不分贵贱,一律只收取诊金十个铜钱。”

  “十个铜钱?!”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十个铜钱,在长安城意味着什么?一斗米不过十余钱,寻常百姓辛苦一天,或许能挣个几十钱。

  平日里生病,去药铺抓药,动辄几百上千贯,若是请太医署的医官上门莅诊,更是花费不菲。

  这十个铜钱的诊金,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位爷,您没说笑吧?真是十个铜钱?”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怯生生地问。

  “绝无虚言。”许不言肯定地回答,“药费另计,但定会选取价廉效优之药材,绝不虚耗病家钱财,我许不言一直最为痛恨的便是那些对病人乱索钱财的庸医,所以我立志一改这长安医贵的风气,让大家人人有医可医,不至于因病致贫!”

  崔池在一旁补充道:“我二人在此坐诊,只为悬壶济世,并非牟利。诸位若有不适,尽可前来。”

  起初,坊间百姓多是半信半疑,观望者居多。

  直到一个腿脚不便的老翁,被家人搀扶着,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第一个走进了医坊。

  崔池为他细细诊脉,开了方子,许不言亲自到后院看着药工称量、核对药材,总共花费不过三十余钱。

  老翁一家千恩万谢地离开。

  这一下,仿佛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真的只收十个铜钱诊金!”

  “药钱也便宜得很!”

  “那两位医官,看着年轻,但态度和气,诊脉也仔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布政坊的患坊门前开始排起了长队。

  来的多是些寻常百姓,穿着朴素,面带愁苦,他们或许是积年的老毛病,或许是突发的急症,因为囊中羞涩,一直拖延着。

  如今有了这十钱患坊,仿佛看到了希望。

  许不言和崔池忙碌起来。

  望闻问切,开方抓药,有时遇到危重些的,或是行动不便的,他们甚至会背上药箱,亲自上门。

  “许医,您真是活菩萨啊!”一位大娘拉着许不言的手,眼含热泪。

  她的孙儿高烧不退,眼看就要不行了,是许不言及时赶到,施针用药,才救回一条小命。

  “崔医官,我这老寒腿,看了多少地方都没用,您给开了几副药,竟然真的好多了!”一个车夫对着崔池连连作揖。

  布政坊的陋巷之中,这家不起眼的患坊,渐渐有了名气。

  虽然这份名气,暂时还局限于底层百姓之间,与那些高门大户、权贵显宦的世界,依旧隔着遥远的距离。

  傍晚时分,送走最后一位病人,许不言和崔池终于得以喘口气。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简陋的诊室里,带着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感觉。

  “今日看了多少病人?”许不言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脖颈。

  崔池翻看了一下记录:“大概有六十余位。”

  “才六十多?”许不言略感惊讶,他感觉自己忙得脚不沾地,“看来我们的效率还有待提高。”

  崔池看了他一眼,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许兄,我们是两个人。太医署那些医师,一天能看两三个病人,就算勤勉了。”

  许不言也笑了。

  是啊,这里不是太医署,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也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虽然忙碌,虽然清贫,但看着那些病人带着希望而来,怀着感激而去,心中那份踏实和满足,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夜色渐深,许不言回到自己在长安的住处。

  他取出那个从李袖居室内拾取的符药纸包,再次小心翼翼地捻开一个小口。那股甜腻与枯朽混合的气味,依旧萦绕鼻尖。

  谁能想到看上去温恭谦逊的驸马,背地里居然偷食禁药,是一个瘾君子。

  这个秘密若是捅了出去,难堪的不仅仅是李袖,更有相府,所以他正是用这个秘密跟李袖达成了交易,促成他与公主的和离。

  寿春公主也没有让他失望,投桃报李,让他成功当了太医郎。

  许不言将那药粉仔细收好。

  这东西,或许将来还有用处。

  他现在要做的,是扎根崇义坊,治病救人,积攒声望。至于太医署的风波,权贵间的游戏,他暂时不想过多介入。

  

继续阅读:第九十四章 文学内侍李白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大唐医闻录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