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晚膳时分,许府正厅灯火通明。
乐游原之事,虽有波折,但许青鹅安然无恙归来,又听闻许不言勇斗猛虎,救下小姐,阖府上下对这位赘婿的态度,不免又复杂了几分。
下人们添菜布筷间,眼神交汇,低声议论,猜测着这位姑爷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胆识和身手。
主位上,许弘感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许是因许不言救女有功,又或是因别的什么,他呷了口酒,目光在许不言和许青鹅之间转了转,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咳,”他清了清嗓子,厅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他。“不言啊,你与青鹅成婚也有些时日了。”
许不言正夹菜的手微微一顿,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许青鹅则垂下眼帘,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未闻。
许弘感继续道:“你们俩,也该早些为许家开枝散叶,让我早日抱上孙儿才是。”
这话一出,旁支的几位叔伯也纷纷附和。
“是啊,大哥说的是,早生贵子,家族兴旺嘛!”
“不言一表人才,青鹅更是兰心蕙质,生下的孩儿定是人中龙凤。”
许不言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瞥了一眼身旁的许青鹅,她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仿佛置身事外。
他一个入赘的女婿,在这种场合被长辈当众催生,实在有些难堪。他干笑了两声,不知如何回应。
许弘感却兴致不减,抚掌笑道:“名字我都想好了!不管是男是女,就叫‘嘉诚’,许嘉诚!嘉言懿行,诚心正意,多好的寓意!”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当然,是咱们许家的许,继承咱们许家的香火!”
这话更是赤裸裸的提醒许不言的身份。你生的孩子,虽然姓许,是许家的人,但与你许不言的“许”并无关系。
许不言心头那点因救人而生的自得,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他低下头,默默扒了口饭,只觉得口中饭菜味同嚼蜡。
许青鹅放在膝上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知道父亲是故意说给许不言听的。但这话语里的轻视,还是让她感到一阵不舒服。
她抬眼看了看许不言紧绷的侧脸,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坐在末席的许璋,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诮。他最是看不起这个出身贫贱,赖在许家吃软饭的姐夫。
父亲的话,正合他意。
晚宴在一种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拖着沉重的步伐,许不言刚踏进东苑,就被管事婆子叫住了。
“姑爷,您回来了。”管事婆子脸上带着一丝恭敬,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老爷吩咐了,您的东西已经都搬到嫡小姐的院子里去了。以后,您就搬去和小姐同住吧。”
什么?!
许不言怀疑自己听错了。搬去和许青鹅同住?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期待,瞬间冲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尽管昨夜还对她充满了怨恨,但此刻,想到能搬离那个象征着耻辱的下人房,住进东苑,甚至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他的心跳还是不争气地加速了。
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许青鹅的院落。
院内清雅幽静,与他之前住的地方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的几件简单的行李,果然已经被安置在了暖阁的偏厅里。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暖阁的门。
许青鹅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她的脸色依旧清冷,只是那只受伤的手腕和小臂还缠着绷带,让她平添了几分柔弱。
“你回来了。”她放下书卷,语气平淡。
“嗯……管事说,让我搬过来……”许不言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阿耶的意思。”许青鹅看着他,“不过,你别误会。”
许不言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瞬间被她这句话浇灭了大半。
“我们许家,规矩森严。夫妻不同住,传出去惹人非议,对你我都不好。”许青鹅顿了顿,指了指房间角落里临时铺设的一张简易地铺,“以后,你就睡在那里。”
睡……睡地上?
许不言彻底愣住了。他从一个低矮潮湿的下人房,搬到了一个宽敞明亮的主卧……的地铺上。
这算什么?升舱了,但只是从经济舱的地板换到了头等舱的地板?
看着许不言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许青鹅嘴角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瞬间又恢复了清冷。
“从今天起,在人前,我们要扮演一对恩爱夫妻。”许青鹅一字一句道,“无论是在家人面前,还是在外人面前,你要对我体贴入微,关怀备至。我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我们夫妻情深,琴瑟和鸣。”
许不言皱眉:“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许青鹅的眼神沉了下来,“乐游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有人想要我的命。王凝雪视我为眼中钉,必定还会想方设法对付我,对方夺走我外祖父留给我的的产业不算,如今还想要我的命。我需要时间,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以前我身子没有恢复,你我分居睡,还有个借口,如今若是继续这般,怕是就要引起别人怀疑了。”
她看着许不言:“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若倒了,你这个赘婿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帮我,也是帮你自己。只要你肯配合我演好这场戏,在我查明真相之前,稳住局面,我可以动用许家在太医署的关系,继续帮你升官。”
许不言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许青鹅,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好。”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人前恩爱夫妻,人后……各不相干。”
“一言为定。”许青鹅似乎松了口气。
达成了协议,气氛反而更加尴尬。许不言看着那张地铺,再看看那张宽大舒适的拔步床,心里五味杂陈。
到了晚上,许不言实在不想面对回房就要打地铺的窘境,便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溜达。
月色如水,洒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泛着清冷的光。
忽然,他看到角落里跪着一个人影,仔细一看,竟然是白天还嚣张跋扈的小舅子许璋。
他正对着主屋的方向,苦着脸跪在搓衣板上,旁边还站着一个叉着腰、杏眼圆瞪的年轻妇人,正是许璋那位出身将门的悍妻。
“……又去赌坊了是不是?输了多少?老实交代!”妇人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没……没多少……就一点点……”许璋缩着脖子,小声嗫嚅。
“一点点是多少?说!”
“五……五十贯……”
“五十贯!你这个败家子!”妇人柳眉倒竖,伸手就去拧许璋的耳朵,“上次怎么答应我的?再赌就剁手!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哎哟!媳妇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真不敢了!”许璋疼得龇牙咧嘴,连声求饶。
许不言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小子在外面横行霸道,在家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
许璋眼角余光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许不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化作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
他大概以为许不言这么晚还在外面晃悠,是不敢回房面对他那个清冷的嫡姐,心里暗道:哼,这窝囊姐夫,怕老婆的程度,比我还甚!也好,有他垫底,我这面子也算找回来一点。
许不言被他那奇怪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也不想再看这小舅子挨训的“好戏”,轻咳一声,转身硬着头皮往主屋走去。
罢了,地铺就地铺吧,总好过在这里被人当成同类。
回到房间,许不言本想趁着许青鹅不注意,赶紧把地铺铺好躺下装死。谁知,刚走到屏风后,就听见许青鹅的声音传来。
“你……过来一下。”
许不言脚步一顿,转过身,只见许青鹅正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他,似乎有些为难。
“何事?”
“我这手臂……不方便。”许青鹅声音低了几分,“晚上的药膏还没换,衣服也……解不开。”
许不言的心猛地一跳。换药?解衣服?
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以及那缠着绷带、微微抬起的玉臂,喉咙有些发干。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现在还要……
“那个……我去打点水,准备沐浴。”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匆匆走向与卧室相连的盥洗室。
身后,许青鹅看着他仓惶的背影,眼神复杂。
她轻轻抚摸着受伤的手臂,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乐游原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猛虎扑来的瞬间,那个平日里看似温吞懦弱的男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她护在身下。
他身上那混合着汗水和草木气息的味道,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他抱着她回来时,那小心翼翼的动作……
这些画面,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湖中漾起圈圈涟漪。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些想法,她和他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一场各取所需的合作。她需要他的配合,他需要她的帮助。仅此而已。
可是……为什么心跳会有些失控呢?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杂念驱散。不行,必须清醒!夺回王氏医药坊,这才是她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绝不能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干扰!她反复告诫自己,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而躲在更室里的许不言,用冷水拍打着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和悸动,让他有些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