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阳光裹挟着微末的尘埃漏进天井,光柱中星星点点的微粒在不停起舞。
梁志强斗地主的音效嘈杂不已,他瞄一眼右上角的时间,拧着眉头,无心算牌,嘀咕一句:“都快中午了,老张不来上班,一个电话都没有,不会真的要离职吧?”
梁明远正好下楼,听见他的嘀咕,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说:“应该不会吧?”
昨天见张家人欢洽一堂,矛盾应该缓解了才对。
不会他们走后,又吵起来了?
正在此时,有顾客走进丧葬店,是个衣着讲究的中年女人,手里提着个名牌包包。
“您好,需要点什么?”梁明远连忙迎上去。
中年女人:“你们这里都有些什么业务?”
“殡葬一条龙,从接运遗体、沐浴化妆、仪式策划等都有。除了火化,其他都行。”梁明远熟练地介绍业务。
“嗯。”
中年女人应声后,开始在丧葬店里转悠。
店铺不大,但丧葬用品丰富,梁明远一直陪在她身边。
梁志强原本翘着二郎腿坐在竹编椅上,见女人衣着富贵,连忙站起身。
“这个骨灰盒什么价位?”
女人站在一款骨灰盒面前,指着轻声问。
梁明远刚要回答,就被老爸抢白:“这款稍微贵点儿,要一千多,如果你买的话,给你便宜点,抹掉零头,一千块。”
中年女人惊讶的问:“这么贵?镶金子啦?”
梁明远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早已暗潮汹涌。
“这不算贵嘞,这边的价格还要高。人就来世上这一回,走时总要体体面面的。”梁志强立马拿出做生意的精明。
“难怪说这年头死都死不起。”
中年女人神色微变,撂下这句话,转身就朝外面走。
梁志强紧跟着招揽生意,尝试着说服:“你觉得这骨灰盒值多少嘛,别走啊,价钱好商量,你开个价。”
“你喊价太高,都没办法还了。”
女人实心要走,拦也拦不住。
等她的背影消失,早就按捺不住的梁明远冲口而出:“爸,这骨灰盒不是五百吗?你想钱想疯了,翻倍的喊价啊?”
“她可以再还价的呀。”生意没做成,梁志强也有些烦躁,没好气地数落,“你们年轻人不懂,稍微喊的偏高一点,再便宜一些,他们就觉得自己赚了,占到便宜才会跟你买。你要是直接说实价,一分钱都不少,他们反倒是不肯买……”
“那也不能翻倍的喊价呀?你这乱要价,就是在扰乱市场。”
“什么扰乱市场,生意就是这么做的。”梁志强嘀咕道,“我是看她手里那包不便宜……”
“所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梁志强翻了个白眼,“爸,现在已经不同了,要与时俱进,咱能不能明码标价,不要给顾客‘人死不起’的印象。”
“你这话说的,我一辈子生意就是这么做的……”
许田歌从楼上下来,老远就听见两人在争执,双方各执一次,据理力争:“怎么了这是,咋还吵起来了?”
“田歌,你来评评理。”梁明远迫不及待地控诉梁志强的行为。
听完后,许田歌不想掺和父子俩的事情,和稀泥道:“老板,明远说得有道理,要想走得长远,肯定不能靠坑蒙拐骗呀。”
“我就喊价高点儿,怎么就成坑蒙拐骗了?”
许田歌:“我就打个比方嘛。”
梁明远激动地说:“就是坑蒙拐骗,殡葬行业的名声,就是被你们这些殡葬混子搞臭的!”
梁志强顿时怒火中烧,扬起巴掌就吓唬他:“明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皮痒是不是?怎么说你爸的!”
许田歌连忙缓解矛盾,劝道:“明远,你这话就过分了,丧葬店是这样做生意的,比不得服务公司。”
“所以要殡葬改革!有改革才有进步!”
“小屁孩毛都还没长齐,口气倒是不小!改革,是你能想的事情吗?好好把这小店经营好就不错了!”梁志强越说越气,有一箩筐话准备唠叨,却被进来的电话打断了。
“喂!好好好,有时间,位置发我微信上。”
他挂断电话,连忙道:“先去接运遗体。老张怎么还不来?”
正说着,张实的电瓶车就停在店门口。
“叫我干啥?”
梁志强大咧咧地嚷:“老张,你是铁了心要辞职?店里都不来了!”
“不辞职!我刚从医院回来。”常年不苟言笑的张实笑容满面。
“怎么?病了?”
“没病。明远他们不是建议我去医院把胎记去掉嘛?我老婆陪我去了,能去掉。分几次做手术,做完后基本上看不出来!”张实开心地嘴角都要裂到腮帮子。
“那感情好。你这手术不影响上班吧?没了你店里可不行。”
“不影响。”
“那行,你和明远先出工。”随后,梁志强望着头,扯着嗓子冲楼上喊,“谢心怡,你在孵小鸡呢!别磨磨蹭蹭的,快下楼!”
***
许田歌和谢心怡先到殡仪馆。
梁志强将服务内容发在群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家奠礼仪式,两人一道布置现场。
“刚刚父子俩在吵什么?”谢心怡疑惑的问。
“老板乱收费,明远觉得不好。”
“我还听到什么殡葬改革?”
“说着玩的吧?”许田歌满心质疑,只当他是随口说。
谢心怡点点头。
“不过,也确实该改革一下,这样走不长远,也枉费学三年。”许田歌又嘀嘀咕咕一句。
谢心怡:“咱们就是打工的,这些管不着。”
忽然,一抹只有芝麻大点儿的身影在殡仪馆外的坝子上一晃而过,让许田歌好似被惊喜砸中,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她猛地背过身,激动地拉着谢心怡的胳膊,好似生怕别人看见自己。
“你干嘛?神经了?”谢心怡不解地问,随后探头往门外望,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市局的车停着。
她瞬间明白过来,露出似有若无暧昧的神情,长长的“哦~”了一声:“心尖尖上的人来了?看把你激动的!”
此时,许田歌看过为数不多的几本言情小说里写的,“茫茫人海中一眼就望见你”原来真实存在。
就算是漫天星宿,夏法医也一定是最闪亮的那一颗。
她扯着谢心怡的胳膊,紧张又激动的说:“你带化妆品了吗?”
“只带了气垫和口红,怎么,要化妆?”
“是的,快快快。”她少女怀春,只想给喜欢的人展示光鲜的一面。
“这么点东西,影响我发挥。”谢心怡嘴上这么说,却已经拿出口红。
她用手指在脸蘸取一点口红,轻轻地涂抹在她嘴唇上。再把指尖剩余的一点红涂在两颊,最后用气垫盖上一层。
瞬间唇红齿白,眉目含娇。
“好了吗?”
“呶,你看看,挺自然的,素颜妆。”谢心怡看着许田歌臭美又紧张的神色,不由地摇摇头。
等将逝者遗体送到化妆室,许田歌和张实一起沐浴化妆。
梁明远和谢心怡继续布置礼厅。
殡葬的工作干久了,其实也很枯燥乏味,每天来来去去就是那些事儿,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但人生好像本来就是如此,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谁也逃脱不了如此规律。
尤其是整日面对生离死别,看得开了,多思无益,珍惜当下最为实在。
许田歌想着,手里的活没有停。
张实的话较为往常多了许多,时不时指点一二,语调也很轻快。
许田歌能感受到他身上沉沉暮气逐渐消散,和之前行尸走肉简直判若两人,想来是和家人关系改善,心情便好。
“田歌,之前的事情,谢谢你们。”妆容搞定,张实开始整理化妆品。
“张师傅,你客气了,是明远的主意。”
“你也跟着明远叫张叔。”张实主动说。
许田歌摘下口罩,点点头:“好的,张叔。”
“你们以后有空,多到我家吃饭。干殡葬的,平时社交圈也小,都没什么朋友。”张实热情地说。
“行。”
“我把逝者推到礼厅,你帮我把化妆箱拿回车里。”张实一抬头,撞上许田歌水灵灵的双眸,后知后觉地嘀咕,“哎哟,今天化妆了?好看!”
张实说完,推着推车出去。
许田歌提着化妆箱往外走,笑得眉目生花,幻想着能和夏法医不期而遇,心脏砰砰砰直跳,撞击胸腔。
她掌心出汗,不停地摩挲着衣角。
原本还阳光明媚的午后,不知何时转了阴,天空暗沉沉的格外压抑。
风刮过,树梢不住摇晃,枝叶沙沙作响。
路过法医解剖室时,恰好遇到夏法医边摘手套边往外走。
许田歌原本想要是一次撞不上,多在走廊上晃悠几圈,想办法和夏法医搭话。
却没想到上天这么眷顾自己,连忙打招呼:“嗨,夏法医,又遇到了。”
“田歌。”夏法医朝她点点头,注意到小姑娘今天带了妆。
不由地想起梁明远火辣辣的目光,幼稚又傻乎乎的向他“宣誓主权”。
他佯装随意地用手撩了撩耷拉在额间的碎发,垂帘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眸,眸中水波潋滟,带着点儿倾慕。
许田歌瞬间就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闪耀的戒指,明晃晃的让她眩晕。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的随着他的动作来回移动,笑容被冻僵一般戴在脸上:“?!?!你……”
几秒过后,她反应过来,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垂下眼帘掩饰,话语戛然而止。
——你手上,怎么戴了戒指?
夏法医注意到她的失落,抬手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虽然笑得宛若春风,字字句句却好似一柄刀,扎在许田歌心上:“啊?你说戒指呀?”
许田歌的心思被发现,她又倔强地抬起眼帘,一瞬不瞬地望向暗恋的男人,点点头:“嗯。”
“订婚戒指。感觉影响工作,所以戴的少。”夏法医温声说着,他眼睁睁见许田歌眸中的火苗熄灭了,“慢慢习惯,也觉得还好了。”
许田歌明白过来,夏法医是故意戴戒指给她看的。
原来她的暗恋已经给他造成困扰了。
随后扯出一个故作无所谓,自以为很自然其实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还用开玩笑来掩饰内心的虚弱,意图维护最后的尊严:“是的,习惯就好。哈哈哈,你这就叫英年早婚吧?!”
“也不早吧,我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嗯。”许田歌点点头,随便找借口开溜,“夏法医,那我先去忙了。”
“行。”
许田歌脚下生风,小短腿跟风火轮一样不停地转,落荒而逃。
乌云下压,好似要摧毁一切。天上飘起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