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吉林白城。
高考在六月初。
走出热浪翻涌的考场,学子们有的欢欣大笑,有的抱头痛哭,但不论结果如何,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
隔壁班的几个刺头少年直接发疯,将复习资料撕碎从楼上撒下,嘴里啊啊地大声嘶吼。
破碎的纸片旋转飘落,如翻飞的蝶,如落幕时的礼花,定格成了青春的休止符。
南星是步行回学校的,她走得很慢,塑料笔袋在掌心攥出了汗,心情却是欣喜的。
她估过分了。
如今正值网络兴起的时候,每场考试一结束,所谓“标准答案”就铺天盖地地在在网上流传起来,搅得考生心绪不宁。
昨天别人互相对答案的时候,南星主动选择了闭目塞听,直到今天考完最后一科英语,她才花了身上最后一点钱,去网吧查了答案。
几块钱纸币被南星捏得皱皱巴巴,一如她被焦灼挤压的心脏。
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南星走着,思绪已飞出了这座偏远的东北小城。她的分数很不错,足够支撑她离开这个困住她十八年的地方,去往天高海阔的繁华城市。
她回到学校,其他三个人已经在走廊等候了。
鲁宁第一个飞扑上来,不讨论自己,却先问她,“南星,怎么样?”
南星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向是谨慎求稳的性子,这时也止不住眸子亮晶晶的,最后矜持而克制地吐出三个字,“很不错。”
鲁宁唰地抱住她,尖叫着原地蹦跶起来。
望着几个小伙伴们祝福的目光,南星想哭。
考试之后,按照惯例是谢师宴,AA制,自愿参加。
南星手指伸进口袋,攥着空空如也的布料,跟班长张珍摇头,“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事。”
班长哦了一声,体贴地没有多问,在名单上把她的名字划去了。
人都回班级之后,班主任对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训话,平时严肃的班主任,这会儿又哭又笑的,显得有几分滑稽。
“行了,小兔崽子们,都回去吧。记得花十几块钱买本志愿填报指南研究研究,选专业是一辈子的事儿,可别瞎选啊!”
南星将书名仔细写在本子上,回去思考再三,还是跟家里要了钱。
刘兰对钱是很敏感的,“钱钱钱,怎么又要钱?!你以为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花十几块钱买几张破纸?”
南星难堪地垂下头,“算了,我去图书馆看去年的。”
去年的书内容肯定跟不上了,但总比没有好。
刘兰眉眼一横,一锤定音,“不用看了,我跟你爸已经说好了,接下来你就别念了!”
南星猛然抬头,眼底划过一抹惊痛。
她明明离自由那么近,就在刚才,她还伸手触到了希望的曙光,可短短一个瞬息,就又被狠狠拉回了黑暗的泥淖中,不得翻身。
“你看我干嘛?女娃读那么多书干嘛?最后还不是赔钱货!”
刘兰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供你读完高中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你成人了,该你打工孝敬我们了!没听过那句什么话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看你书是读到狗肚子里了!”
翟山一直在吧嗒吧嗒地抽旱烟,这时候在桌边磕了磕烟斗,烟灰星星点点地落下来。
“南星,你也别怨爸,爸没本事,养不住你了。”
南星死死咬着唇,尝到了血的腥甜。
她的父亲口口声声说着没钱,却愿意让刘兰给翟阔上高价的补习班,给翟阔买高科技的点读机。
“我要读。”
南星声音发颤,眼泪几乎要冲出眼眶,她微微仰起头,因为过于悲愤,竟显出几分强硬来。她重复了一遍,“我要读。”
刘兰脸上挂不住,手指戳上了南星的额头,“你还来劲了是吧?行,既然你这么有本事,想读就自己干活换学费!再过几天,家里的水田要插秧了你知道吧?你全包了!”
她以为南星会妥协,但南星只是轻声问,“干完就让我读吗?”
刘兰语塞,“没错!哼,到时候你别后悔!”
一家四口的水田,南星一个人无论如何是干不完的。刘兰信心满满,却低估了南星的毅力。
六月的某个早晨,南星挽起裤脚下地,在刘兰的嘲讽声中干到了日头西斜。
第一天,南星没有后悔。
第二天,南星没有后悔。
刘兰的讥诮逐渐变成了焦灼,埋怨老天不长眼,终于在第三天,南星生病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水里着了凉,南星这次的高烧来得又快又急,晌午明晃晃的日头照得让人发晕,她不由得撑在田埂休息。
“哟,大小姐,这就撑不住了?”刘兰一边监工,一边磕着瓜子,此刻精神一震。
南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她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接着眼前一花,整个世界完全黑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