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洋一眼就认出了史源,那个曾经在龙城网吧门口差点撞到他的警察。
朱旭洋讨厌警察,如果警察管用,他母亲就不会死了;但反过来,有点讽刺,如果警察管用,他甚至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朱旭洋。”史源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耐人寻味,高海梁和卫航鸣都听出了猫腻,当然宋宁也察觉到了,不过她是通过高海梁和卫航鸣的微表情间接发现的,尤其是高海梁。宋宁发现高海梁就是史源的头号迷弟,史源的任何事高海梁都了如指掌,史源的言行举止也都尽收其眼底,并做出相应的反应,此刻高海梁颇具喜感的眉毛一高一低打架了,那是他陷入疑惑的一个惯常表情。
“你是朱冠全的堂弟吧?”史源接着问。
朱旭洋点了一下头。
“你和朱朗奇一家的关系是?”
“朱朗奇算是我小爷爷。”
“你住你小爷爷家?”
朱旭洋又点了一下头。
“你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
“过去是,现在在鼓山,昨天回来参加朱冠全的葬礼,留宿一夜。”
“你一个人住鼓山?”
朱旭洋的警惕性越发高涨,连同他眼神中的敌意,显然他已经觉察到史源的问题都是冲着他来的。“和我小叔朱槐安一起。”说到这,朱旭洋突然视线越过史源叫了一声“叔叔,你回来了”。
史源等人转身,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杵着一个中年男人,眼神疲惫又讶异。
从朱旭洋方才的称呼中,史源猜测此人或许就是——
“朱槐安?”
朱槐安点了一下头:“你们是?”
“警察。”高海梁回答。
“你是朱朗奇的儿子?”史源的这一发问更像是事实陈述。朱槐安点头肯定。
当史源从已知的人物关系迅速推导出这个结论时宋宁还在脑子里盘人物关系图,这是她的一个弱项,她总是记不住亲戚之间的各种叫法,什么爸爸的姐妹叫姑姑,妈妈的兄弟叫舅舅,爷爷的姐妹叫姑婆等等,单独拎出来她还能记住,放一起,绕几圈,她就困在称谓迷宫出不来了。好在她后来发现有些家族取名字——不能说封建吧,可能是传统——是按字辈取的,所以可以从名字中得知他们的辈份,这为她分清楚谁是谁带来了帮助。事后,她从朱槐安那了解到了他们朱家的字辈:就朱槐安自己这一辈是“文展槐槿”,上一辈,也即他的父辈是“朗东建广”,下一辈子辈则是“冠旭参贤”。宋宁听完觉得惊讶,因为她大部分听说的字辈只有一个字可选,结果这朱家竟然可以四选一。看来过去他们祖上是个庞大的家族。
“请问有什么事吗?”朱槐安走到朱旭洋边上,挡在朱旭洋和警察之间,尽管朱槐安是下意识地停在了那,但他的本能站位让史源觉得朱槐安对朱旭洋非常袒护,这种身体反应史源通常在父母维护自己子女时看到。在方才与朱旭洋对话过程中,史源从未听到朱旭洋提起自己的父母,朱旭洋又与朱槐安住在一起,由此猜测朱旭洋父母或许已不在人世,朱槐安这个叔叔承担了朱旭洋监护人的角色。
“我们本来是想找朱朗奇的,就是你父亲。”史源自然地往后退一步,给朱槐安和朱旭洋留出足够的空间,减少他身为警察无法控制地向外释放的压迫感,“但我们听说他目前在医院ICU接受治疗。你也参加昨天的葬礼了吧,你没喝酒席上的酒?”史源问的是朱槐安,但目光也瞥了一下朱旭洋,示意他也没喝?
“我和洋洋还要开车,开车不喝酒,喝酒会误事。”
“遵守交通法规,这一点很好。这次酒席上的酒是你父亲酿的,你知道吧?”
“知道。”
“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就知道了,大概一个星期前,讨论葬礼事宜的时候知道了。”
“你呢,朱旭洋?你也是一个星期前就知道你小爷爷要为这次酒席酿酒?”
朱旭洋点了一下头。
“除了你们家和朱冠全家,村里还有谁知道酒席上的酒交给你父亲酿了?”
朱槐安回答:“应该都传开了吧,就算没听到,也会猜到,毕竟我爸是朱冠全的小爷爷,我爸又会酿酒,给村里很多红白喜事的酒席酿过酒。”
听到这,高海梁、卫航鸣和宋宁已经明白史源这些问题的指向:如果有人提前知道朱朗奇会为酒席酿酒,那就有足够时间准备投毒。
“酿酒这段时间,你们回来过清溪村吗?”
朱槐安摇头。
“那这些酒一个星期就酿好了?40瓶5斤装的,两百斤酒,一个星期就能酿出来?酿酒这么快吗?”
“只要原材料能买到,酿酒是很快的。”朱槐安回答,“平时家里应该备了不少酒曲,再去镇上买一点,问题不大。”朱槐安省去了一句“事实证明,我爸确实酿出来了”。
“能带我们看一看你父亲酿酒的地方吗?”
“跟我来吧。”朱槐安带史源等人走向中庭右边的一间屋子,那是一个酿酒室,边上就是厨房,两个房间之间的隔墙上还打了一扇可以通行的门。
史源对酿酒工序不了解,便让朱槐安介绍酿酒的过程。朱槐安虽然是酿酒师的儿子,但他从小讨厌酒,因为父亲喝醉酒就胡言乱语,有时还会打他,所以朱槐安没跟父亲学酿酒的手艺。反倒是朱旭洋小时候寄居在朱槐安家,经常被朱朗奇指使干活,耳濡目染,竟然对酿酒工序了如指掌,现在充当了解说员的角色。
听完朱旭洋的介绍,史源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自酿酒容易出现甲醇超标,它跟哪些环节有关?
这个问题一出来,朱槐安抢先一步说道:“警察同志,我在医院就听说了这次酒席中毒是因为喝了甲醇超标的酒,但是我爸酿了一辈子的酒从来没出过事,你看他自己都喝了,还喝进了ICU,所以这个事一定不是他干的,我的意思是……”
“朱槐安,你的意思我们懂,”史源打断对方,“所以我们才要调查清楚到底是酿酒的环节出了问题,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朱旭洋,你接着说,哪些环节容易导致甲醇超标?”
于是朱旭洋将他知道的三个重要环节一一道明。首先是原材料,比如酒曲发霉变质或本身质量有问题,就会导致源头上甲醇超标;其次是酿酒仪器,不干净、残留一些有害物质也会有影响;最后是工序,在蒸馏环节如果温度不够高、时间不够长也会导致甲醇过多。
听完朱旭洋的解释,史源转头和队员们说道:“如果有人熟知酿酒流程,说不定可以在这三个环节中做手脚,最后使得酿出来的酒甲醇超标。”
但话音刚落,朱旭洋就否定了史源的想法。“不可能。”他说,“朱朗奇酿酒的时候把关非常严,如果他不在酿酒室,一定会把门锁了,两扇门都锁死。没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对他的酒做手脚。”
史源没想到朱旭洋会否定得这么干脆、果断,尤其是当他听到朱旭洋直呼朱朗奇名讳时,史源隐隐觉得朱旭洋对朱朗奇有敌意。这一点,其他三个队员也听出来了。
参观完酿酒室,众人又移步回到中庭,但史源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拖了一条椅子坐下。他不仅自己坐,还让大家一起坐。这时朱槐安掏出一包烟,问史源等人抽不抽烟,他们当然抽烟,但这种情况下,三人齐刷刷摇了摇头。朱槐安见状,尴尬地把烟塞了回去。
然后史源又开口了:“朱旭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朱冠全出事的?”
朱旭洋陷入回忆,朱槐安帮他回答了:“上周四,我也是上周四才知道的,然后告诉了洋洋。”
“对,就是那个时候。”朱旭洋随声附和。
“朱冠全出事那天晚上你干嘛去了?”
“他是哪天出事的?”朱旭洋转头问朱槐安,朱槐安想了想,告诉侄子七月十四号。朱旭洋想了想回答史源:“我在网吧上网。”
“有人跟你一起吗?”
朱旭洋摇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去网吧。”
“整个晚上都在网吧?”
“对,你可以找人问问网吧里的人,那个网吧叫极速,应该有人见过我吧。”
史源抿嘴一笑。且不说七月十四号这么久远的事很多人都记不住了,就算是昨天七月二十四号,去网吧问一圈也未必会有人证。那些结伴同行的一般都只关注自己的同伴,那些独身前往的本就不喜社交,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谁会注意他呢?而且要找到人证的前提是史源得先找到七月十四日晚上在极速网吧上网的人,可是据史源所知,新辉很多网吧都不做实名登记。所以朱旭洋的这个不在场证明不够牢固,有被推翻的可能。
“你平时去网吧干什么?”
“随便看点东西,上QQ,玩游戏……”
“你也玩QQ?我们互加好友吧,你留个QQ号给我。”史源边说边从裤袋里掏出小灵通,“顺便也加个电话,你有小灵通吗?”
朱旭洋纹丝不动,他的身体在拒绝。这时朱槐安开口了:“加我的电话吧,洋洋那小灵通话费都是我给充的,他很少打电话。”
“也行。”史源和朱槐安互加电话,“但朱旭洋,QQ号给我一个吧。”
朱旭洋沉吟片刻,报出了自己的QQ号。史源用小灵通记下号码:“你的QQ名该不会就是孤狼吧?”
朱旭洋眼神一闪,回答:“是,就是孤狼,你怎么会知道?”
史源嘴角一翘,回答:“祝建斌告诉我的。”
话音刚落,史源觉察到朱旭洋的手轻微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女人歇斯底里的哀嚎,伴随着激烈的狗叫声,停顿一两秒后,女人的哭声复又发作。
“老大,我去看看。”卫航鸣警觉起身。
“不,我跟你一起去。”说完,史源动身,高海梁、卫航鸣和宋宁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