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
李芸和林溪心有余悸。
她们虽是习武之人,但何曾见过这等被饥饿驱使、如同野兽般的民众?
方才那一瞬间的混乱和无数双绝望的眼睛,让她们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和后怕。
两女有心想要救助难民,却也无能为力。
她们车上带的吃食不是很多,虽然有银两,但银两不能乱花。
李钰沉默地坐在那里,脸色同样不好看。
他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那些迅速变小、重新变得麻木蹒跚的难民身影,胸口如同堵了一块大石,闷得发慌。
他读过史书,知道战争的残酷,但纸上得来终觉浅。
亲眼看到这“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
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家园被毁、颠沛流离,那种冲击力是巨大的。
他怀中揣着二十万两的巨款,此刻却觉得如此无力。
这点钱,对于这成千上万的难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这句话。
温知行在朝堂上轻描淡写地争权夺利,可曾想过这北疆之地,已是人间炼狱?
皇帝派他来,是为了茶马交易,是为了获得战马增强军力。
但此刻,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没有战争对这些百姓才是最好的。
数日后,李钰等人终于抵达了云中府。
城墙上下,遍布着刀劈斧凿、火箭焚烧的痕迹,几段女墙已然坍塌,用沙袋和木头勉强堵着。
城门并未完全开启,只留了一道供马车通过的缝隙,有着重兵在门口盘查。
城墙上一队队被征用的青壮正在将阵亡将士的遗体从城头运下,然后出城掩埋。
草席覆盖之下,偶尔露出的残肢断臂,诉说着不久前战况的惨烈。
李钰马车靠近城门,引起了守军的注意。
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往外逃,居然还有人过来。
不过很快守城校尉便知道来的是谁了。
年前他们便接到了消息,会有钦差来此,和胡人交易马匹以助战事。
那时他们还在好笑是哪个倒霉鬼会被派来干这差事。
战时和胡人交易马匹,这完全是找死。
不过钦差一直没来,胡人进攻又猛烈,便忘了此事。
没有想到现在居然来了。
守门的校尉验过勘合文书,脸上有着恭敬,但眼神深处,却藏着轻蔑与不以为然。
一个京城来的娃娃官,见到这人间地狱般的战场,怕是要吓尿吧。
马车入城后,李钰等人所见的景象更是满目疮痍。
街道两旁的房屋多有损毁,来不及清理的瓦砾堆得到处都是。
伤兵们倚靠在墙角,发出压抑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金疮药和血腥混合的浓重气味。
偶尔有抬着尸体的担架经过,人群便默默让开一条道路,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云中府守将张崇山在一处临时征用的宅院前迎接。
他年约四旬,一身铁甲上沾满血污尘泥,左边胳膊用布带吊着,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倦容。
“末将云中府守备张崇山,参见钦差大人。”
他抱拳行礼,声音沙哑,礼数周到,却透着疏离。
他已经接到了兵部尚书的通知,李钰来了,礼数到位即可,至于李钰有什么要求,不用理会。
虽然兵部尚书管不到前线作战,但却有将领的任免权,因此对于这位上司的话,张崇山还是要听的。
当然边防武将对朝中文官都是有怨言的。
特别是和北胡战斗这么久,好几次都差点断粮,导致长城都被攻破,让北胡打到了云中府。
而军队的后勤供应都归兵部尚书管理。
当时张崇山还将兵部尚书大骂了一顿。
好在年前有大批的粮草过来,才稳住局面。
否则张崇山根本不想理会兵部尚书的话。
如今为了后续的粮草,自然是兵部尚书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张将军辛苦了,不必多礼。”
李钰伸手虚扶一下,目光扫过他的伤臂,“将军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
张崇山语气平淡,随即侧身让路,“府衙已被火箭焚毁大半,暂以此处作为行辕,条件简陋,委屈大人了。
城内情形大人也看到了,胡人虽暂退,但游骑仍在左近窥伺,大人还需小心。”
李钰点头,跟着他进入院内,询问了城防和敌军动向。
张崇山简单说了两句,显得有些不太耐烦。
李钰并未在意对方的态度,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个关键问题。
例如胡人进攻的主要方向、敌军兵力配置、以及……城中存粮尚能支撑几日。
最后一个问题让张崇山微微一愣,他看了李钰一眼,才沉声道:“若胡人围城,省吃俭用,最多两月。”
李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是夜,行辕书房内,陆峥悄无声息地出现。
“大人,查探过了。”
陆峥低声道:“张崇山是边军老将,立场中立,之前还大骂过兵部尚书。
胡人攻城时,全靠他身先士卒。
不过,他麾下几个副将中,有两人背景不太干净,与温党有些牵连,另外……”
陆峥顿了一下,低声道:“胡人这次攻城,器械格外精良,尤其是攻城槌和云梯,不像他们平日能造出来的。”
李钰微微点头,开口道:“有胡掌柜的消息吗?”
方清给他介绍信的时候,他便让陆峥传讯给先行一步的锦衣卫,想要提前联系上。
陆峥摇头“还未找到,怕是已经逃难去了。”
李钰眉头微皱。
逃跑了?
这就有点难办了,没有熟悉这边的人,交易要展开恐怕很困难。
看来情报这一块,还需要自己想办法。
“铁牛,你明日去市井、酒肆,听听这云中府内外,关于马市、关于北胡各部,都有些什么说法。”
李铁牛瓮声瓮气地应下,他虽不善言辞,但执行命令从不打折扣。
“溪姐,芸姐,军中我们暂时插不进手,但城内的三教九流,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林溪和李芸两女点头。
随后李钰看向陆峥“陆百户,提前过来的锦衣卫兄弟们,可有什么收获?”
陆峥淡淡道:“自然是有收获,等我将消息汇总后,就告诉你。”
提前来的锦衣卫早已装成行商,游医甚至流民,利用锦衣卫特有的渠道和手段,如同蛛网般,悄然撒向云中府各处以及边境各条隐秘通道。
张崇山和副将的事,便是这些锦衣卫探查出,报告给陆峥的。
几日下来,零碎的信息开始汇聚。
北胡王庭态度强硬,其大单于雄心勃勃,意在趁大景党争不断时,南下劫掠,甚至重现祖上荣光。
北胡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几个大部落与王庭之间存在龃龉,尤其在对大景是战是和,以及战利品分配上,矛盾不小。
边境确实存在小规模的、零星的以物易物。
但都是在很隐秘的情况下进行,规模极小,如果不是锦衣卫探查,很难发现。
还有消息称北胡军中出现了一些制式精良的攻城器械,来源不明。
这些信息,让李钰对北疆的复杂局面有了更深的了解。
直接大规模易马,希望渺茫,但并非完全没有缝隙可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