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终究没有回来吃晚饭，程小月看着已经毫无热气的一桌饭菜陷入无声的哭泣……
有些人虽然认识了很久，但永远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比如邻居，比如同事，但有些人才刚认识不久，但总觉得好像和他已经相识许久，比如杨浩。
程小月忽然理解了杨浩过去所有的行为。杨浩或许冥冥中早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他从来不辜负每一天，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日子。
“你对我的感情是那么炙热，那么强烈，杨浩，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中最后一天一样对待。”
“小月，你说的没错，生命很短暂，所以不能辜负每一个相爱的日子。”
不辜负每一个相爱的日子。
直到这一刻，程小月才真正理解杨浩这句话的意思，但杨浩已经离她而去。
三日后，史源遵照杨浩的遗愿，将其尸首与薛晓叶合葬。
来参加杨浩葬礼的人不多，史源及其二队的所有队员、孙莹，还有程小月母女，总共十个人。任志彪想来，但因为双腿下不了床，无法到场。至于雷力坤，在收到杨浩被杀的消息时感伤过几分，但在得知史源代表杨浩去公证处立遗嘱将财产都遗留给程小月母女后，向来多疑的他心中警觉。他知道杨浩和史源的关系，曾经他可是用史源做要挟将杨浩驯服，两人关系非同一般，雷力坤怀疑杨浩临终或许说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话，于是迅速切断与杨浩之间的所有瓜葛。谁能想到雷力坤对杨浩生前形如父子，死后如同陌路。什么道义，什么情谊，在利益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杨浩生前扶持帮助过那么多人，可死后只有刚认识不久的程小月母女参加他的葬礼。程小月母女几度泣不成声。在过去的三天里，程小月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获得杨浩的青睐，因为她像杨浩的未婚妻。得知这一事实的当下，她感到震惊，有几分心痛，因为自己好像成了某人的替代品。可是杨浩已死，再去计较这些没有意义。何况即使是替代品，杨浩亦将她视弱珍宝，她已知足。反倒是女儿敏敏，真的将杨浩当成了继父，知道继父为救她而死后，悲痛欲绝。
孙莹见敏敏真情实意的泪水，感叹道：“连一个小孩都知道知恩图报，那些过去受过杨浩照拂的混蛋全是白眼狼。但杨浩还是幸运的，有你这个兄弟。”孙莹说到这想到了鲍礼杰，鲍礼杰曾经也叱咤风云，下面的小弟呼之即来，可是死后却无人问津。不，孙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绝对想法，鲍礼杰也有一个好兄弟，那就是裴江波。这对鲍礼杰来说是幸运的，但对杨浩，对史源却是不幸。
“我果然是天煞孤星。”史源突然开口，此刻他想起了许久以前一个算命先生对他说过的话，算命的说他是天煞孤星，注定孤独到老。如今这一切都应验了，唐晴走了，杨浩也走了……
“呸呸呸！”孙莹立刻回应，“史源你瞎说什么，你在咒我吗？”史源一惊，看向孙莹，“我应该是你最好的异性朋友了吧？不是还有我在你身边吗？”
话音刚落，高海梁和卫航鸣争先恐后道：“还有我，源哥，你把我们放哪了？我们难道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坚实的后盾，最得力的部下吗？”
紧接着，戚子健、阿彬和小五也纷纷加入拉关系表忠心的竞争中。唯独宋宁没有任何表示。
待到每个人都争取到了史源的关注和认可后，宋宁总结陈词：“算命的人就喜欢危言耸听，什么天煞孤星都是吓唬人的，你爸妈、你弟弟不都活得好好的吗？还有一群愿意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和红颜知己，史源，你别不知足了。”
听完宋宁的话，史源不禁觉得是自己矫情了。可是，失去杨浩的痛苦完全不亚于当初与唐晴阴阳两隔时的悲伤，只是这种伤痛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了。
待到葬礼结束，程小月先行带哀伤的女儿离去。接着是孙莹，孙莹开了自己的那辆丰田车，史源发现丰田后座放着两个行李箱。
“你要走了？”
“嗯，我要回锡安了，这凶宅住着太不舒服了，我准备把它卖了。”孙莹潇洒地甩了一下头发，“从今往后，我只为我自己而活。如果你以后来锡安公干，记得找我喝酒。”说罢，孙莹与众人道别上车，她最后朝史源扔了一个飞吻，启动车子离开了。
待到史源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孙莹打开了车内的音响，一首王菲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响起，她嘴角泛起笑容，跟着哼了起来。
费叶聪、岑潇潇和沈常宏的命案告破后一个月，法院判决书下来。
七宝谭兆七因故意杀人罪、参与组织卖淫、绑架等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由于其有明显悔过态度，还有立功表现，缓期两年执行。殷季涛因故意杀人罪，且是再犯，判处死刑，但念在其最终坦白认罪，有悔过态度，缓期两年执行；狄永杉因教唆、参与杀人，且是再犯，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话说在殷季涛被押送去监狱的那天，史源和韩振邦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但那真的是最后一面，因为在殷季涛入狱后的第七天，他用磨尖的牙刷尾部刺入脖动脉自杀了。有狱友说殷季涛在临死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代我向韩队长说声抱歉，我实在不想再坐牢了。如今大仇得报，我死而无憾。”殷季涛的自杀令韩振邦抑郁了许久。
史源后知后觉地理解了韩振邦当初跟他说的那番话。警察这个职业，是你一旦插足某桩案子，你将终身陷在里面，为这个案子负责。如果案子不能在当下解决，它就会在你的心里、记忆里、甚至肌肉里留下痕迹，受害者会不断出现在你的梦中、恍惚中、意识迷离中；如果案子解决，抓到罪犯，送入监狱，那也不是终点，只有当罪犯从监狱出来，再度进入社会，重新做人，才是一个完美的终点。
可是这样的终点太过任重道远，不是每个警察都能走到这个终点。
警察有时候就像一个清算师，清算罪恶。但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清算。
有许多事，起初有因果，有逻辑，有明确的好与坏、善与恶，可是中途弯弯绕绕、磕磕绊绊，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最初的因果已经被削弱，到最后已经很难再分对与错。
谭兆七入狱后一个月，皮昊国在锡安落网，最终皮昊国因为组织卖淫、敲诈勒索、参与绑架等罪名被判无期徒刑。
不过大家对于皮昊国的被捕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度，因为此时，刑侦支队所有人员都把精力用在尸骸搜索上。
当史源告知潘忠玉杨浩的临终遗言——林晓飞、冯楚龙和蔡家军被雷力坤及其手下杀害，埋尸于日月山——后，潘忠玉立刻组织所有警力，开启尸体搜索工作。其中，任志彪在得知杨浩被杀后，十分后悔自责，向警方坦白所有他知道的内幕，转作警方证人，协助警方搜找尸体。
由于日月山是一组群山，共有八座峰，所以也有“日月八峰”的美名，位于鼓山区与越新区的交界地带，绵延总面积约三十平方公里，峰峰相连，横亘两三公里，但疑似藏尸区域却远不止两三公里。
潘忠玉和韩振邦亲自督导，以史源为首的专案组全体警察往返日月山近百次，通过各部门协调、警犬气味鉴别、走访当地人员等方式逐步缩小范围，最终通过现场勘验找到尸骸。整个尸体搜查工作耗时两个多月，调动警察两百多名，在起获三具遗骸那一刻，所有在场警察沉吟不语。经市公安局技术科DNA鉴定结果确认，遗骸系三名被害人林晓飞、冯楚龙和蔡家军。
当潘忠玉拿到DNA鉴定报告的刹那，他的手都快抖了，他拉着韩振邦说了一句话：“老韩，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把雷力坤抓起来！”
尸骸被发现后，全国扫黑办、省委省政府和公安部高度重视，省公安厅党委跨地跨部门抽调百余名精干警力，派往新辉专案组协助调查，开启了日后耗时两年的代号为“扫雷”的扫黑行动。
另外，在尸骸发现后到省里派人下来的这一个星期空档里，高海梁完成了他与张桐桐的婚礼。刑侦队四个大队所有警察包括潘忠玉和韩振邦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婚礼上，张桐桐所在的一队队长吕信光与史源说道：“现在我们一队和二队联姻，以后就是一家人，有好处多想想我们一队。”但对新郎高海梁，吕信光却一改态度，他说：“高海梁，我们一队都是桐桐的娘家人，以后你要是敢欺负桐桐，就是跟我们全体一队作对，我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高海梁连道三个不敢。这一天，几乎从不喝酒的史源喝了一个酩酊大醉。高海梁作为新郎自然被各种灌酒，最后还是兄弟卫航鸣讲义气帮他一起喝。戚子健、阿彬和小五也是开怀畅饮，但没想到刑侦二队最会喝酒的竟然是阿彬，一直到最后，只有他和没有沾酒的宋宁始终保持清醒。
在高海梁结婚后的第二天，史源再次来到杨浩和薛晓叶的坟前。他本想拉上卫航鸣一起，结果卫航鸣宿醉未醒，他依稀记得昨晚好像只有宋宁没有喝酒，于是打去电话核实。电话中，也不知怎么的，史源脱口而出是否愿意陪我去给杨浩上坟，宋宁二话没说答应了。半个小时后，她开着从父亲那借来的奥迪车来到史源家楼下，然后载上史源来到杨浩坟前。
史源给杨浩上香后，倒了三倍酒、点了一根烟放在他的坟头前，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根，一边抽烟一边对着坟墓说道：“杨浩，林晓飞、冯楚龙和蔡家军的尸体都找到了，多亏了你告诉我他们的埋尸点，你帮了我们警方的大忙，这可是重大立功表现，谢谢你。”
史源说到这，拿出手机，三天前，他买了一个新手机。“你看，我也换了跟你一样的手机。小灵通信号太不稳定了，紧要关头老掉链子。我把你的手机号存在里面了，如果……”
史源没有往下说，他觉得再说下去自己就要变傻瓜了，杨浩怎么可能给他回拨电话呢？
“接下来我们会跟雷力坤打一场硬仗，所以，祝我好运吧。”说罢，史源拿起坟头的三杯酒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他突然想起了四月以yi号的那个愚人节，他与韩振邦一起去接殷季涛出狱，结果看到了裴江波。原来那个时候上天就给他发过信号，但他忽略了上天的善意提醒，没有注意裴江波。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一定会跟上裴江波，在裴江波动手报复杨浩前及时制止。
史源莫名鼻子一酸，眼眶顿时湿润。
“你还好吧？”宋宁见状，走近安慰道。
“你有失去过最亲的人吗？”宋宁摇头，“你知道吗？人是一种很自私的动物，当大脑意识到你即将痛苦万分的时候，它会抑制你的情感，所以在失去最亲的人的起初几天，其实并没有那么痛苦，因为他的气息还在，你对他的记忆还很清晰，靠着那些记忆你还能活下去。可是当记忆模糊，气息远去，有一天你会发现他真的消失了，你打电话他不会接，你到处找他都找不到，没有人再谈论有关他的事，你想他，可是除了想没有其他办法。你对着空气喊他的名字，像个白痴，你自言自语假装跟他说话，像个傻瓜。这个时候，悲伤才会骗过大脑，填充你整个身体。这种感觉，真的很疼，很难受。”
史源说到这，用手掌磨掉眼角的泪水，然后抽了一口烟。
就在他吐出口中的这口烟时，宋宁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没有任何言语，史源转身，也抱住了宋宁。在这一个寂静温暖的拥抱中，史源获得片刻的喘息和短暂的内心平静。
“谢谢。”史源感激地说。
宋宁红着脸，尴尬地放开手。史源抽完烟，再次上香，最后与杨浩说了一句“下次再来看你”下山离开。
回程路上，宋宁打开车内电台，一首陈百强的《一生何求》响起。宋宁正想换一个电台，但看了一眼史源，没有换台。
“不想听可以换台。”史源见状说道。
“不会，听听老歌也不错。”
“陈百强对你来说确实太老了。”
“不会，我偶尔也听老歌。”
听着歌，史源放松身体，随着车一颠一颠，他有些昏昏欲睡。
两个多月前、在那个杨浩被杀的雷雨交加的夜晚，新辉江低鸣的声音再度袭来，史源感觉自己被一个大浪打入江中。
他随波逐流，猛然间，在一沉一浮中看到宋宁就在身边，还有高海梁、卫航鸣、戚子健、阿彬、小五……甚至雷力坤、谢辉道、任志彪也在，连早已离开人世的杨浩、唐晴、殷季涛、沈常宏、费叶聪、岑潇潇都在这茫茫的洪流中。
人活于世，如此渺小，罪恶滔天，良善难寻。
在这样的世道寻找因果、善恶究竟有没有意义？
有，有意义。即使这个世道没有因果可循，但我们依然要坚定自己的内心，以有限的力量对抗无限的邪恶，这就是警察存在的意义。
这似乎很天真，但这种源自道德直觉的正义感有种令人敬畏的天真。
这是一种以卵击石般、西西弗斯推石般、无与伦比的天真。
它是那么闪耀，那么璀璨，诱惑每一个拥有正义感的人向它伸出手。
史源就是其中之一，而像史源这样的警察有千千万万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