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九连城的喧嚣渐渐归于沉寂,唯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沈子晋的府邸内,此刻同样一片静谧,只有正房之中烛火摇曳,尚有人声。
屋子里,昏黄的火苗映照出沈子晋冷峻的侧脸,在窗户上投下了一抹英挺的剪影。
他静坐在紫檀木雕花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手旁一盏尚有余温的茶水,随着他的动作,茶汤轻轻泛起片片涟漪。
笃、笃、笃……
有节奏的敲击声在阒寂的室内异常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来人的心坎上。
马良哲便是踏着这规律的叩击声,缓步踏入了屋内。
他身着一身素色长袍,腰挂白玉佩,手持一柄描金折扇,姿态儒雅,仿佛只是个寻常拜访的商贾,可他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显露出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层身份。
“见过少主。”马良哲在距离书案五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抱拳作揖,姿态放得极为恭敬。
闻声,沈子晋敲击桌面的指尖倏然停住,而后缓缓抬眼。
那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锐利,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窥本质。
“马君为何深夜造访?”他开口时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马良哲语气愈发恭顺:“少主初临九连城,属下理应拜见。”
马良哲那双总是含笑的眼底深处,此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与审视,只是因为他垂首的动作,并未显露分毫。
“此前属下虽与少主有过书信往来,但九连城中势力盘根错节,人心鬼蜮,属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面陈详情,方能助少主更快掌控局面。”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来意,又强调了自身价值。
原来掌管明日朝三国情色产业的琉球人马良哲,正是日国深埋在九连城的一枚暗桩,是比已经覆灭的匡府更为隐秘的后手。
沈子晋自然知晓他的身份,在来此之前,也与他有过通信,但二人并未见过。
白日里的匆匆一面,也因为有其他人在,而无法交谈。
是以入夜后,马良哲特意以拜访之名,再入府中,毕竟夜深人静,正是密谈的好时机。
“说。”沈子晋收回目光,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指尖再度落下,那令人心头发紧的笃笃声重新响起,与他那不疾不徐的沉着之声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马良哲仿佛丝毫未察觉沈子晋的冷淡态度,面上依旧是一派谦恭温良,细细分说:“九连城内五大势力,明面上各据一方,实则暗通款曲,关系微妙。朱楹与费尔南多关系匪浅,走私与海运命脉尽数掌握在他二人手中。蒲古里此人则性情暴烈乖张,独来独往,不易接近,但属下因一些旧日生意往来,与他尚有几分交情,关键时刻也算说得上话。”
一派波澜不惊的沈子晋静静听着,眸色渐深,如同窗外漆黑的夜色。
“只有这些?”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打断了马良哲的话。
马良哲闻声微微一滞,而后颔首应道:“目前城中动向,大致如此。”
沈子晋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面前的马良哲,“马君,话……恐怕没说全吧?”
他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融入了烛火的噼啪声中,却字字千钧:“今夜你来,除了献上这些消息,更重要的,是想要探一探我此番前来九连城的真正目的,不是吗?”
马良哲心中凛然,面上却不露分毫,立刻拢起折扇,再次垂首去说:“属下不敢。”
“只是……属下在九连城经营多年,麾下略有几分人脉眼线。若少主信得过,有何驱策,还请明示,属下也好竭尽所能,为少主分忧。”
他这番话,已是将投诚之意又推进了一层。
“如此表忠心……”沈子晋慢条斯理地端起案上那杯冷茶,氤氲的茶雾早已散尽,只余一手冰凉,“你想要什么?”
他隔着茶杯,抬眸看向马良哲,神色难辨。
马良哲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措辞,最终还是选择坦然相对:“少主明察秋毫,属下确实有所求。”
“属下想知道,日国……以及少主您本人,对大明究竟是何态度?”他稍作停顿,语气变得更为恳切,“琉球弹丸之地,夹在巨浪之中,唯有知晓风向,才能早做打算,求得一线生机。”
“日国……与我?”沈子晋放下茶杯,眸光骤然变得清晰锐利,好似穿透了彼此间无形的迷雾,直刺马良哲心底。
“是。”
马良哲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回答:“属下想知道,少主您的态度。”
他之前确为丰臣秀吉效力,但在目睹了沈子晋的雷霆手段、杀伐果决后,又在今夜短短几句对话间,窥见了沈子晋隐在心狠手辣背后的深沉心机与庞大野心,他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少主”,未来恐怕远非一个义子身份所能局限。
是以此刻话语间的倾向,已是鲜明的站队。
“属下麾下虽只有一张小小的情报网,往日只为丰臣将军收集些微末消息,但如今少主亲临,属下愿将此网献与少主,今后九连城乃至三国的风吹草动,皆为您所用。”
马良哲说完,深深一揖到底。
沈子晋看着他,半晌,唇角终于牵起一丝真实的弧度,眼中掠过对他识时务的满意。
“马君既有此诚意,我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动,“义父派我前来九连城,其实是为了追回一笔政治献金。”
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足足二百万两黄金,本应由大明秘密运往日国,却在途中被一伙胆大包天的匪徒劫掠。”
说到此处,沈子晋语调骤冷,眸中寒光闪过,却是转瞬即逝,“我日前得到密报,这笔钱最终流入了匡府中,故而急速赶来。”
“可惜,仍是迟了一步,钱,已不翼而飞。”
“所以少主取代匡士茂,掌控此地,真正目的是为了寻找这笔黄金?”马良哲惊愕脱口,心中巨震!
二百万两黄金!这数额之巨,足以开启一场战争!
且近来日国更是频频异动……这种种迹象,无疑像是一种征兆……
“正是。”沈子晋语气淡漠,轻轻点头。
“如此巨款,定会涉及大明要员……”马良哲思绪飞转,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让他一时忘了分寸,失声问道,“莫非是有大明重臣与日方勾连……”
只是他话还尚未说完,一股冰冷的寒意已猝然贴上他的脖颈!
下一瞬,他只觉颈间皮肤微微一痛,一柄长刀如毒蛇般悄无声息地出鞘,横亘在他咽喉之前。
刀锋锐利无比,映照着跳动的烛火,散发出死亡的幽光,只需再进一分,便能轻易割开他的喉咙,取走他的性命。
马良哲心神一震,浑身僵住,他瞳孔紧缩,惊骇地顺着那柄寒意刺骨的长刀看向它的主人。
沈子晋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正微微偏头看着他,目光冷冽如万年寒冰,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警告,“不该知道的,不要问。”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管好自己的好奇心,否则,下一次,它就不会停下了。”
话音落下,沈子晋手腕轻抖,长刀“锵”的一声精准归鞘,仿佛从未出过。
只留下一脸惊惶的马良哲僵立在原地,只是颈间那丝冰凉的触感和细微的刺痛感,仍在提醒他方才与死亡擦肩而过。
找回自己的呼吸后,马良哲连忙弯腰认错:“属下知错!是属下僭越了!还请少主恕罪!”
他保持着躬身请罪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半晌,沈子晋平淡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闻声,马良哲如蒙大赦,却仍不敢直身,只恭敬道:“请少主吩咐!”
“去查一查朱府里那个自称顾云的人。”沈子晋坐回案后,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要知道他的底细,是真是假,务必查清。”
关于今夜沈子晋闯入朱府中,与大明将军顾云现身之事,马良哲的情报网自然是早已将消息送达。
刻下听到沈子晋的话,他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沈子晋的担忧,试探着问:“少主是怀疑他的身份有假?可若他真是顾云……”
沈子晋蹙眉,没有接话,但沉默本身已是最好的答案。
马良哲霎那间心领神会。
若那人真是大明建州卫戍边将军顾云,突然出现在九连城,其背后意味绝非小事。
很可能是那笔失踪的政治献金已惊动了大明皇帝,若真是如此,那位与日国暗中勾结的大明重臣很可能会暴露身份!
而这,绝对是日国和沈子晋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心思电转,马良哲想明白其中关窍后,立刻郑重抱拳,肃然道:“少主放心,属下必竭尽全力,尽快查清此人底细。”
沈子晋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略一颔首,语气漫不经心,却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的承诺。
“待此事了结,匡府名下所有洗钱的渠道和生意,便交由你全权打理,算是给你的奖赏。”
闻言,马良哲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
不过很快,他就强压下了心中的激动,深深一揖到底,“沈少主栽培!属下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再次剖陈一番衷心后,马良哲便难掩欣喜地告辞而去。
只是在他踏出沈府的一瞬间,脸上的喜色便在夜色的掩映下消失殆尽。
与此同时,另一边,那个正被他们严密关注、假冒顾云之名搅动风云的张小白,此刻也并未闲着。
夸下海口许给朱楹的三日之期,像一道催命符悬在张小白的头顶,让他必须分秒必争。
可九连城的航运命脉牢牢扼在葡萄牙海盗费尔南多的手中,想从他眼皮底下弄出几条能运货的大船,难于登天。
而朱楹之所以信他,无非是认定了“顾云”这个身份能调动大明水师的军用船只。
可他张小白是个冒牌货!哪里来的军船?
“妈的,贼有贼道!”
张小白低声咒骂了一句,嘴角却习惯性地扯出那抹混不吝的弧度。
军船他没有,但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门路!
暗中思量了一番,张小白趁着浓重夜色,刻意避开了朱府内的眼线,悄然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海岸边。
眼前是墨蓝色的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在月光下翻滚,发出永不停息的咆哮。
海风带着刺骨的咸腥味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张小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郁垒尽数排遣。
随后,他将两根手指抵在唇边,鼓足气力,发出一声嘹亮却又异常奇特的呼哨声。
这声音尖锐凄厉,巧妙地融入了海浪与风的噪音之中,瞬间便被广阔的夜空吞没。
短暂的寂静后,头顶浓密的夜色仿佛被无形的手撕开一小片。
一个灰色的影子自海天相接处疾速掠来,翅膀割裂空气,却几乎听不到声响,如同一个幽灵,在清冷的月光下,精准地俯冲向海岸边,张小白独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