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江波站在一片已被推土机推平的拆迁地前，安静地抽着烟。
十年前他就住在这，这里过去林立着一片三层楼高的老房子，当时他租了里面一个二楼的小屋，但租约还没到就被抓进去坐牢了，多付的一个月房租至今还没要回来。
裴江波略感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空白之地，他不知道应该去哪。
是，刚从监狱出来的那一刻，兴奋，非常兴奋。他感到由衷的欣慰，吸入的空气沁人心脾，那是自由的空气，可是这种重获自由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就陷入了焦虑。那些陌生的路名、过于庞大时髦的建筑、擦肩而过的行人全部都在暗示他被这个世界抛弃很久了，他格格不入，茕茕孑立。
裴江波挠了挠左脸颊上的刀疤，这个刀疤是十六年前他从乡下来城里跟人打的第一场架留下的。不打不相识，后来他和那人结拜成为兄弟一起闯江湖。但四年后，他因为数起抢劫伤人案被抓判了十二年。他的兄弟则因为前一晚与人打架斗殴伤了一条腿没参与抢劫反而躲过一劫。后来他在监狱里听说兄弟跟上了一个大佬平步青云，但再后来，他的兄弟死了，据说死于另一帮穷凶极恶之徒。江湖谣言通过各种渠道进入监狱传到他耳边，他听到其中一个谣言说兄弟其实死于一场阴谋。原本心如止水的他因为这个谣言复又蠢蠢欲动，他决定出狱后好好调查一番，如果真的是阴谋，他誓要为兄弟报仇雪恨。
不过在复仇之前，裴江波需要先找到一个落脚之处。说起来裴江波的身世也是惨，十岁父母双亡，亲戚没人愿意收留它，只有一样孤苦伶仃的奶奶与他相依为命。坐牢的那些年，多亏了那个结拜兄弟照顾，奶奶才活到了九十岁高龄。而就在兄弟被杀前一个月，奶奶仿佛知道自己未来将无人依靠，先一步在睡梦中离世。得知奶奶过世的裴江波在监狱里哭了三天三夜。
奶奶过去住的老房子倒是可以歇脚，只是乡下太远，加上六年过去，那原本破旧的房子恐怕是更加破败不堪，无法居住。思来想去，也只能先住旅馆，再慢慢找租房。
其实这些事在出狱前一个星期裴江波就打算好了。但出狱后，目之所及，到处是新盖的或正在盖的房子，一想到偌大的新辉竟无自己的家，他不免感到惆怅忧伤。如今已是四十岁，四十不惑，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年纪一般都已成家立业，可是他除了不惑什么都没有。过去的四十年简直白活了一样。
在监狱的十二年，他不断被教育要审视自我，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可是每个失眠的夜晚，当他面对铁窗，想起自己遭遇的种种事迹，除了感到冤枉、不公和不甘，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抢劫的人多了去了，只是他运气不好，被抓了。你看，每天都有新的犯人进来，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世道和过去一样，没有变得更好，照样有人在杀人放火。可是杀人放火才有金腰带，富贵必须险中求。
怀着这样的执念，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凄苦的夜晚。终于在经过了十二年的等待，他重新回到社会，再次踏入江湖。不过这一次，他比十二年前更加谨慎了，他要为兄弟报仇、为自己打下新的江山，但要完成这些事，他必须步步谋划、事事小心。他可不想再回铁牢，他已经丢失了珍贵的十二年。而人有几个十二年？
烟抽完，裴江波再次挠了挠脸上的刀疤离开了。不过临走，他意外地发现一个路口的监控摄像头。这玩意在监狱里见过，没想到十二年过去，这东西从监狱内蔓延到了监狱外。
警察的装备升级了，他想。万事小心。他对自己说，他捡起踩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
殷季涛扔下烟头踩灭，将它踢到门口积灰的墙角，然后推开门，走进八年未打扫的家。
陌生。
这里真的是自己的家吗？
有那么一瞬间，殷季涛觉得自己走错了门，他应该走进一个空间更小、只有上下铺床位和一个蹲坑的地方，而不是有家具、有厨房、有电视机、有随时可以打开的窗的自由之地。他拘谨地在家里来回走了一圈，手指逐一将餐桌、椅背、电视机、柜子……摸了一遍，指腹经过的地方，擦走灰尘，留下一道清晰的抚痕。八年前的往事如雪花般飘落，他仿佛看到自己与父母坐在餐桌前吃饭的场景，母亲烧了他最爱吃的红烧猪蹄，围裙没脱就入座了，父亲吃饭前必须小酌一杯。那画面温馨到令人动容。
然后他走到窗边，打开窗，吸入一口空气，他将手伸出窗外，感受微风拂过手臂的凉爽。时间在每一次呼吸中迅速流逝，将他从一九九五年拉回到现在。
窗外的世界很陌生，远处是挖掘机在不辞辛劳地工作，过去的矮平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建的小高层。殷季涛不禁浑身抖了一下，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快速往前走，至于前方在哪，他也不知道。
这时，一阵尿意来袭，他脱口而出一句“报告，我要上厕所”。但屋子回应他的是寂静。
一种不真实的割裂感再次来袭，殷季涛怀着忐忑的心情快速走向卫生间。
解除三急，殷季涛想要冲马桶，发现没水。他打开水龙头，确实一滴水都没有，他尴尬地盖上马桶盖，离开厕所。但才走出三步，他又折回去，重新摆好毛巾架上的一条毛巾，顺手还挪了一下洗脸池架子上的牙刷杯和牙刷，确保它们都整整齐齐。
完成这些不受控的动作后，殷季涛兀然呆立原地，年轻又沧桑的侧脸在洗手池上的镜子中显现。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近乎本能的言行——不应该发生在这里。
这是他的家啊！他不需要将毛巾牙刷摆放整齐，他上厕所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
他的身体出狱了，但灵魂还困在监狱里。
一滴眼泪滑落。殷季涛蹲下身，将整个头埋于膝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