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峪的夜,冷得像是九幽地府漏出的寒气,能瞬间冻结骨髓,让血液都凝滞。
惨白的月光不是温柔洒落,而是从厚重铅云撕裂的罅隙间,如同粘稠冰冷的浆液,泼溅下来,浇在崎岋嶙峋、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山道上。月光所及之处,岩石、枯草、冻结的泥泞,都覆盖上一层死气沉沉的、散发着寒气的霜晶,反射着幽幽的冷光。凛冽的山风,失去了方向,化身为无数条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鞭子,在嶙峋怪石犬牙交错的缝隙间疯狂穿梭、抽打、撕扯。枯槁的老松虬枝在风中剧烈摇摆,发出连绵不绝、凄厉呜咽的悲鸣,如同万千枉死的孤魂野鬼在幽深的山谷中齐声恸哭,声音钻入耳膜,直抵心底最深处,激起一片冰冷的麻痒。风卷起地面粗粝的砂砾、尖锐的碎石和枯叶的碎屑,形成一道道微型的、呼啸的旋风,狠狠抽打在暴露的脸颊、脖颈和手背上,留下火辣辣的、如同被毒蜂蜇刺般的刺痛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带着苦涩树脂气息的松脂味道,混合着夜露的湿冷钻进鼻腔深处,更令人心悸的是,一丝若有若无、如同生锈铁器般甜腻粘稠的……血腥气,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缠绕在每一次呼吸的末端,挥之不去,每一次吸气都让胃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
少年(林夏的祖父,时年十三岁,小名虎娃)如同一只受惊的幼兽,蜷缩在一块巨大的、被月光照得惨白如森森巨骨的山岩后面。他瘦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布满苔藓和冰碴的岩石表面,双臂死死环抱着膝盖,努力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恨不能嵌进岩石的缝隙里,仿佛这样就能融入这片吞噬光线的阴影,避开那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死亡恐惧。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细微却清晰得如同啄木鸟敲击树干般的“哒哒”声,在死寂得只剩下风声鬼嚎的夜里,这声音如同敲击在心头的丧钟。他拼命咬住早已失去血色的下唇,试图压抑住喉咙深处涌出的、粗重如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冰冷的恐惧像一条活生生的、带着粘液的毒蛇,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每一次缓慢而沉重的搏动,都牵扯着肋骨深处传来阵阵闷痛,仿佛心脏随时会被勒爆。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褂子,冰冷湿腻地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被刺骨的穿山风一激,瞬间激起一片密密麻麻、如同针扎般的寒栗,皮肤绷紧如同覆盖了一层冰冷的铁壳。他能清晰无比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年轻的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脆弱的胸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临爆裂的恐慌和灼热的痛感。
他透过岩石底部一道狭窄、布满滑腻苔藓和细小冰棱的缝隙,眼球因过度用力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下方溪涧边那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如同舞台般诡异的空地。月光将那三个对峙身影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变形,如同三只巨大的、择人而噬的妖魔,怪诞地投射在布满光滑鹅卵石、反射着幽幽冷光的冰冷河滩上。影子的边缘模糊晃动,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扑向岩石后的窥视者。
溪水潺潺,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格外清晰,反射着清冷的、破碎的月华,如同流淌的水银。就在这粼粼波光旁,一柄造型异常狰狞、仿佛从地狱熔炉中锻造而出的鬼头刀,静静地杵在几块巨大的鹅卵石之间。月光仿佛被那厚重、布满云雷纹的刀身吸引、吞噬,刀体本身泛着一种冰冷的、淬毒般的幽蓝光泽,看一眼都让人眼睛刺痛。厚实的刀背如同凝固的雷霆,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感,而刀刃却薄如蝉翼,在月光下几乎透明,闪烁着致命的寒芒。此刻,那锋利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刃口,正死死抵在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身形颀长挺拔的男人咽喉要害之上!刀锋紧贴着颈动脉的皮肤,微微下压的弧度,预示着死亡的迫近。
持刀者,是个魁梧如山岳的巨汉。乱糟糟、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鸟巢般的头发,只用一根磨得发亮、浸透汗渍的皮绳草草束在脑后,几缕被汗水粘住的发丝紧贴在宽阔、布满汗珠的额角。满脸虬结的络腮胡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精光四射、如同猛虎般凶悍逼人的眼睛,瞳孔深处燃烧着暴怒的火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多处磨损、沾满泥浆和暗色污渍的粗布短打,敞开的领口里,露出古铜色、如同历经风雨的岩石般结实、上面布满纵横交错、如同蜈蚣般狰狞的新旧伤疤的胸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下方,一道深可见骨、如同巨大蜈蚣般扭曲盘踞的陈旧刀疤,从高高的颧骨斜斜划至耳根,皮肉翻卷愈合后的痕迹在惨白的月光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泛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青白色磷光——那是多年前与一头下山吊睛白额猛虎在绝壁上搏命时留下的勋章,也是让整个秦岭绿林闻风丧胆、小儿止啼的山魈寨大当家——贺云霆最醒目的死亡标记。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长衫男人(容百宜)颈部最脆弱的皮肤,微微下压。一丝殷红得刺目、如同红宝石熔液般的血线,立刻顺着那薄如蝉翼、闪着幽蓝寒光的刀刃缓缓渗出,在惨白的月光下,如同一条蠕动的、充满恶意的红色蚯蚓,蜿蜒而下,最终滴落在藏青色的衣领上,晕开一小片迅速扩散的、不祥的暗色。
“容先生,” 贺云霆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粗糙的砂纸用力摩擦过生铁,带着山匪特有的粗粝、野性和毫不掩饰的、如同实质冰锥般的杀意。他的喉结因为说话而上下艰难地滑动,每一次轻微的起伏都摩擦着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刀锋,看得岩石后的虎娃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紧,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喉咙深处泛起的血腥味。“您倒是给老子说说,” 贺云霆的嘴角咧开一个凶戾、充满压迫感、如同猛兽呲牙的弧度,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浓重的酒气和汗味扑面而来,“我这义女青鸾掌心的朱砂痣,为何与你袖口里藏着的刺青……他娘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嗯?!” 最后一个字如同重锤裹挟着风暴砸落,在寂静的溪谷中激起层层叠叠、充满杀气的回音。
被刀锋抵住咽喉要害的容百宜,正是松云观护龙人容家的当代传人。他面容清癯,颧骨微凸,气质儒雅沉静,如同深谷幽兰,此刻剑眉微蹙,眼神却异常镇定,如同古井深潭,不见丝毫慌乱,只有深不见底的凝重。他手中的长剑并未出鞘,古朴的紫檀木剑鞘紧握在修长有力的手中,然而,那剑鞘的末端却在微微颤抖着,如同风中细草,显露出主人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他的目光没有看咽喉处那催命的刀锋,也没有看眼前凶神恶煞、如同怒目金刚的贺云霆,而是越过那魁梧如山岳的肩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探寻、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落在溪水边那个纤细的、对危险浑然不觉的身影上。
十五岁的贺青鸾正蹲在溪水旁。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浆洗得干净,袖口和肘部却打着同样布料的、针脚细密的补丁,无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乌黑的长发随意用一根枯草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夜风吹乱,粘在白皙却沾着灰尘的脖颈和脸颊上,还沾着几片枯黄的草屑和细小的冰晶。她似乎对身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生死对峙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湿漉漉的、反射着月光的河滩上。她用一根随手折下的、带着韧性和生机的柳树枝条,在细腻湿润、带着凉意的沙地上,专注地给躲在她身后、如同受惊小兽般的虎娃画着什么。
树枝划过细沙,发出“沙沙”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轻响,勾勒出一个线条粗犷、却形神兼备、充满原始力量的图案——凸眼圆睁,獠牙外翻,面目狰狞可怖,带着山野的蛮荒气息,正是山魈寨世代供奉、视为守护图腾的山魈!虎娃紧紧蹲在她身边,脏兮兮的小脸上沾着泥点和泪痕,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全然的信任和毫不掩饰的、近乎盲目的崇拜,一眨不眨地看着沙地上逐渐成型的、仿佛拥有魔力的图案,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张地抓着贺青鸾的衣角,仿佛那是连接安全感的唯一纽带。
一阵稍强的夜风打着旋儿拂过山谷,带来刺骨的寒意,也撩起了贺青鸾鬓角几缕柔软的、带着少女馨香的碎发。月光如同舞台上精准的追光灯,清晰地照亮了她小巧玲珑、如同玉雕般的耳垂后方——那里,一点米粒大小、殷红如血、如同用最纯净的朱砂点就、边缘仿佛燃烧着细微火焰的印记,赫然显露出来!那印记在月光下,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光芒流转!
容百宜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那耳后朱砂点的精确位置、那纯净无瑕的血色、那细微的、如同火焰跳动的形态轮廓……与他容家嫡系女眷代代相传、象征着地脉亲和与本源庇护的“地脉印”分毫不差!一股强烈的、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悸动,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过他的脊背,让他的头皮一阵炸裂般的发麻,握着剑鞘的手指关节瞬间因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一股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贺大当家此言差矣。” 一个带着笑意的、略显沙哑、如同破旧风箱在漏风般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硬生生撕裂了这凝滞得几乎凝固的杀机。说话的是站在贺云霆侧后方阴影里的杨子兵。他穿着与容百宜质地相似的藏青色长衫,但此刻袖口和下摆沾满了干涸的泥污、草汁和可疑的暗红色斑点,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未擦净的、已经发黑凝固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的纸人,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唯独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如同饿狼发现猎物般的狂热光芒。“您可曾听闻秦岭深处流传千年的‘护龙人三脉’之说?” 他向前不紧不慢地踱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不适的亲近感,目光如同毒蛇的芯子,带着审视、贪婪和一丝残忍的玩味,在溪边的贺青鸾和懵懂的虎娃身上来回扫过,如同在评估两件价值连城、即将到手的稀世珍宝。
“您这位义女,青鸾姑娘,” 杨子兵的手指虚点向溪边对这一切懵然不知、依旧专注于沙画的少女,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蛊惑人心的神秘感,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走的悉索声,“她可不是寻常的山野丫头。她身上流淌的,是容家仁脉流落民间的精纯血脉!是护龙人三脉中,掌管万物生机、滋养地脉、泽被苍生的根本!是大地母亲选中的宠儿!”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贺云霆心中激起巨大的、带着疑惑和惊怒的涟漪。
接着,他那毒蛇般阴冷粘腻的目光转向溪边那个正紧张地看着沙画、对迫近的危险毫无所觉的少年,嘴角的笑意更深,扭曲成一个充满恶意的残忍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至于这个虎娃……嘿嘿,他可不是普通的抬轿人之子那么简单。抬轿?不过是表象!他是天生的‘地脉承负者’!是因果的节点!他祖上抬过的棺,走过的阴路,趟过的黄泉水,都带着沉重如山、纠缠如藤的因果业力!他身上的‘因’,正死死地、如同枷锁般牵动着此地的‘果’!他就是开启这‘血地’的唯一钥匙!是龙脉失衡的活体祭品!是献祭给深渊的羔羊!” 杨子兵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液,在寂静的月夜里清晰地流淌,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诅咒意味和深深的恶意,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懵懂的少年。
“你娘的!放你娘的狗臭屁!!” 贺云霆的怒火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炸药桶,瞬间被引爆!他眼中凶光暴涨,如同实质的火焰喷薄欲出,几乎要将眼前的杨子兵烧成灰烬!抵在容百宜咽喉的鬼头刀猛地转向,刀身划破凝滞的空气,发出撕裂布帛般的尖利啸叫,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带着斩断一切束缚的致命寒光,裹挟着狂怒的飓风,直劈杨子兵那张阴险狡诈、令人作呕的面门!“原来你们这些装神弄鬼、道貌岸然的杂碎,一直拿老子的地盘做活局!把老子当猴耍!把老子的崽子当祭品?!老子劈了你个狗日的!”
杨子兵似乎对贺云霆的暴怒早有预料,脸上那阴险的笑容甚至未曾收敛,反而更盛。在刀锋及体、劲风割面的刹那,他身形诡异地一扭,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又似被风吹动的纸人,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柔韧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开膛破肚的一劈,冰冷的刀锋仅仅擦破了他长衫的衣襟,带起几缕布丝。然而,贺云霆的刀法何等凌厉霸道!一招落空,刀势未尽!他暴喝一声,如同虎啸山林,手腕猛地一沉,借着重心前倾和旋身拧腰之力,厚重的刀背如同攻城用的破城巨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和千钧毁灭力道,毫无花哨地、结结实实砸在杨子兵毫无防备的后颈之上!
“呃啊——!” 杨子兵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被踩断脊梁的野狗般的凄厉痛哼,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砸得向前猛扑出去,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噗通”一声重重摔进冰冷湍急、深及膝盖的溪水里,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浆和水花!他随身携带的一个巴掌大小、布满厚厚绿锈、古旧异常、边缘磨损得厉害的青铜罗盘,也从被水浸透的怀中滚落出来,“当啷”一声磕在溪流的鹅卵石上,随即被一股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打着旋儿冲向溪流深处。
诡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那罗盘的天池(中央凹陷处)本应注满用以指示方向的水银。此刻,那银白色的、沉重的液态金属被湍急冰冷的溪水猛烈冲击,竟没有像寻常水银那样散开沉底,反而如同拥有了独立的生命意识般剧烈地蠕动、凝聚、抗拒着水流!在波光粼粼、反射着破碎月光的水面之上,那团水银瞬间凝聚成一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獠牙、眼窝深陷、发出无声咆哮的山魈鬼面形状!那水银构成的鬼面,狰狞、怨毒、充满了非自然的邪恶气息,随着水流打着旋儿,如同被无形的怨念牵引着,直直地、带着一种诡异的执念,漂向正蹲在溪边、被这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的贺青鸾!
“呀!” 贺青鸾被这完全超出认知、如同噩梦般的诡异景象惊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颤音的轻呼。几乎是出于保护身后虎娃的本能,又或是被那水银鬼面奇异而邪恶的力量所吸引,她下意识地伸出沾着沙粒的右手,纤长的手指带着少女特有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探向冰冷的溪水,想要去抓住、或者推开那漂近的、流动的金属鬼面。
她的指尖,带着一点温暖的、属于生命的温度,刚刚触碰到那冰凉、粘稠、如同活物般流动蠕动的银色表面——
嗡!
异变陡生!
贺青鸾掌心那粒殷红如血、如同朱砂点就的痣,在与那水银鬼面接触的刹那,骤然爆发出一点柔和却极其耀眼、如同旭日初升般穿透黑暗的夺目红光!一股无形的、温暖而磅礴、仿佛蕴含着大地最本源生机的力量,以她触碰的指尖为中心,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般,无声无息却又迅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空气仿佛都为之轻轻一震,周围的温度瞬间升高了几度!溪水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细密的涟漪!
溪水两侧,原本在深秋寒风中枯黄倒伏、毫无生机、如同死去的荒草,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源泉!干瘪的草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饱满、翠绿欲滴,充盈着蓬勃的水分!细长的叶片疯狂地抽枝、伸展,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噼啪”生长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骨骼在拔节!更令人难以置信、几乎要颠覆认知的是,在这些疯狂生长的草叶顶端,竟在短短几息之间,如同神迹降临般,顶出一朵朵拇指大小、通体呈现深邃神秘紫色、花瓣层叠繁复如同龙鳞般紧密排列的奇异花朵!花朵在月光下舒展、绽放,花蕊中心闪烁着微弱的、如同星辰般的金色光点!一股清冽、馥郁、带着雨后泥土芬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生命摇篮的奇异幽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松脂的苦味和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充斥了整个溪谷,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连刺骨的寒风都似乎变得柔和了。
“龙胆花!逆深秋寒节而开!!” 容百宜失声惊呼,清癯的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那光芒几乎要冲破他沉静的外表!他一步跨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踉跄着冲到贺青鸾身边,俯下身,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激动,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疯狂生长、充满生机的草叶,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摘下一朵开得最盛、紫色最为浓郁深邃、花瓣上还滚动着晶莹夜露的龙胆花。花朵在他指尖微微颤动着,散发着柔和而神秘、仿佛蕴藏着生命奥秘的紫色光晕。
他郑重地将这朵象征着奇迹与仁脉力量的花朵,轻轻别在贺青鸾那略显凌乱、沾着草屑和冰晶的发鬓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琉璃珍宝。他的目光,带着无比的复杂和深邃——有震惊,有狂喜,有沉重的责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从少女被花光映照得圣洁无暇、带着一丝懵懂的脸庞,缓缓下移,落在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薄茧、掌纹深刻如同大地的沟壑、甚至带着几道细小裂口和冻疮疤痕的手掌上。那双手,此刻正无措地微微蜷缩着,指尖还残留着触碰水银的冰凉和溪水的湿意。
“能让龙胆花在非龙脉核心之地、逆深秋寒节、于死寂荒芜中盛开的……” 容百宜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肃穆,如同在宣读神圣的箴言,目光灼灼地迎上贺青鸾那双清澈懵懂、带着惊愕、一丝茫然和本能的纯真的眼眸,“必是身负仁脉生机、受大地本源眷顾的护龙人无疑!此乃天赐之印,地脉之证!万中无一的造化!” 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贺云霆如遭九天雷霆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魁梧如山的身躯仿佛瞬间石化,变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他瞪着眼前这个总是被他骂“野丫头”、嫌她不够温顺娴静、只会漫山遍野疯跑、采药挖野菜的义女。此刻,在那奇异龙胆花神秘紫色光晕的柔和映衬下,贺青鸾周身竟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层柔和、圣洁、令人不敢直视、仿佛能驱散一切黑暗的微光!那眉眼间的纯真与山野赋予的坚韧不屈,那沐浴在微光中的纤细却挺拔的身影,竟与他记忆中,山魈寨祖祠最深处、香火缭绕间供奉的那幅古老泛黄的“地脉娘娘”画像……渐渐重叠,直至别无二致!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恍然彻悟、以及如同滔天巨浪般汹涌而来的、几乎将他彻底淹没的深深愧疚情绪,如同万钧巨石,狠狠砸在贺云霆的心头。喉头瞬间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握着沉重鬼头刀的手臂肌肉剧烈地颤抖着,虬结的血管在皮肤下贲张,几乎要握不住那柄饮血无数的凶刀。
“先生说的护龙人……” 贺青鸾仰起小脸,月光和奇异花光在她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流转,里面没有对权势力量的渴望,没有对神秘身份的惶恐不安,只有孩童最朴实的、源自饥饿本能的期盼,如同山涧清泉,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能让虎娃以后不饿肚子吗?能让寨子里的娃娃们,冬天都有热腾腾的、能暖到心窝里的苞谷糊糊喝吗?能让山里的野猪不糟蹋我们好不容易种出来的苞谷地吗?”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山野的质朴气息,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敲打在现实的贫瘠与生存的艰难上。
容百宜微微一怔,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动容和怜惜。他随即收敛心神,压下翻涌的情绪,郑重其事地点头,声音沉稳而有力,如同磐石落地,带着令人信服的重量:“能。护龙人守护龙脉,龙脉滋养大地,大地便能生养万物,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自然能养育万民,让娃娃们吃饱穿暖,无饥馑之忧;让野兽循其本性,居于山林,不扰民生,各得其所。但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神色变幻不定、眼神复杂的贺云霆和刚从冰冷刺骨的溪水中挣扎着爬起、浑身湿透、如同落水狗般狼狈、眼神却阴鸷如同毒蛇、闪烁着怨毒寒光的杨子兵,“这份生机,这份安宁,需要有人去守护,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就像山魈寨的勇士们,世代守护着秦岭的门户,用刀箭和血肉,用性命铸成屏障,不让外敌侵扰家园,保一方平安;护龙人守护着龙脉的平衡,用智慧、勇气和生命,不让邪祟破坏这滋养万物的根基,维系天地秩序;而龙脉,则默默地、永恒地、不求回报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无论贫富贵贱,一视同仁。”
杨子兵在冰冷的溪水中抬起头,抹去脸上混着泥浆、血丝和脏水的污秽,狼狈不堪,如同刚从泥潭里爬出的恶鬼。他眼中的阴鸷寒光却更加炽盛,如同淬毒的针尖,死死钉在容百宜身上,那目光充满了刻骨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恨意和嫉妒:“容百宜!收起你这套假仁假义、蛊惑人心的鬼话!”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破锣,带着深入骨髓的怨毒,“你以为用这点虚情假意,用几个虚幻的、画饼充饥的许诺,就能拉拢山魈寨这群只认刀把子、只信眼前血的莽夫?天真!可笑!等李老三的‘赤葬’彻底完成,血地的力量被完全引爆,引动龙脉失衡,地动山摇,瘟疫横行,饿殍遍野!他们就会知道,护龙人的使命,从来都是用鲜血和白骨铺就!是用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去填那无底深渊的!是用无数无辜者的绝望堆砌起来的!” 他的话语如同最恶毒、最绝望的诅咒,在呜咽的夜风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将人拖入深渊的寒意。
“赤葬?!!” 贺云霆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喷射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住杨子兵那张因怨毒而扭曲变形、如同恶鬼般的脸,“李老三怎么了?!你们把他怎么了?!说!给老子说清楚!” 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踩碎了几块坚硬的鹅卵石,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般轰然压向浑身湿透的杨子兵,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碾成肉泥。
杨子兵只是咧开嘴,露出沾着泥水、血丝和几颗发黄牙齿的嘴,发出“嗬嗬”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阴恻恻笑声,不再言语。那笑声里充满了残忍的快意、掌控一切的傲慢和对即将到来的灾难的期待。
“够了!!!”
贺云霆突然发出一声低沉而狂暴、如同受伤濒死的猛虎发出的最后绝望嘶吼,声浪滚滚,震得山谷嗡嗡作响,连溪水都似乎停滞了一瞬。他猛地将手中那柄沉重无比、饮血无数、仿佛有冤魂缠绕的鬼头刀,狠狠插入脚边松软冰冷的泥土之中!刀身带着沛然巨力和狂暴的怒气,直没至柄,发出沉闷的“噗嗤”声,溅起的泥点如同黑色的冰雹,沾上了他的裤腿和沾满泥泞的靴子。
他豁然转身,布满厚茧、骨节粗大如同百年树根、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和斩断一切纠缠的决绝,猛地指向容百宜和刚从泥水中站起、如同落汤鸡般狼狈却眼神怨毒如蛇的杨子兵。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沉寂的山谷,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块砸在地上,铿锵有力,带着山崩地裂般的气势:
“老子不管你们什么狗屁血契!什么龙脉使命!也他娘的懒得管你们那些弯弯绕绕、云山雾罩、能把人脑浆子搅浑的算计!” 他猛地将手指向溪边,指向那个正用担忧、纯净、如同小鹿般的目光看着他的贺青鸾,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野、不惜毁灭世界也要守护的绝对意志,“老子只认一条!只要你们这些装神弄鬼、心怀鬼胎、满嘴谎言的家伙,敢动青鸾一根头发丝……”
贺云霆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裂,带着斩钉截铁、山崩地裂般的凶悍决绝,响彻云霄,震得松枝上积压的残雪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迷蒙的雪雾:
“老子就把你们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磨成齑粉!给虎娃当夜壶!” 狂暴的吼声在寂静的山谷中疯狂回荡,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久久不息。
吼声落下,他不再看脸色铁青、眼神复杂的容百宜,不再看眼神怨毒、发出无声冷笑的杨子兵,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溪边因他怒吼而瑟缩了一下、眼神更加担忧的贺青鸾和紧紧抓住她衣角的虎娃。他猛地拔出深深插入泥土的鬼头刀,沉重的刀身带起一蓬湿冷的泥块。他反手将刀重重扛在自己宽阔、如同山梁般坚实可靠的肩膀上,刀锋的幽蓝寒光映着他布满胡茬、如同岩石般刚硬冰冷的下颌线。他迈开大步,沉重的靴子踩踏着碎石、枯草和冻结的泥泞,发出沉闷而孤绝的“咯吱”声响,头也不回地朝着山寨方向依稀可见的微弱灯火走去。月光将他魁梧的背影拉得更加高大、更加孤绝,仿佛一座移动的、不可撼动的、注定孤独的山岳,每一步都带着踏碎一切阻碍、守护到底的决心。
躲在岩石后、心有余悸的虎娃,小小的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的磕碰声还未完全停止。他看着大当家那如同山岳般远去的、带着决绝意味的背影,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孩童特有的敏锐和好奇,落在那柄巨大的、象征着力量与杀戮的鬼头刀刀柄上。借着清冷如水的、毫无温度的月光,他清晰地看到,缠绕刀柄以防滑的粗砺布条缝隙间,露出的青铜刀柄末端,赫然阴刻着几个扭曲、神秘、如同虫蛇盘绕、又似古老符文般充满蛮荒气息的符号——那正是与后世老周那柄山魈弩箭尾翎上镌刻的、如出一辙的苗疆古老蛊文!此刻,那些深深刻入冰冷青铜的符文,在冰冷的月华下,仿佛正无声地吸收、记录着今夜的杀机、愤怒、守护的誓言以及弥漫的血腥,符文凹槽中流淌着幽暗的、仿佛活物般的光泽。
溪水中,那朵被容百宜摘下别在贺青鸾发间、象征着奇迹与仁脉的龙胆花,不知何时被一股湍急冰冷的暗流卷走,在打着旋儿、呜咽流淌的溪水中载沉载浮。神秘的紫色花瓣在月光和水波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脆弱而圣洁,如同一个易碎的梦。花瓣上,几颗晶莹剔透、如同水晶般的露珠颤巍巍地滚动着,如同天然形成的一面面微小的、扭曲的、映照命运的魔镜。
就在其中一颗最大的、圆润饱满的露珠里,清澈的水滴如同天然的凸透镜,清晰地倒映出岸边三个静止的身影:容百宜长衫磊落,身姿挺拔如风雪中的孤松,面朝秦岭深处、龙首盘踞的方向(龙首);贺云霆肩扛巨刀,背影如山岳般沉重盘踞,面向山寨、正是龙尾所在(龙尾);而蹲在溪边、发间犹带着花影芬芳与圣洁微光的贺青鸾,正拉着依旧懵懂、眼神带着惊惶与依赖的虎娃的手,眉眼间带着未散的忧色与山野赋予的纯真,正处于两者之间,如同连接首尾的脊梁(龙身)。
水波轻轻荡漾,露珠中的倒影也随之扭曲、拉长、变形,如同被无形的手揉捏。奇异的是,这三道被水流扭曲、看似支离破碎的身影,竟在晃动的光影与破碎的月华中,隐隐勾勒出一条蛰伏的、威严而古老、仿佛沉睡万载的巨龙轮廓!龙首高昂不屈,正是容百宜清癯而坚毅的面容剪影;龙尾盘踞如山,化作贺云霆如山岳般沉重可靠的背影;蜿蜒起伏的龙身,则由贺青鸾纤细却坚韧的身影与懵懂却蕴含因果的虎娃共同构成;而那巨龙点睛之处,水光潋滟间,波光闪烁,正是贺青鸾那双映着破碎月光、清澈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生机的眼眸,如同两颗沉静的、指引方向的星辰。
此时的他们,尚不知晓这场发生在子午峪冰冷溪边、充斥着杀机、愤怒、奇迹与守护的偶然相遇与激烈冲突,已在命运无形的纺锤上,缠绕下横跨百年、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如同蛛网般密布的因果丝线。那柄刻着古老神秘蛊文、饮过血也守护过生命的鬼头刀,那朵随波逐流、最终消失在黑暗溪涧深处、却留下永恒芬芳的紫色龙胆花,还有水珠中那惊鸿一瞥、预示着宿命连接的巨龙倒影……都将在未来的某一天,于绝望的深渊边缘,在龙脉濒临崩溃的至暗时刻,成为点燃希望之火、拯救龙脉于倾覆的最后一丝微光,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解开所有尘封谜团与血泪纠葛的关键钥匙。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发出了沉重而不可逆转的转动声。