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季涛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心事重重，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半。
漆黑的街道上，看不见在下雨，但街灯下，雨丝像女人裙摆下闪亮的流苏一样垂落。雨滴声、踩水声、偶尔经过的汽车引擎声和从不远处传来的狗吠声有种催眠的能力，还有唤起人回忆的能力，殷季涛走着走着，感觉自己走回了监狱。
当年殷季涛进监狱时才十八岁，是那时监狱里最年轻的犯人。监狱和外面的世界一样，也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像殷季涛这种年纪轻轻、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犯人很容易被人欺凌，何况他又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不懂低眉顺眼，很快被监狱里的大哥视为不知好歹的刺头。
驯服一头性格刚烈的马是要循序渐进的。
起先，殷季涛受到的教训是短暂又隐晦的。比如菜盘子被不小心打翻，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被人绊倒，急着上厕所时总有人在前面占着茅坑，种好的菜被不小心踩坏……殷季涛不是傻子，他已经接明白那些是警告，是他不懂规则的警告。可是他倔强，他不想参与任何帮派势力，不想与任何人为伍，不想站队，他只想安分坐完八年牢，重新回到社会，重新开始。其实也难怪他，他才十八岁，不知道社会运行的法则，没有遭受过社会的毒打，他甚至还未被塑形，是一块璞玉。
接着，教训升级。洗澡的时候无缘无故被人袭击，半夜睡觉被人用枕头堵住口鼻，在狱警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殴打……终于有一次洗澡的时候，他再次遭受突袭，这次他奋起反抗，但凭他一人之力根本对付不了三个流氓。就在他被三个流氓用水强行灌五官时，有个人出手了。
那人出现时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侠客，他制止道：“你们太欺负人了，他才只是一个小孩。”
殷季涛原本以为对方是个打架的好手，能以一敌三，轻而易举解决此次危机，但他错了。三个流氓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拉上那男人一起打。
“让你多管闲事！让你多管闲事！”
结果一人受罪变成了两人受罪。
监狱里哪有什么侠客，只有欺凌者和被欺凌者罢了。
回忆因为脚下踩到的一份报纸戛然而止。
借着街灯的光，殷季涛看到报纸头版头条上的几个大字。这份报纸他早上就看过了，头版头条报道的正是费叶聪的案子，现在再看到，心情更复杂了。
几个小时前，警察才刚从殷季涛家离开。卫航鸣和阿彬在查阅了殷季涛当年的案宗后前往殷季涛家拜访。
两人刚踏进殷季涛家，第一眼也都被茶几上的新辉日报吸引。两人入座，殷季涛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卫航鸣拿起报纸读出头条标题，当读到费叶聪三个字时，特意观察了殷季涛的表情变化，但殷季涛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所以卫航鸣问：“你好像对费叶聪的死不感到惊讶？”
话音刚落，阿彬又补充一句“也对我们警察上门不感到惊讶”。
殷季涛镇定地回答：“看到他死讯的当下，惊讶，但现在情绪已经平复了。至于你们……你们迟早会上门找我的，所以没什么好惊讶的。”
“介意我们随便看看吗？”阿彬问。
“请便。”
于是阿彬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殷季涛没有跟进去，他淡定地坐在客厅陪卫航鸣。卫航鸣开始与他闲聊，卫航鸣先从这几天重回社会的话题聊起，问他是否适应了新生活，有没有找到新工作，需不需要帮忙等。殷季涛笼统地做了回答，听得出有些敷衍，但没有不耐烦。接着卫航鸣像不经意提起般问询殷季涛的不在场证明：“四月五日清明节晚上你在哪？”
“家里，这几天天天下雨，没怎么出门。”
“这几天一直一个人吗？有没有去看望过去的朋友或者请朋友来家里叙旧？”
“没有。我没有朋友。”
这回答令卫航鸣感到尴尬，但在与殷季涛谈话的这几分钟里，他明显感觉到殷季涛这个人孤僻、内向、防御心理严重，不过这不怪他，卫航鸣见过许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尤其是那种刑期较长的劳改犯，他们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适应新生活。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有坐牢的阴影，他们无法在黑暗中入睡，无法戴手表或手链，洗澡、上厕所都非常紧张。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有的人则恰恰相反，监狱生活反而激发了他们无穷无尽的斗志，出狱后成为犯罪高手。
阿彬已经借着参观的由头查遍了每个房间的犄角旮旯，他在找与枪和子弹有关的物件，但很遗憾，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待到阿彬重新入座，卫航鸣和阿彬一唱一和，像挤牙膏一般一点一点往外透露费叶聪的谋杀细节，其中有真有假，目的就是看殷季涛的反应。但殷季涛毫无反应，他仿佛一个情感迟钝的聆听者，对所有细节全盘照收，然后用最简单的词汇“哦”、“嗯”、“真的”回应。
最后卫航鸣和阿彬见再问不出什么，起身离开。不过临走，两人提醒殷季涛这段时间不要离开本市，后面或许还会再找他。他欣然应允。
当两个警察离开、关上门的那一刻，殷季涛虚脱地靠墙坐下。他太紧张了，尤其是在听到费叶聪被杀的细节时，他紧张到大脑缺氧，他想象着自己是那名凶手，他复盘所有细节，然后执行了一次对杀父仇人的处决。
他想象费叶聪在看到他出现时的震惊惶恐，他想象自己拿枪对准费叶聪的胸口，一枪致命。
终于所有恩怨落幕。
他解脱了。
但当他从想象中回到现实，他不禁全身毛骨悚然，同时又异常亢奋。但他还没有解脱，事情才进行到一半，不，应该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走到家，殷季涛才发现全身已经淋透。他抹了一把脸，将雨水抹去，里面或许也有激动的泪水，他已经分不清了。他打开家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