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澹荡,却吹不起长安城王氏医药坊仁心堂门前的半分生气。
济善楼,王氏医药坊这座矗立于最繁华坊市的总堂,此刻却大门紧闭。
楼内二层,雅致依旧。
一张雕琢细牙镶嵌的桌案上,描金紫砂茶壶静卧,香茗已失了温度。
茶盘边缘,几碟冬枣孤零零地躺着,无人问津。
徐茂记得,从前他最爱坐在此处窗前,看楼外车水马龙,品一壶热茶。
可如今,那份闲情逸致早已被连日的愁云驱散。
只因那仁心堂仿制的“诗茶”惹了祸端,引来无数百姓堵门叫嚷,医药坊被迫关门谢客,声誉扫地。
他心头烦闷,如同被乱麻缠绕。
一阵微风拂过,门前厚重的毡帘被轻轻掀开。
一位妇人款步走了进来。
她体态略显丰腴,面盘圆润,却自有一股沉稳雍容的气度。
这便是王氏医药坊如今的掌舵人,长安城中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商贾,王凝雪。
徐茂见惊动了这位轻易不出面的东家,心中一凛,连忙起身,长揖到底。
“属下该死,将仁心堂的差事办砸了!”
王凝雪目光落在徐茂紧锁的眉头上,语气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左右不过是一些平民闹事,掀不起大浪。”
她的平静,反衬出徐茂的焦躁。
“此事背后,八成是那广济堂的东家在暗中作祟。”徐茂脸色阴沉,愤愤不平,“自从他们请来那个坐堂女医,生意竟起死回生,还弄出什么‘诗茶’,号称能治风病,偏又标榜风雅,引得无数人追捧。我本以为……”
话未说完,便被王凝雪抬手打断。
徐茂识趣地闭上了嘴,将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王凝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诗茶,我也叫人去买了些回来。”
“诗,确是好诗。”
“至于这药茶嘛……”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却算不得新鲜玩意儿。当年我阿耶,便曾亲手炮制过此茶!”
徐茂闻言,猛地一愣。
“令公当年可是国医圣手,难道这药茶……”
“没错。”王凝雪颔首,语气笃定,“这药茶,是我阿耶当年潜心自研的新方子。连我,也只是有幸见过,却不知其中配方详情。”
她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而知道这药茶完整配方的人,如今这偌大的长安城内,只剩一人!”
徐茂心头巨震,却明智地没有追问那人是谁。
东家不愿说,便不是他该打听的。
他定了定神,又想起另一桩烦心事。
“可西市买了咱们仿制药茶的那群人,还日日堵在门口,眼下连黑豹酷吏都惊动了,找上门来问话。您看,是否要去请您身后的那位贵人出面,帮忙周旋一二?”
提及“贵人”,王凝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轻轻叹了口气。
“那位贵人……半年前出了些事,我也许久未能联系上他了。”
“如今这局面,一味躲避不是办法,只会更损了王氏医药坊的百年声誉。”
她语气转为果决。
“当务之急,是尽快推出一个替罪羊。”
“你那仁心堂里,新招揽的坐堂医孙晔,我看就不错。索性将他捆了,扭送医行,给各方一个交代!”
“至于那些闹事的市井小民,”王凝雪眼中寒光一闪,“无非是想讹些银钱罢了。这个时候,能用银钱解决的事,都算不得大事。”
“不仅要赔,还要多赔些!用银子,堵上那些贱民的嘴!”
徐茂又惊又怒,下意识地反驳。
“那、那可是一大笔银子!”
王凝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银钱没了,可以再赚。口碑与声誉若是毁了,是多少银钱都买不回来的!”
“这点道理,还用我教你吗?更何况,我济善堂有千金饮良方,更甚那诗茶百倍!”
徐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情阴晦到了极点。
他仁心堂忙活一场,非但没捞到好处,反而惹了一身腥臊,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竟是为对手广济堂做了嫁衣裳。
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
可东家已经发话,他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依令行事。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又想起一事,禀报道:“东家,最近市井坊间都在传,说太医署有医官去了公主府,给驸马瞧病。”
“传闻说,那驸马爷身子里钻进了一只金眼老鼠精,今日便要开坛做法,捉拿妖精呢!”
王凝雪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被勾起了什么心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挥了挥手。
“知道了,你先下去办吧。”
徐茂躬身告退,脚步沉重地离开了仁善楼。
与此同时,长安城另一端的公主府内,气氛却迥然不同。
蒋义方与太医署的一众医官齐聚于此,其中甚至还有几位身着官袍、神情肃穆的咒禁博士。
咒禁科,隶属于太医署医学署,位列六科之一,专司处理那些非药石所能及的疑难杂症,尤其是“天行病”。
古人认为,瘟疫等大规模疫病,乃上天降怒,派遣疟鬼下凡所致。
咒禁师便以符咒、祝祷为武器,对抗无形的病魔。
药王孙思邈所著《千金翼方·禁经》中,便洋洋洒洒记载了一百零六种咒禁符印疗法。
为首的咒禁博士听闻驸马李袖的怪病,竟是因“金眼老鼠精”作祟,顿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
只是,他们未曾料到,今日主持“捉妖”的,并非他们咒禁科同僚,反而是那位新晋的医学署疡科医师,许不言。
一个治疮痈的,居然也懂咒禁之道?几位博士面面相觑,皆感诧异。
内室之中,一扇精致的屏风,隔绝了外界探寻的目光。
屏风之后,驸马李袖已褪去汗衫,露出上身。
许不言站在他身后,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驸马背上那不断游走、时隐时现的包块。
他从医箱中,缓缓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这种病症,许不言并不陌生。
后世称之为“癔病性包块”,属于精神心理障碍引发的躯体化症状。
简单来说,就是心病反应在了身体上。
鉴别此病的关键在于,无论如何检查,都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病理改变。
这也正是为何太医署诸多名医束手无策的原因。
李袖低垂着头,眼神涣散,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
“捉老鼠……帮我捉老鼠……”
许不言握紧银针,看准时机,猛然提高声音,如同平地惊雷。
“我捉住老鼠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向那正在游走的包块!
“老鼠被我一针刺死了!”
李袖身躯陡然一震,仿佛有一股暖流自针刺处瞬间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席卷了他,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身体甚至不由自主地轻轻战栗起来。
身后银针刺入的角度、深度都恰到好处,将这份奇异的愉悦感放大了数倍。
他微闭着双眼,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身体内部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沉浸其中。
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屏风之外,蒋义方与一众医官早已按捺不住,纷纷站起身,伸长了脖子,试图窥探屏风后的动静,却只看到模糊的人影晃动。
“这就……施展术法,捉住那金眼老鼠精了?”
“如此神速?”
一位咒禁博士抚须赞叹:“许博士此等咒禁天赋,若不转入我咒禁一科,实乃我科巨大损失啊!”
“是极是极!看来许博士于符咒之道,造诣颇深!”
众人议论纷纷,对许不言的“咒禁术”充满了好奇与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终于传来许不言平静的声音。
“驸马,老鼠精已经被我杀死了,你可以起来了。”
李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眼神中带着一丝残留的迷离与不舍。
许不言直起身,开始收拾医箱里的银针。
他走到李袖身侧时,眼角余光瞥见李袖匆忙整理衣带,一包用油麻纸包裹的药粉从他带中滑落,掉在地上。
那药粉的质地与颜色,隐约有些像咒禁科常用的符药,却又不太像。
许不言不动声色,弯腰将其捡起,顺手扔进了自己的医箱。
李袖此刻抬起头,原本浑浊迷茫的眼神,竟慢慢恢复了几分清明的光彩。
除了脸色因方才的激动而略显潮红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一旁的李桃公主,原本对许不言声称的“捉妖”之法不抱希望,只觉得荒诞不经。
此刻亲眼见到李袖穿戴整齐、神态如常地走出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讶。
李袖目光落在许不言身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反而闪过一丝探究与兴味。
“许从事医术高明,为本驸马驱除沉疴,恩同再造。”
“许从事若有什么所求,但说无妨,本驸马定当满足。”
蒋义方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更是翻江倒海,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是装神弄鬼的把戏,怎么就真的把驸马给“治”好了?
许不言将最后一根银针仔细收好,盖上医箱,这才看向李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驸马的病,并未真正根除。”
“此病根源在于心神,乃情志所伤。”
“若驸马想彻底痊愈,依下官之见,应与公主和离,寻一清静之所,独自静养,方为上策。”
“和离?!”
李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放肆!”蒋义方脸色大变,厉声呵斥,“许介象!你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竟敢口出狂言,妄议天家私事!”
李桃也蹙紧了眉头。
这桩婚事,乃是当今圣人御赐,更是李袖的父亲、权倾朝野的相国李林甫亲自向圣人求来的。
岂是许不言一句话就能作废的?
她之前也曾试探过和离之意,李袖根本不肯松口。
一旦和离,相府便失去了皇亲国戚这层重要的身份,意味着李林府与圣人之间本就微妙的关系将更添疏离。
无论从政治利益还是门第脸面考虑,相府都绝不可能同意。
李袖很快恢复了镇定,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淡然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许从事说笑了。”
“本驸马与公主殿下伉俪情深,恩爱不疑,情比金坚。岂能因我自身这点微末病情,便行抛妻之举?”
他这番惺惺作态,落在李桃眼中,只觉无比刺眼,心中怒气暗生。
所谓的恩爱,不过是他维持在人前的假象。
私下里,李袖从未踏足过她的院落,甚至吝啬于多看她一眼。
这份婚约,与其说是李袖需要,不如说是他背后的相府更需要。
许不言似乎早就料到李袖会如此回答,并不意外。
他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李袖与他到内室单独详谈。
众人不明所以,只能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进入内室。
屏风外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而诡异。
不过片刻功夫,内室的门再次打开。
许不言神色如常,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紧随其后走出的李袖,脸色却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他看了看含笑而立的许不言,眼神复杂难明。
随即,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李袖竟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
那是一张崭新的文书,上面墨迹未干。
赫然竟是一封——和离书!
众人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才在内室之中,这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
为何短短片刻,驸马李袖的态度会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逆转?
李袖深吸一口气,走到李桃面前,竟是郑重地躬身一揖。
“臣……身患不治之症,缠绵难愈。”
“为了自身性命考量,亦不愿拖累公主殿下。”
“臣,甘愿与公主和离。”
“明日,臣便会亲自上奏圣人,说明详情,请圣人恩准。”
李桃怔怔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封尚带着余温,墨迹甚至有些模糊的和离书。
…………
许不言稳坐于缓缓行驶的马车之内,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正一路朝着崇义坊的方向而去。
车厢微微摇晃,将公主府邸的轮廓逐渐抛在身后。
待到那片奢华的建筑彻底隐没于视线之外,四周只余下寻常街巷的喧嚣,他心中微动,这才缓缓摊开紧握的手掌。
掌心之中,静静躺着那一方从李袖居室内悄然拾取的符药纸包。
此刻想来,李袖那看似疯癫的病症,其根源竟是如此不堪。
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是因与公主夫妻失和,抑或是因公主府中媚臣环绕,令他倍感冷落,积郁成疾。
更不是什么难以言说的精神重压,导致他忍辱负重,最终心智失常。
真正的原因,不过是掌中这小小一包貌不惊扬的粉末。
名义上是符药,祈福禳灾之物,可其内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禁药。
许不言小心翼翼地将纸包捻开一个小口。
里面显露出一些颜色奇异的药散粉剂。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沾取了少许,凑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那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特殊气味。
一种带着些微甜腻,又夹杂着某种草木枯朽的气息,钻入鼻腔。
他心中最后的疑虑也随之消散,愈发肯定了先前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