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荒凉的原野上只有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单调声响。
远处的山峦在黑暗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再往前,就是大明边境的界碑了。
蒲古里勒住缰绳,让马匹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与自己并辔而行的张小白身上,那张粗犷的面孔上悄然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仿佛心中有着千丝万缕的思绪在交织。
“顾将军,”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有力,“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大明国的地界了,我就送到这里为止吧。”
张小白此时正暗自盘算着如何巧妙地摆脱蒲古里,独自带着那批巨额黄金远走高飞,听到这话,心中不禁窃喜,但面上却故意装出一副遗憾的神情,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舍地说道:“蒲老哥,这一路走来,真是多亏了有你的鼎力相助。难道你不再往前送送了吗?至少送到前面的市镇,让我有机会好好答谢你和你的兄弟们。”
蒲古里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大明疆土,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缓缓说道:“我毕竟是女真人,而且还是九连城那种地方的势力主之一,要是踏入大明疆域,容易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能亲眼看着这批军饷安全送到边境,我蒲古里的心愿也算是了结了。”他拍了拍张小白的肩膀,力道依旧很大,让张小白的肩膀往下压了压。
“后面的路,就看将军你自己的了。务必……务必让这些钱,用在刀刃上,切莫辜负了大家的努力和期望。”
张小白强压下心头那份因欺骗,和即将携款潜逃而产生的越来越浓烈的惭愧感,连忙点头,语气中充满了诚恳和坚定:“蒲老哥放心!顾某必定不辜负你的信任和付出,也绝不辜负前线将士们的殷切期望!”
他话说得正义凛然,只是张小白此刻心里想着的却是等蒲古里的人一走,那就天高任鸟飞了!
届时他带着黄金,就可以开始他的富贵人生了!
然而,蒲古里并没有如张小白所期待那样立刻调转马头。
他沉默了片刻,望着那隐约可见的边境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感慨。
“其实……顾将军,我们曾经见过面的。”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张小白耳边炸响!
他心脏猛地一缩,差点从马背上跳起来,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露馅了?!
难道这莽夫早就看穿了自己?
他强行稳住心神,控制住面部肌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有些好奇和意外:“哦?蒲老哥何出此言?顾某……似乎并无印象?”
蒲古里并没有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血腥的下午。
“大概……是十年前了吧。”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恍惚:“那时我还不是如今九连城的蒲古里,只是女真一个小部落里的半大少年。”
“那天,部落里正在宰羊,所有人都很高兴……然而却有一队倭寇,像蝗虫一样突然出现。”
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指节发白,声音里压抑着即便过了十年也无法完全消弭的痛苦和愤怒:“他们烧、他们杀、他们抢……”
“部落里的男人们仓促拿起武器抵抗,可……那不是战斗,是屠杀。”
“我看到阿爸和阿妈浑身是血地倒在了我面前……然后我……第一次杀了人。”
他的声音哽咽了,粗壮的身躯在夜色中微微颤抖,那段惨痛的记忆显然至今仍是他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红了眼,拿着刀胡乱砍杀,恨不得跟那些畜生同归于尽,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就要去陪阿爸阿妈了……”
蒲古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然而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一队人马如同神兵天降!他们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骑着一匹白马,穿着一身……嗯,当时溅满了血,看不太清,但应该是白色的衣袍?”
他努力回忆着,语气变得激动起来:“他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像个少年郎。可他的马术、他的剑法、他的武功招数……快!狠!准!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在倭寇群里穿梭,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我那时候被血和汗糊住了眼睛,看不真切他的模样,但那道身影,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蒲古里的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支恰好巡防到附近的明朝边军小队,他们击退了倭寇,救了部落里幸存的人,但没有停留,很快就离开了。我甚至没来得及跟那位救了我的少年恩人说上一声谢谢……”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遗憾,但随即又扬起:“后来,我辗转打听,才知道,那个白马白袍的少年,名叫顾云。”
他转过头,看向张小白,眼神变得无比认真,“再后来,我到了九连城,听到了越来越多关于顾云将军的事迹,年纪轻轻,战功赫赫,守卫边疆,抗击倭寇……虽然从那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但我心里对他的敬佩,一天比一天深。去年听到他下落不明的消息后,我还十分担心,甚至暗中派人打探过,可惜……一无所获。”
蒲古里坦诚地说道:“不瞒将军,你刚出现在九连城的时候,我其实……不太相信。”
“你身上的气质,言谈举止,跟我记忆里那个杀气冲天、又带着点纯粹少年意气的影子,很不一样。”
啧了一声,蒲古里语气莫名:“我甚至怀疑过你是不是冒充的。”
只是说到这,他却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释然和欣慰的笑容,目光落在张小白的手上。
“直到那天在赌坊,你用了那招擒拿手!那是顾云将军在十年前救下我时,曾用过的白袍鸳鸯手!他的独门绝技!我绝不会认错!”
抬头看向张小白的眼睛,那个在九连城杀人不眨眼的蒲老大,此刻神色上竟露出了几分干净的少年憨厚。
他朗声一笑,语气里满是欣然:“哈哈,顾将军你还活着,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而且我竟然还能帮上你的忙!”摇了摇头,蒲古里继续感慨地说,“我蒲古里这辈子,也算值了!”
说罢,这个一向豪迈粗犷的汉子,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本来这些陈年旧事,我不想提的,显得矫情。但这眼看就要分别了,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亲口告诉你。让你知道,这世上,有人一直记着你的恩情。”
张小白骑在马上,听着蒲古里这番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的讲述,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良心上。
他冒充顾云,本只是为了方便行事,捞取好处,何曾想过会牵扯出这样一段沉重的过往?
蒲古里感激、敬佩、甚至视为精神寄托的,是那个真正的少年英雄顾云,而不是他这个冒牌货!
瞬间,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脸颊滚烫。
妈的,张小白你他妈在干什么?
突然,张小白在心里狠狠咒骂起了自己。
你是个贼!
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长白林鸮王!你挖过坟,劫过道,黑吃黑的事儿干得还少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跟个娘们似的优柔寡断起来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沉甸甸的、覆盖着油布的车辆,那里面是足以让他逍遥几辈子的财富。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这世道,谁不是为自己活着?他蒲古里傻,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恩情和所谓的大义拼命,我张小白凭什么要跟着犯傻?
带着这笔钱远走高飞,天南海北哪里去不得?
此刻的张小白拼命搜刮着那些曾经让他心安理得的借口,试图将那点不断滋生的陌生的灼热感压下去。
对,没错,我就是个贼,是个坏蛋,我干嘛要承受这该死的良心责备?!
就是这样,我张小白没有错!
然而,当好不容易将自己劝好的张小白,再次看向蒲古里那张因即将完成使命而洋溢着纯粹喜悦和满足的粗糙脸庞时,所有那些精心构筑的用于自我开脱的围墙,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脸颊滚烫,几乎不敢直视蒲古里那双写满信任的眼睛。
这一瞬间,他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他想要告诉蒲古里那个残酷的真相——我不是顾云!你认错人了!那个救你的英雄可能早就死了!我只是个无耻的、卑劣的冒牌货!
然而蒲古里这时却恰好一挥手,豪爽地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
“嗐!不说这些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将军你看,前面灯火就是大明的边卡了!总算安全送到了!”
他指着远处隐约的亮光,脸上满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喜悦,那笑容纯粹得刺眼。
“对了将军,等这批军饷送到,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直接回军营,还是……”
“蒲老哥,其实我不是……”
听到蒲古里的问话,张小白不知从哪里鼓起了一丝微弱的勇气,摒除了所有杂念,声音艰涩地开口,想要不顾一切地坦白。
哪怕之后被唾弃、被追杀,他也要撕开这虚伪的面具!
然而,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
“咕呜——!”
一声尖锐、凄厉,与寻常夜枭啼叫截然不同的鸮鸣,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那声音来自他们侧后方不远处的树林,充满了警示的意味!
是夜巡!
一直远远跟随保护他的鬼鸮!
张小白瞬间脸色大变,所有到了嘴边的坦白话语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太熟悉夜巡的叫声了,这绝不是普通的啼叫,而是发现极度危险时发出的最高警报!
不对劲!有情况!
猛地勒住马缰,张小白犀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身后黑暗的来路,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尚未说出口的秘密而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