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史源,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是同一类警察。”二〇〇三年四月一日的中午十二点,韩振邦和史源在一家面馆吃饭时如此对史源说道。
“怎么说?”史源嗦了一口面,“怎么同一类法?”
“我们都是那种一旦穿上警服就再也脱不下来的警察。”
史源思忖片刻,点头道:“好像是这样。”
韩振邦摇摇头:“不,你还没理解我的话,因为时间还没到,但总有一天你会真正明白。那不是一句夸奖,是一种宿命般的可悲,它没有尽头。其实做这类警察不太好,太累了,自己累,身边的人也累。”
史源又思忖片刻:“韩队,下回你要夸自己的时候别带上我,否则我都不知道是夸我还是点我,怪紧张的。”
韩振邦笑道:“冲你刚才这句话我就知道你没悟到我的意思。面吃完了吗?走吧。”
“去哪?”
“提高你的悟性。”
史源上了韩振邦的车——年初韩振邦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两人一起驶向前方。
史源不会想到这一天将如何改变他的未来。很讽刺的,在西fang房国家,四约yue以yi号也叫于yu人节,史源是在看一本英文书的时候知道的,April Fool’s Day,它最早诞生于法国,后来在西方国家广为流传,最后蔓延至全世界。不过在二〇〇三年的中国,它还没有流行,史源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这个节日的人。
若干年后,当史源回想过去,他永远绕不开两个年份,那是对史源来说最重要的两个年份,一个是一九九八年——他失去了他的初恋情人唐晴,另一个就是现在的二〇〇三年。
二〇〇三年也是中国刑侦史上的大年。就在刚刚过去的三个月,已经有三起重大刑事案件载入史册:“1·18”聊liao宁持枪爆炸抢劫运钞车案、“2·25”情qing华北答da餐厅爆炸案、“3·12”路透社驻被bei京记者站爆炸劫持人质案。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重大刑事案件即将在各地上演,罪恶就像传染病一般在全国蔓延开来,新辉市也不能幸免。
半个小时后,韩振邦的车停在了新辉市鼓山监狱门口。不用问,史源猜测今天会有人刑满释放,这个人不是韩振邦抓进去的就是韩振邦亲戚,史源直觉应该是前者。这个监狱关押的大部分是重刑犯,刑期通常在八年或八年以上。所以今天释放的人或许是韩队八年前抓的。八年多过去,韩队还会记得这个囚犯,可见这个囚犯对韩队的影响之大。怀着好奇心,史源静静等待。
一根烟的功夫,监狱大门开了,里面走出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大概一米七五,二三十岁,丹凤眼,招风耳,颧骨微凸;矮的那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左脸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塌鼻梁,下颚尤其发达,身高目测不到一米七,但一身腱子肉,一看就是打架的好手。很难从两人的身型上——一个偏瘦一个壮硕——推测监狱的伙食好坏。
“哪个?”史源没头没尾开口问。
但韩振邦听懂了:“瘦的那个,殷季涛。”
只见殷季涛和刀疤男握了一下手,然后挥手告别,刀疤男独自先行离去。
这时,韩振邦打了一个双闪,殷季涛的视线移到车上。韩振邦探出脑袋,朝对方招手,殷季涛穿过马路,走到韩振邦车前。
“殷季涛,还记得我吗?韩振邦。”
殷季涛一愣,然后笑了,点点头。
“上车,我载你一程。”
殷季涛似乎有点犹豫,挠了挠头,韩振邦催促一句“上车啊,害羞什么”,殷季涛又咧嘴一笑,点点头,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抽烟吗?”史源借着递烟近距离观察殷季涛,在对方看似谦卑平和的眼神中竟捕捉到一丝倔强。
殷季涛迟疑片刻,道谢,接过烟和打火机,然后侧向车窗将烟送进嘴巴,点燃。当第一口烟进入口腔,直达肺部,殷季涛突然猛烈咳嗽。
韩振邦见状,立刻询问:“怎么回事?史源,你这烟哪来的?”
“还能哪来的,买的呗。”
殷季涛咳嗽渐缓,赶紧说道:“跟烟没关系,是我的缘故,我……第一次抽烟。”
韩振邦和史源一愣,继而都笑了。
“小涛,你是不懂拒绝吗?不会抽烟就别接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韩振邦说。
“是啊,抽烟其实不好,你把烟扔了吧。”史源跟着说。
“别,我想抽。”说着,殷季涛又抽了第二口,第三口,很快他就适应了。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史源,刑侦二队队长。”史源趁对方学抽烟的当儿快速自报家门。殷季涛一听史源是个队长,立刻躬身喊史队长。史源不拘礼节,让殷季涛别这么客气。这时韩振邦问殷季涛准备去哪。殷季涛想了想,报出一个地址。韩振邦记得这个地址,那是殷季涛的家,也是韩振邦第一次见到殷季涛的地方。
直到现在韩振邦还能在脑中完美重现当时的情景:撞开门的刹那,一股类似油漆又像臭鸡蛋的气味扑鼻而来,是煤气泄漏。韩振邦赶紧捂住鼻子,然后他在客厅的地面上看到了晕厥的殷季涛,以及已经一氧化碳中毒死去的殷季涛父母。
“行。”韩振邦应了一声,启动车辆。
一路上,韩振邦的嘴巴就没停过,先是一阵嘘寒问暖,接着问殷季涛未来有什么打算,然后说了一堆安慰鼓励的话,最后还介绍了几个工作岗位,只要殷季涛有兴趣,他可以立刻帮忙联系单位。史源听得出韩振邦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经过几个晚上的深思熟虑组织好的,一环扣一环,逻辑清晰,最终目的就是要让殷季涛迅速融入社会,重新开始。
但殷季涛的回应不能说敷衍,只是不够积极。他全程看向窗外,一口一口抽着烟,车外的世界与他当时服刑前的样子已完全不同。斗转星移,光阴荏苒,他可能正陷入某种伤感,对韩振邦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这时,韩振邦的小灵通响了,他一边开车一边快速接起,电话很简短,三言两语就挂断了。但殷季涛的目光终于从车外移回了车内,他盯着韩振邦的小灵通问道:“韩队长,你这个就是小灵通吧?”
“是啊,这就是小灵通,便宜又好用。”
“能让我看看吗?”
韩振邦将小灵通递给殷季涛。殷季涛接过小灵通,像看宝贝一样仔细观赏了一番:“小灵通,名字真好听,比大哥大轻多了。”
“是啊,大哥大已经淘汰了,那玩意又贵又笨重。”
不知为何,当史源从殷季涛嘴里听到“大哥大”三个字时莫名觉得伤感,殷季涛的大部分人生体验还停留在大哥大时代,尽管他在监狱里可能通过报纸、电视或狱警和其他囚犯的口中了解到外面发生的事,但道听途说和亲身经历完全是两码事。
说话间,目的地已在眼前,韩振邦靠边停车,殷季涛将小灵通还给对方。
“小涛,那我就送你到这了。回到家先洗澡,把身上穿的这些衣服都扔了,换身新的。”
“知道了,谢谢韩队长、史队长。”殷季涛道谢后正要下车,韩振邦又叫住他,“小涛,我的话你可能没听进去多少,但如果有困难,别犹豫,来找我。这是我的小灵通号码。”韩振邦塞给殷季涛一张早已写好联系方式的纸条,“记住,有困难,来找我。”
殷季涛将纸条握在手中,点了一下头,再次道谢,下车离去。
史源目送殷季涛走进一幢老公寓楼,正要开口,韩振邦比他快一步:“你是不是很好奇他是谁?”
“有点。”
“这小子啊,别看他现在客客气气的,像个温顺的兔子……”
“韩队,兔子可不温顺。”韩振邦凝视史源,史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温顺的兔子,然后呢?”
“但他情绪极度不稳定,随时会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当年自制炸弹,差点炸掉一个纺织厂。”韩振邦抽出一根烟,往事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他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