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到槐树包围的屋舍,大雪又至,天地一片缟素。
杜通又恢复先前的疲态,杜衡一时间也无从分辨,他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病痛缠身。
杜通脸色不佳,没有留杜衡与章乔再叙家常的打算。但杜衡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留下来与杜通两看生厌的必要。
“不惊告辞,还请外祖尽快收拾行装,我会派人提前来接。”杜衡笑意浮现,语气和缓,“还有你的故交好友,也请在杜府相候。”
杜通拂袖,“你休想。”
“长风号一旦离开临安码头,我会把人送往何处,那便全凭我的决断。何人会帮我救父,我便听他差遣。外祖,应是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吧?”杜衡遗憾地叹气,“怎么办?外祖不想让我来护送幼帝了?可是眼下只有我的长风号能启航,只有我能逆风行舟。”
杜通怒目而视,不发一言,转身进了屋舍。
“启航前,我会派人来接外祖,外祖尽早收拾妥当,以免手忙脚乱,叫小官家等你。”
杜衡刚要走,管事撑着伞,与一名布衣竹冠的女子迎面走来。那女子身形单薄,挎背着一只稍显笨重的药箱,低着头没有撑伞,半边肩膀落了雪,艰难地在雪天前行。
杜衡拦下他二人,“京城的大夫正旦也出诊?”
那女子肩背轻颤,头低得更低。
管事答道:“秦娘子是每月初一来给相公问诊。”
杜衡与章乔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位娘子为我外祖问诊多久了?京中的名医颇多,这位娘子有何过人之处?为何外祖的病并未见好。”
管事语气上扬,“这位是神来阁的秦望秦娘子,少当家不在京中,自然是不认识的。等着秦娘子问诊的病患从初一排月中,错过今日,只能等下月。”
“秦娘子?”杜衡望着那女子落了雪花的发顶,目光幽远,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神来阁,知道秦家,也知道秦望,知道她的生辰、知道她素喜紫色、知道她爱饮思凡楼的千日春。他曾静待花开,却错过花红荼蘼,满地残红随风散。
他低头,触目是满地的雪白,冰冷自脚底渐渐上涌。他思绪翻涌,三年前的那一日,他自内航线抵达临安,可刚下船,眼前也是这样的一片雪白,然后只剩无尽的黑暗将他吞噬。从此,他再没有踏入临安城。
他想过许多的重逢方式,却不曾是如此猝不及防。
她可还记得他?
“敢问秦娘子明日排期的病患是何人?”提问的人是章乔。
秦望犹豫片刻,“明日是曹御史。”
章乔还想再问,被管事打断,“章娘子这是做甚?”
章乔塞给管事一吊铜钱,连忙解释道:“我阿兄自小身弱多病,遍寻名医也不见起色,听闻神来阁以丹药传世,不知秦娘子可有空给我阿兄看诊?”
杜衡急忙阻止,“小乔,不得无礼,莫要为难秦娘子。秦娘子莫怪,舍妹唐突。”
秦望低着头突然抬起,“诊金如何算?正月出诊费是平日的三倍,药金另算。”
杜衡正想移开目光,不想与她对视,但眼角余光捕捉到她脸上累累伤痕,目光再也无法移开。她脸上青紫交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见血的伤口开裂渗出血珠,面目全非。若非有管事的在,他无法认出这便是他所认识的秦望。
章乔也呆愣当场。
秦望立刻低下头,扶着药箱的手紧了紧。
杜衡随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双冻得发紫的手上,除了伤痕之外,还有红肿的冻疮。
杜衡的声音在发抖,“五倍诊金,能否插个队?”
“十倍,今日便可。”
“成交。”秦望达到目的,没有再犹豫,“杜少当家稍待。”
“门外马车上等你。”
到了杜府门外,杜衡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望一眼杜府紧闭的朱漆大门。大雪没有止歇,风势渐大,天出奇的冷。
无念用披风包裹住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不解地问道:“为何不走?”
章乔与他一同在檐下避风,“等大夫,阿兄遇到神医。”
“什么神医?方才是有一个大夫进去,但是那个大夫在那边与人起了争执。”无念一直在府外等候,他指了指十丈之远的地方。
杜衡凑过来,关切地问道:“为何起争执?”
无念无从知晓,“隔得太远,只因为那人动手打了她,我才注意到。然后就看到杜府的管事出来接她,把那人赶走,她才进了杜府,那人现下……”
无念东张西望,“方才还在……”
走出杜府的大门,秦望一口浊气还未吐出,一股力道裹夹着寒风朝她袭来,她的脸被按在门前朱漆圆柱上,疼得说不出话来。
“你和老子和离时说过,老子有需要随时来取。你不仅不给老子钱,还敢跑。老子打死你!”陈谨抓起秦望的头发,又一次往柱子上按,“说,给是不给?”
秦望咬牙,以微弱的力量相抗,“和离时,我给了你所有的嫁奁,你我一别两宽,各不相干。”
陈谨一拳打向她的小腹,“和离?和离又如何?你就算躲在这什么学士府,你也要给老子钱。”
秦望抱住圆柱,“没有钱,你休想拿走。我会,我会报官的。”
陈谨用力攥紧她的头发,“如今临安城的大小官员都跑了,没有人会管你。老子今日便卖了你换钱!”
秦望脱力,眼看着就要被按到地上,她闭上眼睛,已然做好准备。
曾经的疼痛并没有向她袭来,她被温暖包围,软软的,如在云端飘浮着,不太真切。
她闻到一股安息香的气息,骤然开眸,瞳仁一缩,想推却没有力气推开。
杜衡苍白的脸上似染了寒霜, “师兄,给我打,如今临安的官员只顾逃命,没有人会管。断他一手一脚,扔在雪地里便好。”
无念抬脚就是一记飞踹,把陈谨逼入墙角,欺身上前一记手刀,把人给打昏,扔上马背。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利落干脆。
“师弟不必等我。”
杜衡把秦望带上马车,看着她脸上新的伤痕,“你何时和离?”
秦望打开药箱,把药粉散在巾栉,盖在脸上疼痛的部位,“杜少当家把手伸出来,我还有下一个病患在等。”
杜衡迟迟没有伸手,“不知秦娘子后日可还排了病患?”
秦望睨他,“我的诊费不贵,一贯钱而已。”
“今日的诊金照给。”杜衡鼻子微酸,立刻把随身的荷包递给她,“今日出门只有这些。”
秦望照单全收,“初二是曹御史,初三是沈殿中,初四蔡侍郎,初五陈太府,初六刘兆尹,初七吴尚书……”
杜衡打断她,“若这些人不在京中,你是否便能为我看诊?”
“我只听闻蔡侍郎告假还乡,刘兆尹今日闭门谢客,其他的似乎都在。”秦望面露不悦之色,“若是都不在,诊金便少了。”
她关心的只有诊金。
杜衡脸色铁青,狭长的眉眼皱了起来,“你的诊金都给了方才那个人?”
秦望阖上药箱,冷冷地说道:“杜少当家,你不在这临安城,可我还要营生。若是那陈谨死了,官府查到我头上,我便没有安生的日子过。你图一时痛快,而我却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请杜少当家高抬贵手,莫要带累我等升斗小民。”
“那样的人如何能留?”杜衡气恼,“这临安城快保不住了,那人的死活无人理会。”
“可他有家人,我好不容易才摆脱陈家。”秦望鼻尖微红,泪水成行流淌,“杜少当家,你能否为别人考虑,我未曾向你求助,你却替我做决定。这往后我要承受多少流言蜚语,你可曾想过?三年前你便是如此,一句交代都没有,独留我一人受尽非议。”
杜衡没有辩驳,往事已矣,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
他探向怀中的信杯,握了三下。
“三日后,长风号启航南下,逆风行舟,风大浪急,我怕外祖支撑不住,你是外祖的大夫,你也一同走,帮我照看外祖。”
这是他欠秦望的。
她说,都是他擅自做的决定。他把决定权交还给她。
“离开临安城,你可愿意?”
秦望怯怯地抬眸,“诊金怎么算?出临安城随行,这出诊费……”
杜衡看着她唯唯喏喏又斤斤计较的模样,像是被戳中软肋,无法言说的疼痛再次袭来。她关心的不是临安城破,她该何去何从,而是当前之利。
杜衡心潮起伏,“诊金随你开!”
“一百两。”秦望犹豫,伸出一根食指,指尖长了冻疮,已经裂开。
杜衡不忍再看,“成交。”
秦望的脸上有了笑容,带着一丝讨好,“那便多谢少当家,我这便回去收拾。”
她下车转身,讨好的笑容尽数敛去,只剩眼底渐涌的冰冷,与幕天席地的飘雪融为一体。
“都听到了?”杜衡轻敲马车,章乔裹挟一身寒意上来,“按她方才说的名单下帖,三日后务必保证他们都在长风号上。”
章乔长叹,“杜少当家果然好本事,叙旧与套话全不落下。”
杜衡也跟着叹气,“父亲性命攸关,我怎敢懈怠。”
可章乔不明白,“你如何知晓秦娘子的病患与外祖有关?”
“神来阁是丹药世家,从来不出诊。秦家最出众的是药理,而非诊脉治病。”杜衡也不明白,“秦家与杜家是世交,秦望看诊,只看达官显贵,那肯定与外祖有关。你发现没有,她头戴竹冠,服的是斩衰。”
章乔陷入沉思,“看那人折磨她时的模样,定是欺她身后无人……”
疑团太多,但根本没有时间查探。
“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等上了船再说也不迟。”
章乔无奈,“可眼下也不是管闲事的时候。”
杜衡却振振有辞,“她是外祖的大夫,也是我曾未过门的新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