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吉林白城。
漫长的冬季,寒风呼啸着游荡在东北平原,张牙舞爪的,把探头的行人都撵回屋里。
男人们猫在屋里无事可做,喝酒是为数不多的消遣。
翟山也在喝酒吹牛的行列当中,他唯一可炫耀的谈资便是南星的成绩。
“翟南星。”
那次翟山喝多了,拍着桌子,连名带姓地叫南星的名字,“这次期末你要是拿第一,给我长脸,我就带你去县城赶大集,给你买块表!”
南星的教室没挂钟,她一直想要块电子表,模拟高考真题的时候用来掐时间。
刘兰沉着脸掐了翟山一把,“你酒蒙子了?”
南星急忙低下头去,当做没听见。
距离期末还有一个月,南星虽告诫自己酒桌上的话不要当真,但行动上却下了狠力气。用吴振的话来说,她复习时眼珠子冒绿光,就跟要把书啃进肚子里似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真拿了第一。
南星小心翼翼地把成绩单捧给翟山,对方当晚就在酒桌上炫耀了。南星提醒他买表的事儿,翟山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她于是高兴起来,赶大集前一天特意洗了头,找出一根新头绳放在枕边。
第二天,南星起来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死一般寂静。翟山和刘兰带着翟阔去赶大集了,没叫醒南星,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翟山又一次骗了她,一个父亲怎么能这么干呢……
南星抱着被子发了一会儿呆,起床打开窗子,凛冽的风像巴掌一样甩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痛。
她垂下眼睛,掩去所有的情绪,一如往常开始扫地洗衣服。
快中午的时候,翟家三口回来了,刘兰的大嗓门边笑边招呼邻居,“回来了!什么?没带南星?那死丫头睡死过去了,怎么都叫不醒……我们还专门儿给她买了东西呢!”
进了门,翟阔吵吵闹闹的,“我的枪!我的枪!”
刘兰把大集上搜刮的东西堆到地上,翻出一把精美的玩具枪给翟阔,顺手扔了一包气球给南星。
“喏,这气球是买给你的。把这些都吹起来粘墙上,给你弟弟打着玩儿。”
翟阔拆枪装子弹,一脸兴奋地命令,“快吹!快吹!”
南星咬着唇,低头看着那坨“买给她的东西”,平静地说,“我没时间吹,我要做卷子。”
“嘿,你什么意思?你读书高人一等,家里就你忙啊?”
刘兰是阴阳怪气的高手,马上就听出了她的不情愿,“不就是一块儿表没给你买吗?人家都不要表,就你高贵啊?小小年纪就这么虚荣……再说了,不是给你买气球了吗?还锻炼肺活量!赶紧吹!”
南星犯了倔,“我不吹。”
她的目光黏在翟山的脸上。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脸在她心里越来越模糊了。
“你说过带我去的。”莫名的情绪在南星喉咙翻涌,让她哽咽。
翟山尴尬地转开脸,刘兰却炸了毛,拎着南星将她搡到了门外,“行,这么想赶集是吧?去啊!自己去!”
南星眼睁睁地看着门在自己面前关上,生出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慌来。
她沉默而用力地摇门,没有人理她,里面传出翟阔的大笑声。
南星想到母亲。她发了疯一般,低着头往母亲的墓地徒步,路上似乎有人在看她,议论她,最后那些人影都变成了模糊的鬼魂,她逃也似的奔跑起来。
墓地在五公里外。
南星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她到的时候,头顶冒着热气,脚趾磨破了,混着汗液,刺疼得厉害。
她一屁股坐在墓碑边,下意识地将脸贴近母亲的照片,像是亟待安抚的孩子。可是那冰凉的温度和记忆中的差距太大,冻得南星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先是压抑的,克制的呜咽,接着便是嚎啕大哭。
只有墓地的风应和着她的哭声。
南星茫然地想,翟山会来找她吗?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翟山也曾经满大街地找过调皮跑丢的她。
“南星。”
这么想着,真的有人叫她的名字。
南星睁开红肿的眼,有个高瘦的身影自远及近地奔来,在她的视野中逐渐清晰。
少年蹲下来,俊秀的脸上蕴着焦急。
南星下意识地撇开脸,擦去眼泪,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去过你家了,他们说你不在家,我就出来看看。”
他竟是硬找过来的。
墓地离家那么远,南星不知道他去了多少地方才找到自己,她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一个人在深渊里坠落了好久好久,终于被谁接住了。
李昊抽出纸巾来给她擦眼泪,“怎么哭了?”
南星的嘴唇张开了又闭上。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把自己所有的脆弱展示可她,可是少女柔软的心脏被坚硬的自尊包裹着,最后出口的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
“大集……没去成。”
“只是因为这个?”
李昊松了好大一口气,腿一软坐在南星身边,“别难过,那个大集也没什么意思,我都不稀得去,今天我爸带我去了更好的地方……肯德基!你吃过没!”
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县城里新开的肯德基,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满脸泪痕的她晾在了一边。
南星垂下睫毛,初见的热血逐渐冷却下来。
只要他再问一遍……南星刚才想,他再问一遍,她就全部告诉他。
可是他没有,他完全沉浸在肯德基里,眉飞色舞地讲着里面的一切。
其实李昊也没有那么想听她说那些丧气的话吧?南星无意识地揪着草皮。
“对了,DQ,你还没吃过吧?今天我在县城吃到了,特别甜!哦对,我还在超市买了一大罐高乐高和雀巢咖啡,这些不都比你那大集强?”少年笑眯眯地转过脸来。
“嗯,是。”
南星蓦地站起来,克制地朝他微笑了一下,“我出来太久了,回去我后妈可能要说我,下次你再给我说这些事吧,我先回去了。”
她不顾小腿的酸麻,大步往山下走去。
李昊试图抓住她,说了句什么,南星没有听清,她的眼泪和他的话语都消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