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的临安城,四处萧条,不见行人往来。所有马车和行人的方向都是一样的,走向离城的城门。
唯有庆春街的平安牙号前,天亮之后,渐渐有人聚集。午后大雪纷扬,可人还是越来越多,已堵了半条街。
初时平安牙号选在庆春街前的铺面,便是为了预防发生排队挤兑事件,因此门前空地开阔平坦。牙号开铺时,每年商舶入港时,也曾有过门庭若市的景象。但远远比不过今日的盛况。
自杜府返回的杜衡和章乔被聚集的人群堵住回去的路。
无念断了陈谨,一手一脚扔到某处,料理清楚后,快马加鞭赶回来,被门前的阵仗吓到了,“贫僧饿了,一个诺大的大学士府,连个斋饭都没有。现下,却有家难归。”
杜衡并未意外,“今日出门时,不少人在张望,应是听到风声,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还有如此之多的人闻风而来。”
“长风号是商舶,客舱不多,水密隔舱占了大半。远洋贸易时,人与货一同住在水密隔舱。若是船上不带货,还是能带不少的人。”章乔看着门前乌压压的人头,“可现下……”
杜衡掏出他捂了许久的信杯。
这是掷爻占卜用的“信杯”,在泉州民间极为盛行。
信杯是两个半圆状的木块,一面为平,一面为凸,在占卜时一阳一阴,上天同意你所问之事,此事圆满顺利。若掷出两个平面,此为“笑杯”,这是上天在发笑。若掷出的结果是两个凸面,这是明确的拒绝和反对,所求之事应当终止。
闲时在家无事可做,杜衡连喝杯水都要问上一卦,何时方为吉时。章乔时常嘲讽他,不占卜的话,一日都不用进食。
但杜衡把这称做“听天由命”,他信命,信我命由天不由我。什么人定胜天,他向来不信,航海行舟,信的便是顺天而行。而逆风行舟,也是要顺应天时,否则只会是船毁人亡,无处埋骨。
信杯在嘈杂的人声中,落在马车上,其中一只翻了两下,最后成了“笑杯”。
“果然被嘲笑了。”杜衡捡起信杯,“不是不想带,终究是人命,但真的带不走。”
“仲奇,你去告诉张行,张贴公示,长风号只带泉州籍客商户回家,凭路引领取登船凭证,仅限一百名,免费乘坐。”杜衡已经有了定论,“逆风行舟,不能冒险。”
“明日天亮发放凭证,想登船的先回去收拾行囊,只许随身的行装,不许携带过重的物货。”
连迦迟疑片刻,问道:“可否携带家眷?据属下所知,不少的客商在临安另立新家……”
杜衡冷哼,“你听不明白吗?凭路引领取凭证。大部分的客商正旦都会回家与家人团聚,剩下的这些可想而知。既然过年都不想回去,那就自己选吧!”
无念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师弟,终归是人命。”
杜衡有自己的坚持,“家,是属于家人的。我现下只有一艘船,带不了所有人。”
此令一出,并未如杜衡料想的那般,人潮渐消。
张行的声音在风雪中传了三遍,强调泉州籍的路引,方能发放凭证。
章乔疑惑,“曾听姨父说过,泉州客商在临安者众,可……”
“师兄,仲奇,带小乔回去休息。”杜衡拿起手炉,跃下马车,拉起兜帽抵御风雪,低着头向聚集的人群走去。
“只要能拿到凭证,我出一千两。”
果不其然,人群中,杜衡听到有人开始出价。
“我出两百两黄金!”
听口音,并不是泉州客商。
“只要给我凭证,想要什么随你开。”
“听说太皇太后要带小官人出城投降,到时候临安会如何还未可知,自然是要逃命的。元军所过之处,无一不是掳掠,每攻陷一座城池,都会屠城三日庆祝。临安乃是繁华之处,无论如何也逃不过。”
“我给你钱,你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就你那破商号,也无甚可抢的。”
为了活命,散尽家财确实不为过。
乱世求生,本能罢了。
杜衡可以谁都不带,可他无法见死不救。但众生并不平等,这也是无法改变的。
杜衡步步向前,穿过熙攘的人群,利来利往都敌不过命悬一线的朝不保夕,过耳都是讨价还价之声,依然没有人离开。曾经是繁华迷眼的都城,终究不及长风号的一纸凭证。
繁华落尽,眼下只剩一地雪白,无人相问。
时已黄昏,风雪交加已如同夜幕降临。人潮不褪,章乔回到牙号后,当即命人点灯,并且燃起数堆篝火,驱散黑暗与寒冷。
“嘿,那个人,谁允许你走到前面去的,排到后面去。”有人喝止住杜衡,“说的就是你。”
杜衡素来不喜黑色,一袭天青色的斗篷,成了人群中最显眼的一个。但他置若罔闻,依然往前走。
“说你呢!停下!还不停下,老子宰了你!”
寒光忽闪,一把利刃劈开帷帷夜幕,朝杜衡的后背袭去。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只为了一线生机不被人夺走。这是生存的本能,为了能活下去,只能除掉不守规矩的人。
杜衡冷冷地勾唇,不避不闪,一路向前,后背完全放空。
“住手,那是杜家少当家。”有人高喊,可那把利刃已经收不住。
无念果断出手飞扑上前,但他离杜衡有一段距离,雪地难行,没有落力点,他额上已沁出汗珠。可杜衡比他更快,在那把利刃即将劈开他后背的刹那,倏地转身,火花四溅。
但有人比杜衡更快。
杜衡还未及看清来人,袭击他的人已经倒地抽搐,一把长刀穿透他的后背,鲜血直流,死了。
“杜衡,杜不惊?”郑易胳膊微弯,长刀沾的血随意在手腕处抹干净,重回刀鞘,“在下郑易,字远舟。”
杜衡望着雪地上冒起热气的血流,面色渐渐凝重,语气冷似寒风,“幸会。”
“我方才救了你,你连声谢谢都没有?”
郑易一身皮弁,衣袖染血,面容白净,身形魁梧高大,身后带着一队人马,同他一样未着甲衣,但脚上军靴却早已暴露他的身份。
杜衡冷冷地提醒他:“你杀了人。”
郑易瞥了一眼尸体,“他要杀你。”
“可我没死。”
“因为我救了你。”
“我未曾求救。”
郑易脸色阴沉,“你是说我多管闲事?”
杜衡与他对峙:“不,我在说你滥杀无辜。”
郑易低吼:“他要杀你,何来无辜?”
杜衡反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没有还手之能?”
郑易轻嗤,“若非是我出手,你已经死了,还敢大言不惭。”
杜衡看着鲜血渐渐凝固,心中憋闷,“何以见得?”
郑易大手一挥,身边立刻有人把尸首拉走,“登船凭证暂停发放。”
现场哗然。
“陆少卿让我来的。”郑易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杜衡睨他,沉默着,走在前面引路,与郑易进了平安牙号。
“长风号我说了算。”杜衡首先表明他的立场,“你最好先把外面的人撤了,你脚下那双靴子是想告诉所有人,你们是禁军吗?”
郑易脸上微臊,唤来副将撤兵,他挺了挺身板,正色道:“本帅乃侍卫亲步军司都指挥使,往后长风号上一应大小事务都听本帅号令。”
“都指挥使,坐。”杜衡微微扬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知都指挥使以何身份上船?这是我杜家的船,我带分号的伙计回家,顺带把滞留泉州的客商也一并带走。可这船上,出现您这位身份尊贵的侍卫亲步军司都指挥使,您不觉得可疑吗?”
郑易拱手朝天一揖,“本帅护送幼帝南下,岂能听你一介商贾之言。你可以带你分号的伙计南下,但仅限于此,其他人一个也不能带。”
杜衡摊手,“那这船不开了。”
郑易把刀往桌案上一拍,“你信不信我现下就杀了你!”
“我信!”杜衡饿了一天,章乔做好的汤饼正好送上来,他坐下先喝了一口汤,“但是我不想做饿死鬼。”
郑易一身无处安放的怒火,想撒却撒不出来,只能看着杜衡安之若素地进食。杜衡进食很慢,慢条斯理,不条不缓,一口汤饼嚼了好几下。
“知道为何进食慢吗?”杜衡吃了一半,“舟行于船,并非是一马平川,进食时遇到风浪颠簸,稍有不慎,可能会被哽住咽喉,或者全都吐出来。前者丧命,后者浪费有限的吃食,饿的是自己的肚子。都指挥使可知道自临安出发,到福州需要多久?”
郑易胸有成竹地挺胸,“逆风而行,月余。”
杜衡狡黠地勾唇,“那该备多少食物?”
郑易不是没有准备,“长风号是福船,水密隔舱共有十五个,只要放满,足够了。”
“不错!长风号送你了!”杜衡继续低头进食,“你自己送幼帝南下,我就不奉陪。我等一介商贾,委实不配与官家共乘一船。”
“胡闹!”郑易低吼,“本帅不会行船!”
“不会啊?”杜衡露出为难之色,“方才都指挥使说,长风号上一应大小事务都听你号令,怎能不会行船呢?”
郑易面色微沉,“本帅收到密报,元军已调集战船,不日内抵达,准备封锁临安附近海域。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自然要听本帅的。”
杜衡骤然抬眸,瞳仁收缩,“你何时收到的消息?”
郑易不疑有他,据实相告,“半月前。”
内河道和陆路都有元军重兵把守,若是连外海都走不了,临安城出降不过是早晚的事。怪不得,杜通今日见了他,如此迫不及待,看似答应他所有的条件,但其实在杜衡的面前是一条死路。他相信,杜通一定也收到消息。终究并不亲厚。
可杜衡一定要走,无论临安城的博弈谁输谁赢,只要他足够快,把幼帝护送到福州,依然还是大宋的治下,他便可以拿到度牒,出海救父。
“师兄,该你出手了,让都指挥使见识一下,我是如何自保的。”杜衡展袖起身,朝郑易抬手一礼,“长风号乃是杜家的商舶,杜某乃是纲首,不可能交出指挥权。都指挥使试想一下,一艘普通商舶启程南下,纲首并非是船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杜某昨日承诺过,要带平安号的伙计回家,自然不能让都指挥使罔顾他们的性命。”
无念闪身出现,不悦地瞪了郑易一眼,动了动手腕,下颌紧绷,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杜衡唇边的戏谑之色一点一点收尽,正色一凛,“照都指挥使所言,谁的战力最高,便听谁的?那你们打一架吧!”
郑易愣了须臾,“本帅为何……”
“怕了?”杜衡斜睨过去,“我师兄无念乃是泉州少林寺住持方丈的首徒,平日不常出山,不过偶尔随泉州水头教头出海围剿倭寇,练练水军。此番我能自陆路平安入临安,全靠师兄尽力保护。都指挥使如此年轻,却又身居高位,想必都是在内省……”
“帅司乃是殿前司比武榜首。”替郑易说话的是他的副将杨真,他是唯一没有穿军靴出现的禁军,“不过是南少林的棍僧罢了,岂是我们帅司的对手。”
杜衡唇角一勾:“恕在下眼拙,但是为了我手下之人的性命,还是请都指挥使一战,给我等一个明白。”
郑易冷哼,“输赢如何论?”
“都指挥使赢了,一切听凭您发落,杜某听管行船,船上一应杂事也归杜某,绝不让您操心。”杜衡态度谦卑,“但若是都指使侥幸惜败,那您就得听杜某的。”
郑易褪去外袍,大手一挥,握住他的长刀,“本帅自入禁军,还未曾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