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洒在马路上,让路面泛白。已经凌晨两点,老城区的街上渺无人烟,殡葬车显得格外突兀。
停在丧葬店门口,劳累一天的众人已疲乏不堪,眼皮开始打架。
他们蹑手蹑脚地上楼,怕吵醒已经入睡的张实,连灯都没开,只用手机屏幕照着一点儿光亮。
然而,酒意渐消的张实背冲外,蜷缩身体,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立在面前的纸扎人。
等眼睛适应黑暗后,丧葬店的一切像是一张充满噪点的照片。
他情绪低落不已,脑子不停地循环播放女儿不愿搭理自己冷漠的脸,她不自觉躲避自己伸去的手,她嫌弃厌恶的眼神……
头变得很重,好似挣扎般刺痛,但不知为何又越来越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他就这么睁大眼睛,和纸扎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天光乍现,鱼肚白的天空漏出第一缕阳光。
彻夜未眠让他双眼昏花,脑子混沌得跟得了一场重病。
不多时,梁志强下了楼。
他看见张实动了动,打招呼:“老张,你醒了?”
“嗯。”张实坐起身,只觉脑袋重得好似下一秒就要从肩上滚落下来。
“昨晚睡得怎么样?地上不硬吧?”
“挺好的。”张实爬起来收拾席子和薄被。
“今天要去殡仪馆布置,估计得忙到明天凌晨,你回家看一眼,打个招呼,免得你老婆担心。”
“没事。”张实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
“要回去看看。哪能不着家呀,快去。”梁志强猜出他和家里人闹矛盾,催促他回家看看。
“回不回去都一样,没必要。”
“那哪能一样?”梁志强推着张实就往丧葬店外走,“快回去看一眼,今天忙得狠,一起吃完饭就赶紧回来,知道不?”
张实站在狭窄的小巷,忽然不知往哪里去。
干了殡葬,一定程度就意味着世界变得狭小,来来去去就是同事,和从前的亲人、朋友都会因为“对方忌讳”而渐渐断了联系。
他不想回家,却又不知道去哪里。
他像个孤独的游魂,在街上晃晃悠悠地慢慢走,平时二十来分钟的路程,竟让他走了一个多小时。
将钥匙插入孔洞,刚拧开就看见妻子在帮女儿背书包。
“回来了?”张妈妈望向老公,见他眼睑下一片青灰,也没有关心,“又是通宵呀?老梁最近生意很好呀!”
“嗯。”张实换了鞋,含糊地点点头。
张颖看见老爸,不自觉地背过身,好似不想看见他。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就没做你的饭。去小区外的早餐店买点吧,我送女儿上学去了。”张妈妈牵起女儿的手,戴上电瓶车头盔,就往外走。
张实望着关上的房门,又望向纤尘不染却又冰冷的厨房灶台,走到客厅的沙发,倒头躺下。
有时候他出夜工,妻子带着女儿谁,他怕吵醒娘俩,就在沙发上将就一下。
时间一久,他感觉自己睡沙发的时间比睡卧室的床都要久。
***
小学操场绿油油的草坪上,学生穿着校服随着音乐跳早操。
一曲结束,按照班级活动做游戏。
平时,张颖最喜欢这一项,玩得不亦乐乎。
“今天玩老鹰捉小鸡哈,老师是老鹰。班长,你来做鸡妈妈,要保护好你的小鸡仔呀。”班主任连忙说。
同学们都按照顺序拉着其他同学的衣角,但张颖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迟迟不愿动。
“张颖,快进去啊。”
张颖望见同学们投向自己异样又警惕的目光,好似针扎一般火辣辣的疼。
“快去呀,别浪费时间。”
在老师的催促去,张颖只能过去,刚刚走到最后一个同学的身边,同学就拧着眉厌弃地说:“老师,我不想她在我后面。”
“为什么呀?”班主任不解地走过去,低声温柔地问,“怎么,闹矛盾了吗?”
拒绝张颖的同学又低着头不说话。
随后,在前面不知谁嘀嘀咕咕说了句:“她家里干殡葬的,晦气。”
“听说她爸爸脸上还有一块胎记……好大,好恐怖。”
“难怪没见她提起过爸爸……”
班主任:“到底怎么了?张颖,你说。”
“老师,我肚子疼,想先回教室了。”说完,张颖转身就朝教室的方向跑去。
她感觉所有人都望着自己,耳边全是嘲讽声音,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拼命地逃回教室,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一定是你传出去的,都让你不要乱说!”张颖恶狠狠地想。
她猛地抬起头,狠狠地踹了同桌的椅子一脚,谁知把脚踹地生疼。
忽然,她想到什么,拿起女同桌的数学课本,藏了起来。
上课后,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昨天我们学到哪里?把课本翻开。”
张颖看着同桌在书包里抽屉毫无章法地翻找,越是着急就越是找不到,急得双眼通红。
“有些同学啊,上课连课本都不带,成绩怎么可能提的上去?”数学老师眼神锐利,冷冷地说。
瞬间,张颖看见同桌满面通红,好似下一瞬间就要落下泪来。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有报复的快感,但没有,她只觉得难受,忍不住提醒:“你会不会放在抽屉最里面?”
女同桌连忙往抽屉最底层翻找,果然找到数学书。
她惊喜地拿出来,同时意味深长地望向张颖。
最下面都是不常用的书,她怎么会放那里。
***
刺耳的铃声让躺在沙发上的张实浑身一阵,他连忙接起电话。
梁志强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来:“老张,吃好了没?好了就来上班。”
“好了。”
“直接到殡仪馆。”
“行。”
张实用力地按按太阳穴,想要缓解头昏脑涨的不适。
***
殡仪馆外的坝子上,梁志强站在巨大的香樟树下,挂断电话,随后又快速地出另外一通:“喂,老板娘,花圈什么时候送过来?还要两个小时是吧?行行行,来得及……”
香樟树浓郁的香味充斥在鼻翼间,成熟后的果实落在地上,留下一块块黑色的斑点浓浆。
一辆黑色的老式大众停在路边,梁明远和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年轻男人下了车。
“爸。”梁明远指了指身后的人,说,“传媒公司的人来了。”
“这么早就开始拍摄了?礼厅都还没布置好。”
“还要调试设备。”
说着,梁明远就带着人进去。
传媒公司的人在殡仪馆外好奇的东张西望,揶揄道:“我们什么都拍过,还是第一次来殡仪馆拍。”
“新奇吧。”梁明远领着三个摄影师先去礼厅,里面还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许田歌和谢心怡在临时的桌子前,对着电脑说着些什么。
“这个配乐可以不?虽然是她生前喜欢的,但用在告别仪式上会不会有点太突兀了?”许田歌不太确定的问。
谢心怡选择了英文歌,通常告别仪式都用轻音乐。
“那要不用伴奏?”
“还是伴奏吧,保险点。”
原本写仪式策划案的时间就不多,昨天晚上临时又来了活,回到丧葬店已经两点多。谢心怡再卸个妆,就三点了。
早上七点就被叫起来,她这会儿头昏脑涨,看电脑的眼睛都出现重影。
“田歌,你再帮我看看,有没有哪里不通顺,我这脑子实在是转不动了。”谢心怡拧着眉头,按着太阳穴痛苦地说。
“你先找个地方靠会儿,黑眼圈大的吓人。”
梁明远招呼摄影师架机位,一个放在亲属席后面,拍摄大全景,一个对着司仪台,另一个由摄影师提着摄像机,跟随拍摄。
“机位要往后一点,把水晶棺拍进去,礼仪人员也要入镜……”梁明远边望着取景器边和摄影师沟通。
而礼厅外的梁志强也忙碌着,等打印店把遗像等东西送来。
忽然,身后响起酸不溜秋的声音:“老梁,生意好呀!听说又接了大单啦?”
梁志强一转身,望见同样干殡葬的同行,都是老熟人,认识十几年了。
“哪里哪里,混口饭吃,你生意好呀!”梁志强客气的奉承。
同行更酸了,带了点阴阳怪气:“生意都让你抢完了,我要喝西北风去!”
“那哪能抢得走?你这话说得……”
正在此时,张实骑着电瓶车窜进坝子,他把车停好,往里走。
“老张,来了。”
“嗯。”
紧随其后的是打印店的员工,看见梁志强在等着,赶紧把放大的遗像和横幅递给他。
“你面色怎么这么差?”梁志强凑过去,低声问,“和老婆还没和好?都是夫妻,床头吵架床位和,有什么过不去的?你一个大男人,低下头,自己道歉去!”
“……”张实眉梢跳了跳,没有说话。
梁志强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能含糊地劝一句:“没事,过两天就好。你先去沐浴化妆。”
“行。”说完,张实面容憔悴地望化妆室方向走去。
梁志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到礼厅,开始招呼起来:“田歌,你去化妆室,老张已经过去了。明远,把横幅挂上。心怡呢?”
“她靠着休息会儿。”
梁明远望向摄影师,疑惑地问:“去拍摄个沐浴化妆,你怕不怕?”
愿意来拍告别仪式的摄影师,都是胆子大又不忌讳的,但还是警惕地问一句:“没什么恐怖画面吧?”
“这能有什么恐怖画面?你以为鬼片呀?”
“鬼片都是假的,我才不怕呢。走,看看去。”
梁志强连忙说:“明远,你领人过去,别绕来绕去找不到路,我来挂横幅。”
“等我回来弄,小心闪了你的老腰。”梁明远担心地说。
“臭小子!”
到化妆室后,许田歌和张实已经开始工作。
两人换上防护服,戴上口罩手套,站在操作台两端,深深地朝逝者九十度鞠躬,轻柔舒缓地音乐从小音响内流淌出来,让沐浴化妆增加仪式感。
音乐是许田歌最近在沐浴化妆时新增,想要优化内容。
“怎么还有摄影机?”
梁明远解释:“征得丧属同意的。”
“不要拍到我!”张实条件反射地抬手遮挡做半张脸,尽管戴上口罩,又有头发遮挡,已经看不清脸上的大胎记。
他对镜头的恐惧,好似被扒光衣服放在聚光灯下。
摄影师连忙说:“放心,就拍一点手部动作和特写,不会拍你。”
张实这才放下心来。
许田歌接好软管,穿到白布下方,动作轻柔地清洗逝者身体,清洗完成后用洁净的毛巾擦干,和张实一起,穿上提前准备好的寿衣。
摄影师拍摄时静缄默不语,不知不觉间竟然眼眶湿润。
他拍摄过无数内容,独独今天的最为特别。
原来人去世后,也可以这么体面,被真诚的对待。
许田歌要给女强人贴甲片,她选择表面有红玫瑰花样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逝者的手放在掌心,捏住她的指尖,先用锉刀将表面的油脂轻轻地挫掉一层,再用刷子扫堤掉灰尘。
紧接着,用酒精棉片擦拭指甲表面,等候几秒后酒精挥发,她拿出果冻胶,比照后取下一片指甲差不多大小的,轻轻地贴在指甲上。
然后,在将甲片按上,等固定后再用锉刀将甲片边沿挫磨地光滑。
摄影师推近镜头,将她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
许田歌直起腰,反手撑住僵硬泛疼的后腰,余光瞄见张实正飞快地搅拌着油脂,又望了望逝者的脸,明明已经上好底妆,惊讶地问:“张师傅,你在干嘛?”
“给她上底妆……啊……”神游太虚的张实猛地猛地反应过来,拿在手里的调色盘好似会烫手,险些落在地上,“不好意思。”
“张师傅,我来吧,你先休息下。”许田歌低声说。
昨天她就看出张实有心事,底妆明显偏白,底妆里精油滴得太多,导致满面油光。
他在工作中频频出错,要是妆画花了还要返工,更加麻烦。
“没关系。”
“张师傅,还剩一点,我来就行。”许田歌坚持道。
张实就没再坚持。
许田歌选择当下流行的白开水妆容,主打自然元气。
她用散粉先定妆,压一压脸上的油光,随后喷了点定妆喷雾。
随后用裸色眼影打底,增加眼影的显色度。
接着,她用浅黄色眼影打底,在眼尾用浅咖色轻扫,同时用眼线胶笔化细长的眼线。
她用镊子夹起假睫毛,轻轻地贴在女强人原本浓密的睫毛上方。
睫毛自然纤长,在灯光下投下阴影,美若画中的佳人。
……
等妆容完成,摄影师惊叹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她看起来,像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死了。”
面前躺着的女人眉眼如画,高挺的鼻梁,吹弹可破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卷成大波浪,温顺地垂在胸前。
“事死如生,我就没有把她当做逝者来对待。”许田歌条件反射地说。
说完后,她心中一惊。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心怀尊意。
原来作为遗体化妆师,不再只是一份打工赚钱的手段,而是可以融入真心,真心实意地让期待逝者,能够光鲜亮丽走完最后一程,体体面面地离开还眷恋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