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爷!驸马爷又跑了!"
尖叫声中,披头散发的白衣人赤足奔过白玉阶。
李袖腰间玉带钩挂着半截锁链,手指着自己的肚腹:"挖出来!快帮我把那只金眼老鼠挖出来!"
寿春公主见状,连忙让府中下人们将驸马抓住。
一时间,只瞧公主府内仆役小厮们,不知从何处掏出几张巨大的渔网,随着几声吆喝声传来,足见三四面渔网朝着到处乱窜的驸马李袖高高扬起。
驸马就算跑得再快,也逃不脱这四面渔网,李袖先是带着渔网向上一蹿,又被仆役小厮们狠狠拽回地面,重重摔在了地上。
许不言走到驸马身前,把碍事的渔网踢开,俯下身子一瞧,那驸马正龇牙咧嘴地冲着他傻笑,瞧见他靠近,忽地把手从渔网中伸出来,一把抓住了许不言的衣袖,大叫起来。
“老鼠,老鼠,快帮我捉住那只金眼老鼠!”
许不言连忙四下寻找:“老鼠,哪有老鼠?”
李袖的手抓住许不言衣袖,喉间发出"嗬嗬"怪响。
凑近了才听清他在反复念叨:"那金眼老鼠说要吃了我的心肝,我说别吃我,我给它喂金箔......它吃了金箔,就不会吃我的心肝了!"
许不言看向了一旁也同样莫名的许青鹅。只见小厮仆役们抓紧李袖的手脚,将人抬进了后边的庭院里。
这处公主府的庭院占地极广,四处假山藤萝,错落有致,间杂着娑罗树、金桃等名贵的异国树种。沉香朱树、檀木栏杆,连井阑都是用金灿灿的宝钿覆满,周围的回廊上还绕了一圈紫藤架子,可谓奢靡之至。
引路的侍女提着六角宫灯,绢纱灯罩上溅着几点暗红,像是新沾的朱砂。
几人进了公主府的内院的廊庑时,恰好惊飞了琉璃瓦上一排金眼鸽子。
许不言仰头望着门楼上足有三丈长的鎏金马球杆雕饰,终于明白为何圣上特许公主用九脊歇山顶。
几人轻步绕过曲折的廊庑,眼前豁然开朗,庭院正中巍然矗立着一座翘角飞檐的亭子,看似平凡无奇,却暗藏玄机。
许不言一眼便瞧到了那那四根平平无奇的亭柱,每一根都需五人合抱方能围拢,单是运送这些巨木的费用,就足以令十数户寒门小户倾家荡产,其奢华便可见一斑。
“许不言,你看我这公主府中的水帘亭,可还满意?”李桃轻摇一柄香气袭人的木蒲扇,鼻尖轻点,宛若一位骄傲的主人,正满怀期待地向贵客展示着自己的珍宝。
“你细瞧,这亭子边缘巧妙设计了一圈活动的敛水堤。雨季时分,它能收纳雨水,滴水不漏;而炎炎夏日,只需轻轻一抬敛水堤,便有清泉自四面亭檐潺潺而下,宛若晶莹剔透的水帘,带来丝丝凉意,美不胜收。这亭阁乃是我不惜重金,特邀东海郡巧匠精心雕琢的!”
许不言瞧着那水亭镶金戴玉,还真不是一般的奢侈。
几人进了水帘亭,驸马已经被绑在了内室的胡床上,虽然动弹不得,却疯了一般喊“捉老鼠”。
寿春公主染着蔻丹的手指捏着枚金丝嵌宝的鞠杖梢头——那是马球场贵人们把玩的物件——轻轻敲打案上药方:"你可知,上月有个太医署的庸医说要给驸马放血疗毒?"
她忽然笑得花枝乱颤,青葱玉指划过自己雪白脖颈:"本宫就把他养在鹿苑的百宝阁里,如今倒是能歌善舞得紧。"
许不言知道对方口中那位医官,可对方却不是什么庸医,只是办法太过血腥了,而且驸马也并非中毒,不成想现在居然被这刁蛮公主折磨成这番模样了,想想他自己都恶寒得不行。
此刻他才注意到,水亭阁内的东墙竟是一整面西域琉璃镜,镜中映出几人的倒影。
许不言拿起婢女递给的以往太医署诸多医官开的药方,正要凑近细看,外头突然传来曹阿大的尖嗓子:"禀公主,蒋医丞来请平安脉了!"
许不言眉头一挑,暗道这姓蒋的八成是来看自己热闹的。
片刻功夫,婢女便引着蒋义方进了水亭。
蒋义方冲着李桃叉手一揖:“下官今日特来给公主请脉,日前听闻公主身子有些不爽利?”
李桃轻轻嗯了一声,便把手伸了出去,任由蒋义方把持、号脉。
她扭头看向了站了在一旁的许不言:“你们太医署今儿倒是派来了两个有趣的家伙来。”
“两个?”蒋义方一愣,这才扭头看向许不言,发现他身后还低头站着一人,却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身份。
他轻轻一笑:“公主见笑了,那人哪里是我们太医署用得起的,人家可是许医令府上的嫡女。”
李桃一挑眉头,看向许不言身后的许青鹅:“难怪了,她就是长安城传闻出了事,整日昏死在阁内的那位高门贵女?”
蒋义方点了点头:“不错,后来说是一咒禁博士给想的办法,招一八字吻合的赘婿过府,进行冲喜,谁承想,这法子还真奏效了!”
李桃恍然大悟地看向许不言:“他不会就是那个赘婿吧!”
许不言轻声一笑:“倒是让公主见笑。”
这倒让李桃对许不言身后的那位贵女更加好奇,她以前也曾听闻长安坊间传闻,许府贵女号称胳膊能跑马,胭脂嫁万妆。
可这长安城最金贵的贵女,还有谁能贵得过她李桃?
她可是大唐圣人的女儿!
忽地,李桃坐起了身子,笑道:“本宫改主意了,听闻你胳膊能跑马,想必马球打得是很好,巧了,本宫的球技,也是不错,不若你我就在府内比试一场,若是你赢了,我便让你二人给驸马瞧病!”
许不言一怔,就知道姓蒋的来了准没好事,刚要一口回绝,不曾想身后的许青鹅却应了下来。
寿春公主李桃拾起软榻上的鞠杖,点在许青鹅眉心,笑道:“倒是有几分胆色!”
寿春公主府的马球场还有一段故事,说是寿春公主看上了隔壁太府卿家的祖宅,便硬逼着人家搬家,拆了那处祖宅,盖起了自己的马球场,足以见这位公主的霸道。
半刻钟后。
许不言跟蒋义方并肩而立,瞧着下方马球场,只瞧十二个昆仑奴手持缠金丝月杖,牵着突厥大马分立四周,气势汹汹。
李桃牵着波斯进贡来的良驹,傲视着马球场下的许青鹅:“本宫的马球队上月刚赢了安禄山的幽州铁骑,你若是能赢得本宫,驸马的病随你们瞧!”
许青鹅看了看昆仑奴牵着的突厥大马,却从中选了一匹最瘦的。
李桃眼里露出几分被轻视的怒意来:“哼,今日本宫定要你尝一尝厉害!”说着狠狠一挥手中月杖,擎着马球朝着许青鹅冲去。
许青鹅反手持着月杖,当成了马鞭一挥,那瘦弱的突厥马突然竖起三寸耳朵。
当第一枚嵌宝马球破空而来时,许青鹅袖中银针精准刺入马尾三枢穴。但见那畜生双眼赤红人立而起,蹶子踢碎了迎面冲来的波斯良驹头骨。
李桃胯下波斯马顿时哀鸣一声,倒地不起,她整个人也不得不从马背上摔落在地上,惊得四周仆役跟昆仑奴立马迎了上去。
李桃摔得很狼狈,愤怒地用月杖击退前来搀扶的仆役,怒视马上的许青鹅:“你……卑鄙!”
许青鹅下马,脸上仍是一派温婉:“妾身的球技自然是比不过公主的,可又不能真输了,连累夫君不能为驸马瞧病,所以只能用了些手段!”
李桃怒视许青鹅,高擎月杆狠狠一抡,嵌宝马球在半空划过一道流金弧线,直冲许青鹅面颊砸来!
若是这一下砸中,只怕人顷刻就会毁容。
许不言与一旁的蒋义方看得都是心中一惊,就在许不言刚要动身去救时,许青鹅直接抬起手中月杖。
一个仙女下凡的弯腰姿势,月杖四两拨千斤一般,扫过迎面而来的嵌宝马球,轻轻一挥。
几人只听一声脆响,马球弧线立变,越过李桃上方,直穿对方龙门,重重砸在云版之上。
这一刹那电光火石,那头马球已经落地了。
待李桃反应过来,瞥了一眼掉落的马球,不由得冷哼了声:“倒也有些真本事!”
许青鹅连忙一礼:“公主承让了。”
李桃挥了挥手:“罢了,本宫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可以让你夫君去为驸马瞧病,但本宫还是那句话,若是瞧不好,该受的罚一样也跑不了!”
蒋义方瞥了一眼身旁的许不言,笑道:“许从事,驸马的病之前医署里不少大医都瞧过,按理说这驸马也病了半年多,中途不知换了多少医人,服药也是不愈,此番就请许从事大展手脚了!”
听着这番虚情假意,许不言只是笑笑,拎起医箱,故意牵起许青鹅的手,从蒋义方面前走过。
“娘子的球技真棒!”
许青鹅笑而不语。
蒋义方瞧着眼前这对,心里越发地愤懑:“秀恩爱,死的快!到时候救不了驸马,我看你许不言还如何狂得下去!”
几人从马球场回到水亭阁内,许不言径直往胡床旁走,一面回头对许青鹅用眼色。
许青鹅会意,拿起医箱跟了上去,走进了亭阁的内室。
她从药箱中拿出了脉枕,为李袖号脉。
许不言在一旁掀开了李袖的汗衫,只瞧驸马李袖肩膀没有任何征兆,突然鼓起大包来,大的如同馒头,而且四处游走,走到哪里他就喊哪里有老鼠。
再探其腹,他左肋下也伏着个鹅卵大的包块来,随呼吸在皮肉间诡异地游走。
许不言仔细观察了片刻,李袖身上的包块不仅出现在腹部,也会出现在上臂、肩膀、臀部等处,肿块小的如鸭蛋,大的赛馒头。
他又从一旁婢女手中接过了以往太医署内医官给李袖开的药方,只瞧都是一些常法,吃的都是些行气消肿的药方,治疗近半年多,毫无效果,反而发作更加频繁,一天之内至少五六次发作。
许青鹅这边也给李袖号完了脉,“驸马的脉弦细,跟太医署以往医官给出的诊断所差不多,多为肝气失调,治疗也都是疏肝解郁为主的方子。”
不过片刻,亭阁内的李桃见两人出来,看向许不言笑道:“怎么,方才是谁信誓旦旦的说,可以治好驸马的病,现在泄气了?”
许不言一笑:“那倒不是,方才我已经为驸马瞧过病了,这病可以治!”
“真的能治?”李桃闻言,整个人身子都从软榻上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一旁的蒋义方也是竖起耳朵来,神色游移不定。
却不想许不言口出惊人:“依照我的诊断,驸马体内的确是跑进了一只金眼大老鼠,在他身体里到处乱窜!”
李桃脸上方兴起的兴奋神色,顷刻就退了下去:“哼,原本以为这长安市井坊间传闻太医署许小神医有多神,不想也是个道貌岸然的骗子,居然还骗到本公主府上来了。”
一旁的蒋义方心里更是一喜,面上却露出几分怒意来,一排身前的案几:“大胆许不言,居然信口雌黄,在这里妖言惑众!”
许不言笑而不语。
一旁的许青鹅也很是震惊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出如此荒唐的话。
反倒是内室里的驸马李袖听见了这番话,眼里多了几分异样,手指着许不言,急切地吼道:“让他来,让他来捉老鼠!好大的老鼠啊!”
许不言不等李桃开口:“还是之前的话,若是我能替驸马捉住他身体里的老鼠,治好了驸马的病,也能全了公主的心思,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桃脸上露出了几分犹豫,眼下这小医虽然行径看似荒唐,可若是真的让他做到了……
一旁的蒋义方见李桃态度转变,连忙说道:“公主不可,此事,此事实在太过荒唐了,哪里是什么老鼠精作怪,分明就是这许不言医术不行,再次妖言惑众之举,若是延误了驸马病情……”
“够了,蒋医丞!”李桃面色不虞,“你们太医署的医官屡次造访我公主府,本公主诊金都给了多少了,可你们谁治好了驸马的病!”
“这……”蒋义方犹豫,连忙赔罪,“都是医署内医官学艺不精,下官回去禀明两位医令,定会好好整顿医署内学业,只是这老鼠精作怪,实在太过……怪力乱神……”
“你要如何做?”李桃却是不理会他,看向许不言。
许不言再次口出惊人:“三日后公主府内为驸马捉鼠,若事成,在下需要公主欠我一个承诺!”
“承诺?”李桃笑了,“你这奸诈小医,偏偏让本宫欠你一个人情,谁知道你到时候会狮子大开口,说出什么荒唐请求来?”
许不言冲着李桃叉手一礼:“届时定不会为难公主,而且是公主能办得到的事!”
“好,”李桃轻轻颔首,手中蒲扇一点鼻尖,“这个忙本公主应了,本宫也想看看,你三日后如何为驸马捉住身体里的那只老鼠精!”
许不言示意许青鹅什么都不要说,两人收好医箱,同婢女一同退出了水亭。
公主府的婢女将二人送到了府门口,约定了三天后登门的时间,这才离去。
望着重新关上的公主府大门,许青鹅这才迫不及待的问道:“许郎方才可是妄语,这驸马体内莫非真的有老鼠精作怪?”
许不言挑了挑眉梢:“许娘子想知道?”
许青鹅点点头。
许不言一笑:“三日后答案自会揭晓!”
知道自己被他戏耍了,许青鹅气得躲了躲脚,又见人走远,连忙带着医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