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田歌拉开面包车的门,用力将化妆箱甩进去。
她也不知为什么,就感觉浑身无力,想要把自己蜷缩成在母亲子宫里的形状。
不由自主就蹲下身,抱着膝盖低着头,呆呆地望着地面。
雨点淅淅沥沥的落下,让跟宣纸似的水泥地面,落下雨点后晕染出一个个灰黑色的圆斑。
渐渐地,连成一片,彻底被打湿。
初次心动,就这样无疾而终,还未开始,就消逝了。
夏法医真残忍啊,暗恋都不让她多体验一下,直接扼杀在摇篮中。
但他又好仁慈啊,不愿浪费别人的丁点儿时间。
不玩暧昧、不消耗别人的仰慕、当机立断都是好习惯,她眼光不错,好歹看上一个品行高雅的人。
千丝万缕的思绪蜂拥入脑海,许田歌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情绪复杂,五味杂陈。
“田歌?”
忽然,头顶响起谢心怡的声音。
许田歌可怜巴巴的抬起头,仰头望着她,低低地嘟囔一声:“嗯?”
“你怎么蹲在这里?发微信也不回。”
“不好意思,我静音了。”
说着,她撑着膝盖想站起身,奈何双腿已经发麻,险些站不稳。
谢心怡一把扶住她,紧张地问:“你面色好差,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丧属找麻烦?”
“没有。”许田歌摇摇头。
谢心怡却不信,气势汹汹地说:“你别怕!咱不惯着他,走,带我去找他理论!”
“淡定,你别激动!”忽然,许田歌哑然失笑,一股暖意涌向四肢百骸。
谢心怡满身豪气护着她,让她有了久违的温暖。
“真没事。”许田歌感觉好多了,低声道,“夏法医有未婚妻。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稳定。”
“???”
“嗯。”许田歌点点头,重复着印证,“我连暗恋的资格都没有了,心怡。”
“没事没事,天下何处无芳草,咱再换一个。”
许田歌点点头,拼命扯出一抹笑容:“我知道。仪式要开始了吧?走,先工作。”
说着,她快速整理好情绪,往礼厅的方向走去。
***
暗恋是一个人的独角戏,都还没开始,就已经在心底演了一出连续剧。
许田歌心心念念夏法医这些时日,心中染着一团小火苗,暖洋洋的。
目光向前,有奔头。
她从小到大,她都在为了生存挣扎,鲜少体验喜欢一个人的情绪。
吃都吃不饱,哪有功夫想别的。
初次体验,她紧张兴奋得难以言喻,忽然那一缕微光熄灭,暗恋戛然而止,她宛若泥石流冲垮山坡一样轰然坍塌。
疲惫席卷而来。
仪式结束回丧葬店的车上,她独自坐在后排。
原本是梁明远开车的,但谢心怡怼了怼他,低声说:“失恋了,你去陪着。”
谢心怡一面劝着梁明远放弃,一面又撮合着两人。
有句话,只要足够努力,全世界都会帮你。
谢心怡可怜他,想帮帮他。
“失恋?”梁明远只觉得五雷轰顶,“她什么时候谈恋爱了?”他竟然一点没发现,没这道理。
“暗恋。夏法医有对象。大好的机会,别错过。”谢心怡直接将梁明远往后排推,自己坐上副驾驶。
梁明远一早就知道,却没想到夏法医效率如此之高,这么快就和许田歌挑明了。
他坐到许田歌旁边。
田歌感觉座椅微微下陷,微微翕张眼帘,瞥见是梁明远,又轻轻合上,浑身乏力地倚靠椅背。
车子缓缓在动,斜风细雨浇打在玻璃上,水珠不停地往下滑。
许田歌只觉得自己深陷旋涡,盯着窗玻璃的眼神逐渐涣散,昏昏欲睡。
她日常神经绷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工作,难得松懈。
车子摇摇晃晃,时走时停,宛若摇篮般催人入眠,不知不觉间,就坠入梦乡。
她梦见小时候父亲去世,家里只剩下几个女人,唯一的男丁是弟弟,还是襁褓中的奶娃娃。
在农村,家里如果没个男人,总免不了被左邻右舍欺负。
好在奶奶强势,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都要去拼命……
画面一换,又变成她读书。
因为要帮忙干农活,都没什么时间写作业。
不然,依照她的刻苦努力和聪慧,考个本科不成问题……
梁明远侧着眼眸,望向拧着眉头焦虑难安的许田歌,轻轻地往身旁挪动,让她因为车子一顿一挫而摇摇晃晃的身体,有了依靠。
初中时,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供许田歌读书,或者奶奶觉得女孩子读书无用,迟早都要嫁出去,白白给旁人做嫁衣。
不如早早出去打工,还能贴补家用。
但那时她个子矮小,像是营养不良的豆芽菜,就算和老乡去打工也没有工厂敢要。
许田歌苦苦哀求,才让妈妈四处借钱,又供她读了高中。
猛然间,画面一转,奶奶找到了她偷偷藏起来的录取通知书。
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读得好不如嫁得好!你先出去打工,把弟弟好好供上去,然后再找个人嫁了……”
她声嘶力竭的大喊:“不要,不要,我不要!”
撕拉的脆响,奶奶手中的录取通知书被狠狠撕碎……
她用力往天上一扬,白色的碎屑好像雪花,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
梦中的许田歌心碎不已,痛苦的哀嚎……以至于靠在梁明远肩上的身体也跟着颤抖。
不知不觉间,眼睫上竟然涌动出莹莹泪花,像是一条小溪,缓缓地溜到腮边。
“田歌?”梁明远意识到她在梦魇,紧张地低声在她耳边呢喃。
“别怕,没事了,田歌……”梁明远想要叫醒她,却又怕惊动她,小心翼翼的用手拍拍她的肩膀。
“没事的,田歌,没事的。”他以为是失恋对她打击太大,梦中都在落泪。
与此同时,梁明远听见什么清脆的声响。
啊,是他心碎的声音。
他既心疼许田歌,又心疼自己。
然而,他轻轻滑动安抚的宽厚掌心没有停,想要抚平眼前人的伤口。
轻柔的声音好似能传入梦中,许田歌听见有人对她说:“别怕,没事的,别怕……”
她偷偷将撕碎的录取通知书捡起来,躲在被窝里一边哭,一边拼凑……
奶奶和要南下打工的老乡说好,带上许田歌一起进工厂。
她瘦小的身体,背着重重的行囊,坐上绿皮火车。
用省下来的全部积蓄,买了去大学的火车票,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任何一环出了差错,她都将继续生活在地狱中。
许田歌知道,如今自己的生活依旧在社会底层,和大部分人相比都不怎样……
然而她起点低啊,能有如今这样早就满足了……
梁明远见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的许田歌心情渐渐平复,缓缓地松了口气。
坐在副驾驶的谢心怡时不时回头望,看两人情况如何。
只见梁明远直挺挺的坐着,许田歌靠着他的肩。
回去的路上赶上下班高峰,路况好半小时的路程,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
梁明远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哪怕后来半边身体已经麻了,却因为不想惊醒许田歌而咬牙坚持。
梦魇结束,睡梦中的许田歌面色柔和,宛若婴孩一般。
一股苦涩的甜蜜窜入四肢百骸,他苦笑一下,自我安慰: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他像一根在黑暗中孤独燃烧的蜡烛,哔叭作响。
面包车停在丧葬店,梁明远才轻轻推了推许田歌,低声说:“田歌,到了。”
“啊……”后者修眉紧蹙,幽幽转醒,梦得不知身在何处,环视四周。
噩梦的后劲儿太大,看见丧葬店大大的“福禄寿”几个字,她都疑幻疑真。
她意识到自己还靠在梁明远肩上,慌忙坐正,低声道歉:“不好意思。”
“没事。”梁明远傻傻的笑笑,抓抓后脑勺,“你刚刚在哭,田歌。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
按理来说,情敌还没入场就弃权,他应该高兴的。
但见许田歌这般难过,隐秘的欢喜显得极其不道德,他忍不住宽慰:“别难过,以后会遇到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的。”
“???”许田歌仰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原来,他以为自己因为夏法医落泪。
那倒还不至于。
暗恋来得迅猛,离开的也快。
“我真的没事。下车吧。”
吃完饭时,梁明远和谢心怡的目光都落在许田歌身上,一唱一和地讲些趣事儿想逗她开心。
她都看在眼里,只是嘴角挂了重锤,怎么也翘不起来,时不时挤出苦笑,都显得极其牵强。
回房间后,她早早的洗漱,躺在床上,枯燥地盯着天花板。
谢心怡很担心,坐到她床边:“田歌,你要是实在难过,就别憋着,哭出来没什么。”
“我哭不出来。”她摇摇头。
她此时感觉自己孤身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举目四望,空无一人。
风吹过,青草此起彼伏的摇晃,荡漾出波纹。
而自己是如此渺小,沧海一粟,如蝼蚁一般。
“你就是喜欢硬撑着。”谢心怡心疼却又手足无措,语言苍白无力,她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让许田歌好受点。
人行走世间,面对困难时旁人无能为力,需要独自负重,闷头前行。
“噗嗤”一声,许田歌哑然失笑。
这可将谢心怡吓一跳,惊悚地抓着她的手,大叫起来:“田歌,你没事儿吧?别吓我!”
“没事儿,心怡,我真的没事。”许田歌展开笑颜,翻个身,将手从她掌心抽出来,反而拍拍她的手臂安慰,“我真没事,你别担心。”
“那你笑什么,有病啊?”谢心怡见她神色正常,拍拍胸口安抚狂跳的心脏。
“也说不上来,就松了口气。无事一身轻嘛,我和夏法医,本来也没什么希望,就当节约时间了。”先前一门心思往前冲,许田歌都没有细想。
她一个干殡葬的,且不说别人夏法医又高又帅工作又好,能不能看得上她。
就算能看上,她也不知道如何相处亲密关系,甚至有点恐惧。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和人谈过恋爱。
哪怕是暧昧、互相靠近都不曾有过。
她也有些庆幸,省得麻烦。
恋爱是一桩很麻烦的事情,光想想就头大。
这么看来,她算是逃过一劫。
谢心怡上上下下打量许田歌,确定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不由得竖起大拇指:“牛逼,你这情绪调节能力让我望尘莫及,阿Q都要甘拜下风。亏我还担心的要死。”
“哎呀,我很坚强的!”
“看出来了!”
失落和庆幸交叉来袭,让她有种劫后余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