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捉鼠
时小椴2025-03-25 19:534,405

  春风澹荡,却吹不起长安城王氏医药坊仁心堂门前的半分生气。

  济善楼,王氏医药坊这座矗立于最繁华坊市的总堂,此刻却大门紧闭。

  楼内二层,雅致依旧。

  一张雕琢细牙镶嵌的桌案上,描金紫砂茶壶静卧,香茗已失了温度。

  茶盘边缘,几碟冬枣孤零零地躺着,无人问津。

  徐茂记得,从前他最爱坐在此处窗前,看楼外车水马龙,品一壶热茶。

  可如今,那份闲情逸致早已被连日的愁云驱散。

  只因那仁心堂仿制的“诗茶”惹了祸端,引来无数百姓堵门叫嚷,医药坊被迫关门谢客,声誉扫地。

  他心头烦闷,如同被乱麻缠绕。

  一阵微风拂过,门前厚重的毡帘被轻轻掀开。

  一位妇人款步走了进来。

  她体态略显丰腴,面盘圆润,却自有一股沉稳雍容的气度。

  这便是王氏医药坊如今的掌舵人,长安城中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商贾,王凝雪。

  徐茂见惊动了这位轻易不出面的东家,心中一凛,连忙起身,长揖到底。

  “属下该死,将仁心堂的差事办砸了!”

  王凝雪目光落在徐茂紧锁的眉头上,语气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左右不过是一些平民闹事,掀不起大浪。”

  她的平静,反衬出徐茂的焦躁。

  “此事背后,八成是那广济堂的东家在暗中作祟。”徐茂脸色阴沉,愤愤不平,“自从他们请来那个坐堂女医,生意竟起死回生,还弄出什么‘诗茶’,号称能治风病,偏又标榜风雅,引得无数人追捧。我本以为……”

  话未说完,便被王凝雪抬手打断。

  徐茂识趣地闭上了嘴,将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王凝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诗茶,我也叫人去买了些回来。”

  “诗,确是好诗。”

  “至于这药茶嘛……”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却算不得新鲜玩意儿。当年我阿耶,便曾亲手炮制过此茶!”

  徐茂闻言,猛地一愣。

  “令公当年可是国医圣手,难道这药茶……”

  “没错。”王凝雪颔首,语气笃定,“这药茶,是我阿耶当年潜心自研的新方子。连我,也只是有幸见过,却不知其中配方详情。”

  她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而知道这药茶完整配方的人,如今这偌大的长安城内,只剩一人!”

  徐茂心头巨震,却明智地没有追问那人是谁。

  东家不愿说,便不是他该打听的。

  他定了定神,又想起另一桩烦心事。

  “可西市买了咱们仿制药茶的那群人,还日日堵在门口,眼下连黑豹酷吏都惊动了,找上门来问话。您看,是否要去请您身后的那位贵人出面,帮忙周旋一二?”

  提及“贵人”,王凝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轻轻叹了口气。

  “那位贵人……半年前出了些事,我也许久未能联系上他了。”

  “如今这局面,一味躲避不是办法,只会更损了王氏医药坊的百年声誉。”

  她语气转为果决。

  “当务之急,是尽快推出一个替罪羊。”

  “你那仁心堂里,新招揽的坐堂医孙晔,我看就不错。索性将他捆了,扭送医行,给各方一个交代!”

  “至于那些闹事的市井小民,”王凝雪眼中寒光一闪,“无非是想讹些银钱罢了。这个时候,能用银钱解决的事,都算不得大事。”

  “不仅要赔,还要多赔些!用银子,堵上那些贱民的嘴!”

  徐茂又惊又怒,下意识地反驳。

  “那、那可是一大笔银子!”

  王凝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银钱没了,可以再赚。口碑与声誉若是毁了,是多少银钱都买不回来的!”

  “这点道理,还用我教你吗?更何况,我济善堂有千金饮良方,更甚那诗茶百倍!”

  徐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情阴晦到了极点。

  他仁心堂忙活一场,非但没捞到好处,反而惹了一身腥臊,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竟是为对手广济堂做了嫁衣裳。

  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

  可东家已经发话,他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依令行事。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又想起一事,禀报道:“东家,最近市井坊间都在传,说太医署有医官去了公主府,给驸马瞧病。”

  “传闻说,那驸马爷身子里钻进了一只金眼老鼠精,今日便要开坛做法,捉拿妖精呢!”

  王凝雪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被勾起了什么心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挥了挥手。

  “知道了,你先下去办吧。”

  徐茂躬身告退,脚步沉重地离开了仁善楼。

  与此同时,长安城另一端的公主府内,气氛却迥然不同。

  蒋义方与太医署的一众医官齐聚于此,其中甚至还有几位身着官袍、神情肃穆的咒禁博士。

  咒禁科,隶属于太医署医学署,位列六科之一,专司处理那些非药石所能及的疑难杂症,尤其是“天行病”。

  古人认为,瘟疫等大规模疫病,乃上天降怒,派遣疟鬼下凡所致。

  咒禁师便以符咒、祝祷为武器,对抗无形的病魔。

  药王孙思邈所著《千金翼方·禁经》中,便洋洋洒洒记载了一百零六种咒禁符印疗法。

  为首的咒禁博士听闻驸马李袖的怪病,竟是因“金眼老鼠精”作祟,顿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

  只是,他们未曾料到,今日主持“捉妖”的,并非他们咒禁科同僚,反而是那位新晋的医学署疡科医师,许不言。

  一个治疮痈的,居然也懂咒禁之道?几位博士面面相觑,皆感诧异。

  内室之中,一扇精致的屏风,隔绝了外界探寻的目光。

  屏风之后,驸马李袖已褪去汗衫,露出上身。

  许不言站在他身后,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驸马背上那不断游走、时隐时现的包块。

  他从医箱中,缓缓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这种病症,许不言并不陌生。

  后世称之为“癔病性包块”,属于精神心理障碍引发的躯体化症状。

  简单来说,就是心病反应在了身体上。

  鉴别此病的关键在于,无论如何检查,都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病理改变。

  这也正是为何太医署诸多名医束手无策的原因。

  李袖低垂着头,眼神涣散,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

  “捉老鼠……帮我捉老鼠……”

  许不言握紧银针,看准时机,猛然提高声音,如同平地惊雷。

  “我捉住老鼠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向那正在游走的包块!

  “老鼠被我一针刺死了!”

  李袖身躯陡然一震,仿佛有一股暖流自针刺处瞬间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席卷了他,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身体甚至不由自主地轻轻战栗起来。

  身后银针刺入的角度、深度都恰到好处,将这份奇异的愉悦感放大了数倍。

  他微闭着双眼,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身体内部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沉浸其中。

  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屏风之外,蒋义方与一众医官早已按捺不住,纷纷站起身,伸长了脖子,试图窥探屏风后的动静,却只看到模糊的人影晃动。

  “这就……施展术法,捉住那金眼老鼠精了?”

  “如此神速?”

  一位咒禁博士抚须赞叹:“许博士此等咒禁天赋,若不转入我咒禁一科,实乃我科巨大损失啊!”

  “是极是极!看来许博士于符咒之道,造诣颇深!”

  众人议论纷纷,对许不言的“咒禁术”充满了好奇与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终于传来许不言平静的声音。

  “驸马,老鼠精已经被我杀死了,你可以起来了。”

  李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神中带着一丝残留的迷离与不舍。

  许不言直起身,开始收拾医箱里的银针。

  他走到李袖身侧时,眼角余光瞥见李袖匆忙整理衣带,一包用油麻纸包裹的药粉从他带中滑落,掉在地上。

  那药粉的质地与颜色,隐约有些像咒禁科常用的符药,却又不太像。

  许不言不动声色,弯腰将其捡起,顺手扔进了自己的医箱。

  李袖此刻抬起头,原本浑浊迷茫的眼神,竟慢慢恢复了几分清明的光彩。

  除了脸色因方才的激动而略显潮红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一旁的李桃公主,原本对许不言声称的“捉妖”之法不抱希望,只觉得荒诞不经。

  此刻亲眼见到李袖穿戴整齐、神态如常地走出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讶。

  李袖目光落在许不言身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反而闪过一丝探究与兴味。

  “许从事医术高明,为本驸马驱除沉疴,恩同再造。”

  “许从事若有什么所求,但说无妨,本驸马定当满足。”

  蒋义方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更是翻江倒海,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是装神弄鬼的把戏,怎么就真的把驸马给“治”好了?

  许不言将最后一根银针仔细收好,盖上医箱,这才看向李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驸马的病,并未真正根除。”

  “此病根源在于心神,乃情志所伤。”

  “若驸马想彻底痊愈,依下官之见,应与公主和离,寻一清静之所,独自静养,方为上策。”

  “和离?!”

  李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放肆!”蒋义方脸色大变,厉声呵斥,“许介象!你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竟敢口出狂言,妄议天家私事!”

  李桃也蹙紧了眉头。

  这桩婚事,乃是当今圣人御赐,更是李袖的父亲、权倾朝野的相国李林甫亲自向圣人求来的。

  岂是许不言一句话就能作废的?

  她之前也曾试探过和离之意,李袖根本不肯松口。

  一旦和离,相府便失去了皇亲国戚这层重要的身份,意味着李林府与圣人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将更添疏离。

  无论从政治利益还是门第脸面考虑,相府都绝不可能同意。

  李袖很快恢复了镇定,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淡然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许从事说笑了。”

  “本驸马与公主殿下伉俪情深,恩爱不疑,情比金坚。岂能因我自身这点微末病情,便行抛妻之举?”

  他这番惺惺作态,落在李桃眼中,只觉无比刺眼,心中怒气暗生。

  所谓的恩爱,不过是他维持在人前的假象。

  私下里,李袖从未踏足过她的院落,甚至吝啬于多看她一眼。

  这份婚约,与其说是李袖需要,不如说是他背后的相府更需要。

  许不言似乎早就料到李袖会如此回答,并不意外。

  他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李袖与他到内室单独详谈。

  众人不明所以,只能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进入内室。

  屏风外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而诡异。

  不过片刻功夫,内室的门再次打开。

  许不言神色如常,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紧随其后走出的李袖,脸色却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他看了看含笑而立的许不言,眼神复杂难明。

  随即,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李袖竟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

  那是一张崭新的文书,上面墨迹未干。

  赫然竟是一封——和离书!

  众人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才在内室之中,这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

  为何短短片刻,驸马李袖的态度会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逆转?

  李袖深吸一口气,走到李桃面前,竟是郑重地躬身一揖。

  “臣……身患不治之症,缠绵难愈。”

  “为了自身性命考量,亦不愿拖累公主殿下。”

  “臣,甘愿与公主和离。”

  “明日,臣便会亲自上奏圣人,说明详情,请圣人恩准。”

  李桃怔怔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封尚带着余温,墨迹甚至有些模糊的和离书。

  …………

  许不言稳坐于缓缓行驶的马车之内,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正一路朝着崇义坊的方向而去。

  车厢微微摇晃,将公主府邸的轮廓逐渐抛在身后。

  待到那片奢华的建筑彻底隐没于视线之外,四周只余下寻常街巷的喧嚣,他心中微动,这才缓缓摊开紧握的手掌。

  掌心之中,静静躺着那一方从李袖居室内悄然拾取的符药纸包。

  此刻想来,李袖那看似疯癫的病症,其根源竟是如此不堪。

  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是因与公主夫妻失和,抑或是因公主府中媚臣环绕,令他倍感冷落,积郁成疾。

  更不是什么难以言说的精神重压,导致他忍辱负重,最终心智失常。

  真正的原因,不过是掌中这小小一包貌不惊扬的粉末。

  名义上是符药,祈福禳灾之物,可其内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禁药。

  许不言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捻开一个小口。

  里面显露出一些颜色奇异的药散粉剂。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沾取了少许,凑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那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特殊气味。

  一种带着些微甜腻,又夹杂着某种草木枯朽的气息,钻入鼻腔。

  他心中最后的疑虑也随之消散,愈发肯定了先前的判断。

  

继续阅读:第九十三章 十钱患坊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大唐医闻录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