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老师办公室。
张颖和女同桌臊眉耷眼地站着。
班主任垂眸望着窗外绿荫,正在打电话:“喂,张颖妈妈,你能不能抽空来学校一趟。”
张妈妈正在上班,被“叫家长”吓一跳,心惊胆战地问:“怎么了?张颖出事儿了?”
“不是什么大事,和同学闹点矛盾。我主要有些情况想要跟你了解,当面沟通一下。”
“好好,我马上来。”
挂断电话,张妈妈连忙去请假。
这两天她就感觉女儿情绪低落,说是同学不肯和她玩,因为家里人是干殡葬的。
想到这里,她一肚子的气,边跑边打给张实。
那时张实因为化妆频频出错,已经去礼厅帮忙搬设备,布置现场。
接起电话后,劈头盖脸就是被一顿痛骂。
“张实,你女儿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还不是因为你!”
“谁敢欺负颖颖?我现在就去学校!不会放过他!”张实立马丢掉手里的花圈,转身就往礼厅外跑去。
“你还去学校!还去!要不是你,她怎么会被同学孤立?我都说让你不要去学校,不要去学校,你偏不听!”
张实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原因,石化般僵硬当场,他手机险些拿不稳,颤抖着声音问:“我……那天我也是担心……”
“好了,我现在去学校。以后你在外面离颖颖远点,别让她因为你被人看不起!”
妻子的话好似轰炸机一样,将张实炸成碎片。
他就这么不堪吗?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张实缓缓地放下手机,面色又白上一分。
梁明远见他状态不好,关心地问:“张叔,你怎么了?”
“没事。”张实摇摇头,又搬起花篮装作没事儿人一样,问,“是放这里不?”
“有点不对称,往左边点。”梁明远此时顾不上关心他,只是疑惑地多看几眼。
***
班主任挂断电话后,坐回椅子上,两位女同学恨不能将头低埋进胸口,面色害怕。
“你们俩从前不是最要好的吗?这次为什么打架?”
说是打架,其实也不至于。就是两个人在女厕所吵来,动手薅头发。
好在有同学及时阻止,只是扯乱了衣裳,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张颖藏我数学课本!”
班主任板着脸,严厉地问:“是你吗?”
张颖低下头,办公室内鸦雀无声,隐隐传来课间走廊上嘈杂翁响,还有她咚咚咚犹如惊雷的心跳。
过了良久,班主任颇有一副她不表态就要僵持下去的架势,只能缓缓地点点头。
“为什么要藏她的课本呢?”
张颖双眸中氤氲出水雾,委屈地撇撇嘴,却缄默不语。
女同桌见张颖这番模样,露出得意的笑容,连忙说:“老师,我申请换座位,我不想和张颖做同桌了。”
“为什么呢?”
“大家都不想和她玩,我也不想!”
“叮铃铃,叮铃铃。”上课铃猛然响起,班主任站起身收拾课本,对同事说,“王老师,咱们换堂课行不行?明天语文课给你,我今天上两节。”
“行。”
班主任轻轻地拍拍两个小女孩的肩膀,低声道:“走,先去上课吧。”
同学们都端正的坐在位置上,窗外麻雀啾唧,阳光明媚。
所有同学探寻的目光,在张颖和女同桌身上逡巡。
班主任打开笔记本电脑,链接投影仪,笑着说:“同学们,今天咱们不上新课程,看一部电影,好不好?”
“好!”
顿时,教室里的欢呼声恨不能把房顶掀掉。
“安静点,别吵着别的班上课。来,窗帘拉上。”
班主任边操作电脑边说:“《人生大事》,有没有同学去电影院看过?”
“没有!”
“没有!”
……
电影开始了,班主任坐在后排观察张颖和女同桌的神情。
一堂课结束,电影还没有过半。
“电影继续播放,有想上厕所的,安安静静的去。”
班主任往教室外走,张妈妈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
两人客套寒暄两句后,班主任切入正题:“张颖妈妈,小孩子价值观还不健全,需要家长好好引导。你不要怪我说话直接哈,我能感觉出你对张颖爸爸的嫌弃忌讳,这些情绪都会无意间影响孩子的。其实我觉得,只要不是作奸犯科,职业没有高低贵贱的,但你的行为,会让孩子觉得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坦诚坦率一些,可能对孩子的成长更有帮助……”
“老师说的是……”张妈妈一路上都在责怪老公,竟然来学校给女儿丢脸,却没想到自己被老师批评。
“你们夫妻的事情,我也不好多问哈,但有些言行,你也要注意的……”
“老师说的是。”
两人聊了许多,等课间结束,班主任就让张妈妈回去了。
……
教室里,随着剧情推进,有的同学开始偷偷抹眼泪,随后又爆发出笑声。
但张颖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泪流不止,哭得涕泗横流,她自己都搞不懂是被剧情感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像小蛇一般在她心房乱窜。
“张颖,对不起,你别哭了。”女同桌递去一张纸巾,小声地说。
张颖埋着脸不肯让她看见,飞快地擤鼻涕。
“对不起,我不该藏你的书。”
“我也不该让同学们,不和你玩。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好不好?”
“嗯。”一个大鼻涕泡。
“脏死了。”
电影播完了,也下课了。
班主任:“张颖,你来趟办公室。”
张颖揉揉红彤彤的眼睛跟上去。
女同桌也跟着。
班主任:“有什么事儿?”
女同桌:“老师,我不换座位了。”
“行,老师知道了。”
到办公室,班主任放下电脑,温声细语地问:“张颖,看完电影有什么感觉。”
张颖低着头,支支吾吾的不说话,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是不是觉得你爸爸的工作,其实并没有不光彩,甚至还有点伟大?至少老师干不好。我们课本里,是不是学过史铁生的文章,‘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所以,我们所有人都会死的。殡葬工作,总有人要去做。别人干不了,你爸爸却可以,是不是挺厉害的?”
“嗯。”
“你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说他不是你爸爸,他得多伤心。回去后,跟爸爸道个歉,好不好?”
“好。”
“那以后好好和爸爸说话,能不能答应老师?”
“能。”
“乖孩子,回去吧。”
***
夜幕降临,浓稠的夜色裹着清爽的夜风蔓延至角角落落。灯光驱散黑暗,支起一方天地。
告别仪式的礼厅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跟陀螺一样忙碌整天的众人总算能够喘口气。
走廊拐角的法医解剖室亮着灯,夏法医和同事正在解剖尸体,是不是有市局的警察过来询问情况,面容焦急。
“孩子们,开饭了。”梁志强提着一个塑料袋,是订好的盒饭。
“吃啥呀?”谢心怡有些挑食,最关心这个问题。
“好几种不一样的,你们自己挑挑吧。”
殡仪馆没有丧葬店的休息间,他们今天人多,也不好意思去蹭别人的。
加上夜晚风凉,在路灯下吃倒是正好。
梁志强给摄影师也买了,招呼他们一起。
许田歌从礼厅出来时,忍不住往法医解剖室的方向望望。
一行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僻静的台阶上,盒饭摊在手中,边吃边聊。
“老板,咱这一场仪式,多少钱呀?”摄影师好奇地问。
梁志强倒也没有瞒着,用手比了个数。
“这么贵?难怪别人说干殡葬赚钱,我来跟你干得嘞!”摄影师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来好了呀,我巴不得行业多点人才!”梁志强高兴的说。
不知道多少人听说干殡葬赚钱,都想进入行业,但真正能留下来的又有几个。
梁明远接过话茬:“成本也不低。你们的拍摄费用,礼厅租金,还有遗体化妆,鲜花布置……你再算算。”
摄影师又笑着道:“也是辛苦钱。今天几点收工?”
许田歌道:“你们仪式结束,差不多就好了。我们还得善后,估计得凌晨三四点吧。”
聊着天,饭也吃完了。
许田歌忍不住打哈欠,拍拍脸。
“田歌,你困啦?要不找个沙发眯会儿?”梁明远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饭盒,收拾起来。
“不用,我一会儿去洗把冷水脸。”许田歌连忙拿来塑料袋,帮着干活。
谢心怡揶揄打岔:“我困了,明远,你帮我找个地方躺会!”
“你还得坚持坚持,仪式要排练几遍,走走位。怎么能少了你?”梁明远连忙道。
谢心怡:“看见了吧,他就是这么双标。”
“……”
梁志强笑眯眯地摇摇头,听小辈们斗嘴。
他余光瞥见张实情绪低落,整个下午都没说几句话,周围好似笼罩着一层阴郁的雾霾。
“老张,来根?”梁志强递过去。
鲜少抽烟的张实顺手接过。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个淋雨的鹌鹑一样。”
许田歌和梁明远将垃圾收拾好,丢进垃圾桶。一行人都去礼厅,只留两人在路灯下抽烟。
“说话呀,我们都看得出你有事儿,本来也不想多问,但你这样实在是担心,说话!”
“老梁,今天这活干完,我就辞职了。”
“好端端的,你辞什么职?”梁志强惊讶不已,忍不住嚎起来,让刚走几步的人听见,连忙折回来。
“张叔,你要辞职?”
“张师傅?”
“就是,你都干十几二十年了,干嘛辞职啊?怎么,对工资不满意?我再给你加点儿?”
“老梁,不是!不是!”张实摆摆手,不愿多说,“不是钱的问题。”随后他低下头。
许田歌轻轻扯了扯梁明远的衣袖,低声道:“明远,张师傅不会是得抑郁症了吧?听说殡葬干太久,天天面对生死,情绪低落压抑,容易得抑郁症……”
谢心怡接过话茬,附和:“不是没可能。”
长年累月在生死间徘徊,是容易剑走偏锋。
顿时,给了梁明远一记警钟,真心夹杂在玩笑里:“张叔,你现在是不是心情低落,食欲不振,晚上也睡不好?甚至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是有点。”平时能吃两份盒饭的张实,今天只吃几口,昨天夜里几乎没合眼。
他整日辛苦工作,就为了老婆孩子,却反过来冷锅冷灶被人嫌弃,感觉人生一片黑暗,没什么盼头。
“你这样不行,要不去挂个诊,测试测试?”
“测试什么?”
“心理测试呀!这有点抑郁症的前兆。”
张实慌忙摆手:“什么心理测试?我不是神经病!”
谢心怡连忙接过话茬:“张师傅,你误会了,不是精神病啦,是心理疾病!”
梁志强听得目瞪口呆,不解道:“明远,你们在胡说什么?”
“老板,现在人心理压力大,去看个医生疏导情绪,蛮正常的,千万不能讳疾忌医。”许田歌也赶忙帮腔。
梁明远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仪式结束后,咱们就赶紧去挂个诊。”
他担心张实舍不得钱,又补充一句,“算工伤,好吧?张叔,到时候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