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辉江的低鸣侵扰史源,搅乱他的思绪,将他裹狭入流,史源随波逐流,时光倒流,史源回到一九九七年。唐晴回眸一笑,骆晚霞死不瞑目,薛晓叶挥手告别,蓝欣瑶弯腰拾花,孙莹无声落泪,刘玉福跳楼自杀,刘硕向隅而泣,杨浩分道扬镳,走向雷力坤。
是啊,其实早在一九九七年,杨浩就已经与自己越走越远,只是那时的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接着鲍礼杰横死,与窦伟虎堂弟窦汉祥火并,双方两败俱伤,无人生还。
不,还有人活着。在洪流的沉浮中,史源看到了裴江波,鲍礼杰的结拜兄弟,史源看到他从监狱出来,他要为鲍礼杰报仇,他来到鲍礼杰当年被杀的案发现场,在那块塘湾溪的浅滩上徘徊。他独自一人,时而望天,时而看水,他为鲍礼杰的死愤怒,他不相信昔日的兄弟就这么死了,那些有关杨浩的谣言动摇他的神智,最后,他决定将所有愤怒发泄到杨浩身上,他要以牙还牙。
史源猛然醒悟,转身离开裴江波的出租屋。
“史队,你去哪?”宋宁和高海梁跟在后面。
“塘湾溪浅滩。”鲍礼杰当年被杀的地方,那里就是裴江波与杨浩最终交易的地方。
史源猜对了。当他赶到时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史源当机立断,开枪射杀了裴江波。但他还是来晚了,杨浩身负重伤,生死难料。
史源与高海梁合力将杨浩抬上警车后座,宋宁将沉睡中的杨诗敏抱到副驾驶座,两人挤在副驾驶座。高海梁开车。宋宁立刻拨打120,与对方沟通路线,准备在途中碰头,实现伤员转移,接着再打给卫航鸣告知对方这边的情况,请求支援。
杨浩斜坐着半躺在史源的腿上,奄奄一息。
史源拿纸巾给杨浩擦掉脸上的雨水、泥巴和血迹,边擦边呼唤他的名字。
史源的呼唤轻柔,好似微风拂面,可是对于杨浩来说,好像隔着一条新辉江,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飘忽。杨浩想起了小时候,他和史源曾经隔着新辉江,相互叫喊。多么神奇,虽然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但他们却能毫无障碍地回应。
这时,杨浩缓缓吐出几个字:“史源,我有点困。”
史源立刻轻拍杨浩的脸:“杨浩,别犯困,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但史源的声音越飘越远,杨浩感觉自己沉入了新辉江底。江水灌入五官,与体内的血液融合,一种难以名状的窒息感令他全身抽搐,他看到了江底的鬼门关。
不,杨浩告诉自己,我还不能进去,我还有一件事没做!
杨浩使劲往上蹬,用尽毕生力气。周围是无数鬼魂,他们喊着他的名字,他们抓着他的手脚,试图将他往下拽,将他拖入鬼门关。但杨浩还在拼命向上游。他往上游三米,往下沉一米,上游时他看到光明,下沉时看到黑暗。
这不就是他的人生吗?在黑暗与光明之间进行着漫长、无谓而胶着的较量,好像从来没有哪一方彻底获胜……又或者其实胜负已定?黑暗的领地在无意识中已一天天扩大,所以他才会落得现在的结局。
我知道,我什么知道。杨浩呐喊,但请让我在死前向他忏悔,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他的声音终于又回来了,从江对岸飘过来,越来越清晰。杨浩猛然睁开眼,看到了他——史源。
“史源,谢谢你。”
“杨浩,你撑住,马上就到医院了!”史源的声音在颤抖。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杀过人。”史源浑身一抖,“就在刚才的塘湾溪浅滩,九七年,我和窦汉祥串通,将鲍礼杰、赵三强和关卫阳引到那,窦汉祥和他的兄弟跟鲍礼杰三人发生火并,最后两败俱伤,但其实还有一个人存活了下来。那个人就是窦汉祥。当时他跟我现在一样奄奄一息,但还没死。是我,用那把枪杀了他。从此,我就变成了杀人犯,史源,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史源感到一阵眩晕。这个真相当时的他就曾想到过,但他没有深入调查下去,是他不能还是不想,此刻再去追究已毫无意义。
“但是,史源,我真怀念过去啊,怀念晓叶在的时候。”
听到这,史源突然想起在杨浩别墅看到的程小月,他恍然大悟,杨浩喜欢程小月不仅仅是因为对方长得像薛晓叶,而是在对方身上,他也能寻找到过去的自己。
“但是回不去了。从我杀死窦汉祥那一刻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史源,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是,你能原谅我吗?”杨浩用希冀的目光盯着史源,眼角泛着泪光。
史源点了一下头:“当然,杨浩,你是我的结拜兄弟啊!你忘了我们当年的誓言了吗?龙王在上,我史源。”史源伸出手抓住杨浩的手。
“我杨浩。”
“今日结为兄弟,”两人异口同声,“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心协力,不离不弃。”
说完这番誓言,杨浩如释重负地笑了:“史源,你这车里有什么歌?我想听歌。”
“这又不是我的车,这是警车,哪来的歌。”
但高海梁已经打开车内电台,换到音乐频道,这时一首罗大佑的《你的样子》在车内响起。罗大佑沧桑的歌喉配上悠扬婉转的曲调和悲凉惆怅的歌词,史源终于没有忍住,泪水滑落。
“这歌太老了,”史源擦掉泪水,“现在没人听罗大佑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听周杰伦了。”
“是啊。”杨浩笑道,“但我还是喜欢过去,喜欢老歌。”
随着歌曲接近尾声,杨浩看到自己生命的倒计时沙漏已经快流完最后几粒沙子,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轻得像那没有根基的蒲公英,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史源,”他的声音时有时无,“雷力坤杀过人,我亲眼看到了。他杀了林晓飞。林晓飞其实应该叫雷晓飞,因为他是雷力坤的私生子。”杨浩说到这突然吐出一口鲜血。
“你别说了!”史源立刻用纸巾擦拭,“等你到了医院,病好了再说。”
“我没时间了。”杨浩继续说,用他残存的意识,“他还让谢辉道杀了冯楚龙和蔡家军,尸体埋在日月山。”那日杨浩看了雷力坤向他展示的蔡家军被杀后的照片后,找到谢辉道的亲信,从亲信那得知他们去日月山处理了蔡家军的后事。“但具体埋在哪个位置我不知道。雷力坤开过赌场、贿赂过很多人,但我从来没有参与其间,如果日后你要动他,你一定要小心。”
鲜血再一次从杨浩口中涌出,但这一次它好像怎么也停不下来。
“最后还有一件事,”杨浩握紧史源的手,“把我名下的所有财产都赠送给程小月母女,我死后,把我跟晓叶葬在一起。”杨浩的眼角滑下泪水,“其实还有一件事,史源,我真想跟你再去吃一碗炒年糕,但是……”话还没说完,握紧史源的手松开了。
“但是什么?杨浩!”史源再次不断呼喊对方的名字,“可以啊,一碗炒年糕而已,你醒过来我就陪你去吃!杨浩!你醒过来啊!”
绝望的呼唤,史源无助地抱住杨浩,就像当年他抱住唐晴。
挚爱挚友都随他而去,史源孑然一身。
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又何止你杨浩一人呢?
杨浩杀了人,可是史源不恨他,史源甚至不觉得杨浩是个坏人。好比杀害辱母之人的朱旭洋,好比纵火下毒的乌婷,好比被骗交换杀人的殷季涛,史源只觉得都是可怜人。
善恶的边界到底在哪?史源不知道,人性复杂。
窗外,雨停了。
史源仿佛看到一朵蒲公英从杨浩体内钻出,它轻轻地上浮,渗透出车窗,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