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晨曦初破,许不言便背着已经有些破旧的医箱,出了门去嘉会坊的患坊上值,就在刚要步入公房门槛之际,见数名监门莅出给的医师已经落座,谈笑间说着坊间的流言,吕吏亦混迹其间,笑声几乎要撑破屋檐。
他甫一迈进门槛,这一室喧哗便戛然而止,仿佛静谧的湖水被石子轻触,波澜骤起复归平静,显然他们谈论的流言是他听不得的。
环视四周,许不言未见自己上值的腰牌悬于公房的告示之上,淡然一笑,踱步至屋内仅剩的一隅空位。
正欲前行,吕吏忽地喉咙一紧,一口痰应声而出,不偏不倚,落在许不言脚边,随即以笑相对:“介象,昨日方成大礼,今朝便急赴患坊上值?按照医署的规矩,诸生以上是有三日婚假的,介象快来与我等说说,昨夜跟那许府的嫡女是如何洞房花烛的!”
随着吕吏的话出口,公房里凑热闹的医师们也七嘴八舌的八卦打趣起来。
“介象,许府那嫡女果真如传闻一般整日昏死在高阁里的不成?”
“难不成介象昨夜抱着个尸体般的媳妇睡了一宿?”
许不言自然听得出众人话语里的讥讽,却是不动声色,自柜中取出值日所着的深邃衣袍,手提药箱稳步落座,嘴角这才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望向众人,也用打趣的口吻,玩笑般地说道:“昨日之事可真是说来话长啊,但这患坊人多嘴杂,咱们许医令又耳聪目明,若是一不小心传入他老人家的耳中,诸位医师尚且不说,吕吏您这患坊内的流外官职,怕是难保职位无虞了啊。”
此言一出,原本还想围观的医师们,纷纷如惊弓之鸟,急提医箱,匆匆逃离公房,生怕晚了一步,真的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
吕吏闻言面色微变,方悟自己一时失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此人身份的变化,竟忘了他早已非吴下阿蒙。
昔日患坊内那默默无闻、任人拿捏的患坊低等医生,一朝入赘医令高门,已经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非同日而语。
想到此处,吕吏脸上犹如不慎咽下了苍蝇一般难受,旋即他仿佛变脸大师,转瞬间笑靥如花,疾步至衣柜前,小心翼翼捧出今日清晨特去嘉会坊张记糕点铺买下的酥山。
“介象,想来晨间尚未进食,此乃我晨早特意在张记排队购得的酥山,还望不弃,略作充饥。”说完,吕吏更亲自斟上一盏热腾腾的香茗,尽显诚意。
“吕吏真是客套了!”许不言凝视着眼前那抹翠绿欲滴的酥山,暗道这姓吕的真舍得花钱,这么小小一盒酥山可不便宜,平日里他路过这糕点铺子,仅是驻足远望,可不舍得解囊买下一盒。
此刻,再瞧吕吏换了一副面孔,态度的天壤之别,恍然悟及邓虎先前的戏言,这入赘的好处,原来在这里等着。
不论许府千金是生是死,一旦他成为许家一员,便是傍上了这棵参天大树,有了这太医令便宜老丈人的光环,患坊内外,无人敢不敬他三分。
吕吏笑得更为谦卑:“介象,何必如此见外,日后直呼我老吕便是,显得亲近。”
“老吕?”许不言微微一笑,首次在患坊感受到被尊崇的滋味,心头涌起一丝异样。
他瞧着那香喷喷的酥山,那么一小块做起来就十分繁复,先要将酥加热融化,再加入蔗浆跟蜂蜜,再将它们滴在器皿上,滴出山、花或者树的造型,之后放入冰窟里冷冻,待固定好造型才可拿下来,又加入各种水果汁水染色。
这可是长安城里高门家的小姐们才可以吃到的精贵糕点。
他轻拈一块,在吕吏肉疼的目光中,几乎一口一个,心满意足地塞进肚中,不由啧啧:“张记糕点铺子的酥山口味就是独特,好吃好吃!”
患坊之内似乎也因他赘婿身份的转变而悄然生变,往昔那些冷漠的医师们,今日皆以礼相待,言语间满是温和,往昔的刁难也烟消云散,四周尽是善意与和煦。
暮色时分,许不言下了值便收拾好东西出了嘉会坊。沿着西市的东门一路走去,就看到了紧挨着的光德坊,京兆府廨便静踞光德坊东南一隅。
此刻暮色如织,天际余晖渐隐,许不言甫入光德坊,便自腰间药箱中轻巧取出斗笠,轻覆于顶,面容隐匿于暗影之中,不掀开的话,完全看不到他的面孔。
光德坊尚未闭坊,摊贩沿墙而列,吆喝声此起彼伏,空地之上,十余壮士紧握粗绳两端,上演着古老的牵钩之戏,围观者众多,喝彩连连。坊门旁,巨型挑竹大灯轮傲然矗立,高逾五丈,彩绸垂挂,静待夜幕低垂,烛火点亮。
许不言拉低斗笠,从里卫身边朝坊内走去,他们一看许不言身着不是华贵的铭袍,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澜袍,连打量都懒得打量,任其径自步入坊内。
许不言行至十字街深邃一隅,从怀里取出一纸短笺,看了眼,随即拦下一个匆匆而过的孩童,轻声询问台院侍御史张珩府邸所在。
孩童见他面容清俊,心生好感,欣然指引。
那张珩是光德坊权贵,宅邸也豪华许多,地址就在紧挨着光德坊的于氏竹器作坊背后的深巷陌第一家,孩童每每路过,总爱驻足凝视其府门上悬挂的华丽彩灯。
依循指引,许不言行至竹器作坊之前,只见门前道旁,未糊纸的灯笼骨架与竹篾堆积成山,鸾凤飞舞,云龙盘踞,各式神仙瑞兽栩栩如生,想来此处生意因寒食节比往日兴隆了不少。绕过作坊,侍御史张珩的府邸赫然在目,门前三杆大戟威严挺立,两侧拴马石错落有致,相比其他普通宅邸确实要奢华上不少。
他没有上前,而是绕过了正门,走进了一旁窄巷里,来到了后门处,敲了敲门,四下长,两下短。门房里沉默片刻,一个高鼻深目的小门郎探出头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这位斗笠下的来客。
“你是医掮客屈不通介绍来的良医?”门郎低语,声音中带着几分戒备。
“在下正是医掮客屈不通介绍来的,过府为柳夫人治病。”许不言掀开斗笠,笑着回答。
小门郎听他这么说,连忙将后门打开一条小缝,让他闪身入内。
台院侍御史的宅邸,远不是他在颁政坊那破落小院能比得了的。
一入府内,仿佛踏入了另一番天地,迎面而来的是三面椒香泥墙,内里布局却与寻常百姓家宅截然不同。
许不言跟在那门郎身后一行从后门进入,向左一转,前方共有左、中、右三条羊肠小路,通往不同去处,圆月拱门错落有致,绫罗轻挂,粉檐白壁之上请名师着笔绘画一副春景图,其中牡丹娇艳、桃花含笑、柳枝轻拂。
所谓羊肠小路,实则宽敞雅致,足以容他二人并肩漫行。
侍御史府邸里还养了不少新罗婢,各个容貌不俗,穿着素白长裙,让人眼花缭乱,路过时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气。
都说侍御史张珩虽然只是个从六品的官员,但其母却是五姓七望之一的荥阳郑氏嫡女,当年下嫁到他们张家,携带的嫁妆据说足足有百十辆牛车,家资丰厚。
唐朝结婚跟后世男方给予女方高额彩礼不同,女方父母还会给出嫁的女儿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确保女儿嫁到婆家不会受到轻视。
不过张家在其父那一代因触犯了刑法被流放,到了侍御史张珩这一代,也算是没落了不少,这张珩早年也是过了不少苦日子,但却科举及第,还娶了自己富户柳氏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正妻柳氏,靠着柳氏丈人一家的帮衬,在台院里做到了从六品侍御史的位置,还掌管了“东推”的大权。
然世事无常,权钱易使人迷失。
坊间传闻张珩富贵后心猿意马,柳氏色衰爱弛后,便将三曲中当红的胡伎纳为了小妾,对小妾是恩宠有加,柳氏因夫贵娶妾,这才忧忿成疾。
两人沿着小路通往后院,隔着一道墙,便听见了后院内传来的丝竹乐器的歌声,这张珩纳的小妾是三曲中的优伎,附庸风雅,来往多是官宦士人、王公贵族,谈吐与见识都要比在府里相夫教子的柳氏强上不少,自然得张珩喜爱。
转过雕花照壁,前方豁然开朗,这后院名叫桃花苑,名如其景,苑内桃花灼灼,满园春色关不住,小径旁溪水潺潺,绕林而行,几座楼阁错落有致,隐匿于桃花深处,相得益彰,宛如一幅精妙绝伦的画卷。
小门郎立于门槛,目光敬畏地望向院内,转身轻声告诫许不言:“此地乃桃花苑,非请勿入。老爷与夫人正于苑中雅聚,若有惊扰,恐招责罚。”言语间,已将那小妾在府中的地位不言而喻,连守门之人都尊称为夫人,可见其受宠之深。
张珩才掌“东推”大权没几月,他那丈人还活着,便日夜跟小妾欣赏莺红柳绿,还把原配正妻气得生了重病,也算是一桩奇闻了。
门郎与仆役简短交涉后,仆役匆匆入内通报,旋即返回,引领二人步入这桃色迷梦之中。
许不言步履从容,目光所及,桃花苑内佳人云集,身着斑斓帔帛,如同春日里最绚烂的花朵,她们或低语,或轻笑,雪颈微露,风姿绰约,空气中弥漫着伽香,令人心旷神怡,又添几分暧昧与遐想。
许不言眉梢一挑,心里暗呼刺激,这张珩分明是想气死自己夫人柳氏吧?
不但纳了小妾,大晚上还叫了如此多的歌伎在府内狎妓?纵情享乐,其行径大胆,令人咋舌。
侍御史张珩不过四十出头,相貌清瘦,卧于波斯毡毯之上,衣衫半敞,尽显不羁之态,高足杯中酒色诱人,隐囊承托其左臂,左腿微曲,悠然自得。而苑中央的位置,一绝色女子轻歌曼舞,身姿曼妙,令人目不暇接。
张珩瞥了眼这医掮客屈不通找来的医生,居然是个如此清秀年轻的男人,呆愣了一下,沉声道:“你就是那医掮客找来的医生?”
许不言淡然一笑,双手作揖:“正是在下。”
这是他与屈不通之间不成文的规定,白天许不言在患坊内为贫民巷内的穷苦百姓治病,一视同仁,赚取名声。
夜晚便通过屈不通的渠道,为长安城内的权贵们诊治疾病,收取昂贵的诊费,每个月他都会拿出其中三成交给屈不通,作为医托的中介费用。
张珩眯着眼打量年轻的患坊医生,挥了手,歌舞登时进行不下去了,一众歌伎散了去。那叫雪娘的小妾,微嗔的依靠在张珩的怀里,用小拳拳锤他胸口:“老爷,人家还没尽兴呢,你怎么就让大家散了!”
“我的小心肝,莫要生气了,明天老爷我再把她们请来,陪你唱个痛快!”张珩谄笑地哄着怀里貌美的小妾,总算是把人哄进了后堂里,这才正襟危坐地看向许不言。
他那夫人柳氏病了有些时日,就连闺门坊内的掌药女司医都请来瞧病,服用了不少理气之剂,但那女司医说她多耗元气,以致神思倦怠,饮食不进,给细心调养。
可他哪里等得了?
若那柳氏的病好了,一旦跟他和离,这柳氏的嫁妆可就都要带走!
所以他故意夜夜笙歌,招来众多胡伎,在府里狎妓,就是要活生生气死那柳氏。
一但柳氏死了,按照大唐律法,她那丰厚的嫁妆,娘家人可无权带走,就都成了他的私产了。所以他表面上在长安为柳氏重金求医,佯装成好丈夫的模样,背地里就天天狎妓来气柳氏。
果不其然,一切都按照他的原本计划,柳氏的病情也逐渐加重。
“夫人饱受病痛之苦多日,我愁得是夜不能寐,睡不安寝……”说着张珩突然打起了个酒嗝,脸不红心不跳,“你若是能治好了夫人的病,这诊金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许不言点头应允:“在下自当竭尽全力为柳夫人治病。”
张珩自是知道长安医贵,何况城内坊间素有“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的说法,男医治女病,内外设防多有不便,导致求取这类医者来莅门出诊,诊金也要贵上不少。
“不知你这诊金收取几何?”张珩试探性地问道。
“诊金不贵,看在张御史的面上,在下可以打个折扣,”许不言从医箱内掏出把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起来,“莅门的诊金外加看病的诊金,还有车马费,医药费,茶水费统统加起来,只收取御史您三两金就好!”
“三两金!”张珩一口酒水喷了出来,骇然变色,“你怎么不去抢,你一小小患坊医生,连医师都不是,更别说连医博士的官职都没有,居然敢狮子大开口,索要三两金!”
他从六品侍御史官职,每月俸禄是俸钱2.4贯,禄米90石,按照如今长安金银兑铺的物价,一两金兑十两银,兑十贯铜钱,三两金便是三十贯钱,要他一年多的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