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里。
谢心怡看中几件衣服,试穿后感觉是给她量身打造,在销售员彩虹屁的吹捧下,买了大包小包。
许田歌偷偷瞄了下价格,随便一件T恤就要大几百,好似被炭火烫伤般放回去。
她恨不能变成隐形人,生怕销售员过来招待,问她想买什么、催她去试穿。
她只觉得自己和明亮高级的商场格格不入,还是回去淘宝上买点便宜实惠的衣服吧。
最后,变成她陪着谢心怡试衣服。
“田歌,这件好看吗?”
“好看。”
销售员:“你简直就是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这件衣服很挑身材,一般人穿不出这气质。”
“这件包起来。”
许田歌站得累了,找到旁边的矮凳,边等边玩手机。
梁明远在群里问:“我已经把张叔送到,你们好了没?我过来了。”
许田歌:“不知道心怡要逛到啥时候。张师傅情况怎么样?”
梁明远:“轻度抑郁,不算太坏。不过他不肯回家,怎么办?”
“和家里闹得很厉害?”
“听起来是还好。我感觉他好像有点害怕面对家人,一直在店里躲着。”
许田歌脑海里又浮现出小女孩冷漠又厌弃的脸,换成任何人被最亲近的人这般对待,都会遭受重创的吧。
她太明白家人带来的风雨了。
“要不,我们陪他回去?”
“刚刚我说陪他回去,他不肯!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实在不肯也别勉强,我们支持他的决定,让他不要感觉自己孤立无援就好。”许田歌飞快地打着字。
忽然想到自己,已经三年没和除妹妹外的家人联络。
她的事情若是说给别人听,她几乎可以想象被劝说“家人哪有隔夜仇”、“别牛脾气,示个弱没什么”之类的话。
但她就是不愿意。
拼了命地逃离原生家庭,好不容易撕开一条裂缝,开拓一片蓝天,为什么要低头?
“田歌,走了。”不知何时,谢心怡已经穿着新买的衣服,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
“买这么多?”
“现在工作了,买点成熟的。知性美。刚刚聊什么,那么起劲儿?”
“群里。”
谢心怡爬楼,选中信息回复:“我们打车回去,不用来接了。”
然后又选中另一条,一边打字一边说:“我感觉张叔就是在赌气。”
“什么赌气?”许田歌不解。
谢心怡解释:“坚持不肯回去,就是在赌气。可能想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在家人心中是不是重要,之类的吧……”
说到这儿,她苦笑一下,袒露心扉道:“不怕你笑话,我就是这样的。”
“怎样?”
“我从来不主动给爸妈打电话,想着他们会给我打,关心我。事实证明,他们除了按时给我银行卡里打钱,基本上没电话的。不过也随便吧,有钱就行,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谢心怡心想,她就是在赌气,明明很想被关心,想要和他们多交流,却固执的用幼稚的方式证明父母爱自己。
但印证的只是,他们真的不在乎。
给抚养费是底线吧,还是个正常的有良知的父母。
同时,可能已经把自己忘了吧。
许田歌看着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牵强的扯动面部肌肉,心疼地拍拍她的肩膀。
每个人都有伤痕,尤其是面对家人,像是藏在心底最隐秘的刺,不亲身经历,言何感同身受。
她不擅长安慰,只能蹩脚地转移话题:“我来打车,不知道要不要排队哦。”
……
出租车停在街道口,许田歌和谢心怡拐进已经亮起路灯的小巷。
他们一路上都在讨论,怎么帮张实解开心结。
此时,刚进丧葬店的小门,看见张实盯着手机,百无聊赖地枯坐。
“回来了?都买了些什么?”梁志强打招呼。
谢心怡:“买了点衣服。”
她上楼放东西。
梁明远和许田歌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一起又往外面走。
“今天说什么,也要劝张叔回家看看。哪怕他要继续在丧葬店打地铺,回去看看也好的。”
“嗯。买点什么呢?”
依照许田歌的性格,她是不喜欢强迫旁人的。
但梁明远和谢心怡都觉得,既然已经发现问题,就应该积极面对,及时解决,免得心理上的结,成年累月变成死结。
许田歌想,都已经成抑郁症了,早就沉疴难治。但她决定少数服从多数。
他们总不好空手过去,去附近的水果店买两串葡萄和一柄香蕉。
“要不给小朋友买点礼物吧?”许田歌又说。
“行呀,买什么?洋娃娃?”梁明远不知道小女孩喜欢什么礼物。
许田歌想了想,小心地问:“现在小朋友应该不怎么玩洋娃娃了吧?”
两人商量着又走进商店,挑挑拣拣的。
梁明远时不时望向许田歌,恍然间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心上涌上一股诡秘见不得光的甜蜜,偷偷窃喜。
“咱们怎么劝说张叔呢?”
许田歌思忖半晌,出了个主意:“要不骗骗他?就说要去看个丧属什么的……”
“这样不好吧?”
一直到回家,两人都没有商量出万全的对策。
谢心怡已经在丧葬店里等着,对两人使眼色,催促他们实施计划。
许田歌见他俩都扭扭捏捏的,抿抿嘴唇遣词造句,刚准备开口,张实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他此时正在发呆,震动让他心头一悸,浑身都跟着颤抖。
随后看清屏幕上显示的备注,神色未动,百感交集。
许田歌正在他身边,见她迟迟不接电话,连忙说:“张师傅,电话。”
“哦哦。”张实的神魂好似此时才回归身体,后知后觉地按下接听键,“喂。”
“老张,你最近这么忙呀?”
“嗯,是忙。”张实顺着话茬回答。
“今天活多吗?”
“多。”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那今天又回不来了?”
张实的嘴型已经是“是”的形状。
许田歌见此状况,连忙冲过去,抢过他的手机打开扩音,不等张实回答就抢白:“阿姨,我是丧葬店的员工,我叫许田歌。”
“田歌,你好啊。听老张提过你,怎么了?”
“阿姨,张师傅今天肯定回家吃饭。前两天是比较忙,有个大仪式。”
“那挺好的。”
“阿姨,今天方便来家里拜访吗?”
许田歌说着,梁明远和谢心怡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
张实则慢半拍地看着三小只,不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
“方便呀。正好今天买了许多菜,你们几个人?”
“三个人。”
“那行,你们忙完就回来。”
梁志强听着三小只要去张实家里,正好省心,懒得做饭,和刘桂芬约好去搓麻将。
许田歌挂断电话后,将手机递给张实。
“张叔,别坐着了,走吧,去你家做客。”
“去我家?”张实还在状况外。
谢心怡笑道:“是呀,工作这么久,还没去过你家,今天正好有时间。”
三小只也不等张实闹明白怎么回事,拉着他就往外走。
一路上,张实很不自在,扭扭捏捏的跟丑媳妇要见公婆似的:“你们忽然去,我这一点准备都没有。”
谢心怡:“要什么准备?”
梁明远:“又不是没去过你家?”
张实:“我家很小,你们别嫌弃。”
许田歌笑着道:“不瞒你说,我家农村现在都还住着小时候的平房。”她父亲去世,妈妈和奶奶要抚养两个孩子,哪有钱盖新房。
同乡要不翻新房子,要不在县城买了楼房,只有他家还住在几十年前的老房子里。
三小只你一言我一语的抚平张实心上的褶皱,让他好受点。
他们来到一栋八九十年代的老楼下,张实稍微提起点精神,走在前头引路:“在三楼。”
敲开门,厨房里传来轰隆隆抽油烟机的声音,一个中年清瘦的女人在忙活。
“阿姨。”
三小只异口同声地打招呼。
“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真是的!你们先坐下,菜马上就好。老张,你倒点水。冰箱里有饮料和牛奶。”张妈妈自然而然地招呼着,然后有转身进厨房继续忙活。
张实这几日都沉浸在害得女儿被同学排挤、又被老婆埋怨训斥的恐惧里,他害怕回家,害怕面对这一切。
好似自己的存在就是罪过。
他幻想过无数次面对妻子的状况,却独独没敢奢望是如此温馨自然,家长里短。
“好。”张实的心田宛若久旱逢甘霖,顿时蒙发新芽,充满朝气,热情地招呼三人,“你们坐。”
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张颖听见客厅传来的声音,再也无心功课,惊喜地跑出来,大声喊着:“爸爸!”
“颖颖。”女儿的一声“爸爸”,让见惯了生死离别的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张实连忙伸手,想要抱抱女儿。
张颖时刻记着老师的话,要向爸爸道歉,但看见他脸上巨大的胎记,还是有些害怕,又缩回想要抱他的手,“爸爸,你回来啦。”
“嗯。”张实改成摸摸女儿的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不再和他亲昵。他不由得有些失落,但已经很满足了。
许田歌站在一旁,细心地观察两人的神色,连忙拿出给张颖买的礼物:“小朋友,这是给你的。”
“快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
张妈妈端着一个菜出来,热情地张罗起来:“你们坐下先吃,还有几个菜马上就来。”
“没事,等你一起。”
谢心怡连忙说:“张师傅,你去帮忙打下手,不用招呼我们。”
“好好。”张实后知后觉地到厨房,问妻子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再拨几瓣蒜吧。”
仅仅是一句普通平常的话,一个歉意又愉快的眼神,相互扶持十几年的人便什么都明白了。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之前的事儿就算翻篇。
许田歌等人和张颖在客厅里玩。
“颖颖,这么几天没看见爸爸了,想他吗?”梁明远低声问。
张颖点点头:“想他。”
谢心怡紧接着问:“那刚刚为什么不和爸爸抱抱呀?嫌弃他干殡葬?”
张颖摇摇头,低头摆弄手里的拼图,不说话。
许田歌思忖片刻,试探着问:“是因为爸爸脸上的胎记吗?”
“嗯。”张颖点点头。
三人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没一会儿,最后两盘菜炒好,夫妻俩张罗着众人坐下,有说有笑的,气氛恰好。
随意聊着闲聊时,谢心怡笑着说:“张师傅,你脸上的胎记,就没想过去掉啊?”
“小时候去医院看过,说是面基太大,去不掉。”张实摇摇头说。
谢心怡连忙说:“现在科技和你小时候比,可发达太多了。激光应该能去掉吧,你再去试试?”
张颖听到能去掉胎记,激动地说:“爸爸,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这都一把年纪,这胎记跟了我半辈子……还有必要去吗?”
许田歌连忙说:“怎么没必要?”
“算了算了,太麻烦。你们吃饭!”
……
吃完饭,三人又坐了会儿才起身告辞。
看着张家三口其乐融融的,他们发自内心地展开笑颜,今天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等众人走后,张颖才忸怩地走到张实身边,低着头小声地说:“爸爸,对不起。”
“好端端的,道什么歉呀,我的小宝贝。”张实吓一跳,连忙蹲下身看着女儿。
张颖:“我之前对你态度不好,还凶你。爸爸,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没事儿。爸爸怎么会生颖颖的气了?傻孩子。”张实说着,却湿了眼眶。
滚烫的热泪就要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他连忙站起身收拾碗筷,躲到厨房去:“颖颖,作业写完没有?去写作业。”
“嗯。”
张实和妻子并排站在厨房里,他抬手蹭了蹭打湿眼睫的泪水,吸吸鼻子。
再硬的铠甲,女儿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就能击穿。
妻子拿着碗筷,低声说:“老张,我也得跟你说句对不起。”
“你们今天在闹哪一出?”
张实话音落下,就被妻子打断:“你先听我说完。”
“你说。”
“我知道这两天你不肯回家,肯定是我和颖颖让你伤心了。投胎这个东西不能选择,颖颖投到咱这种普通人家里,摊上咱咱俩这样普通的父母,她得认命。儿不嫌母丑,颖颖说出那样的话,肯定是我没教育好。”
“但是,我选择和你结婚,是心甘情愿的。你从一开始就这么个人,我应该要包容和接纳你全部的。颖颖说我,说得没错,我不该嫌弃你。”
“老张,你人真的很好,这么多年,我娘家一直拖后腿,老娘还生病花了不少钱,你也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是我对不住你。”
张实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老夫老妻从来也没几句矫情造作的话,忽然来一长串,他都不知怎么应对:“说这些干什么?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有啥可抱怨的。”
“这点我就不如你。不过,去胎记的事儿,咱还是再去医院看看?你别误会,这不是嫌弃不嫌弃的问题,没了胎记,你也自信一点不是。别说你习惯了不在乎,总比你用头发挡方便多了。”
“那就去看看……”
灯光照亮窗户,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